1、宗教是什么
宗教生活集团生活同为最早人类所固有;但后来中国人家族生活偏胜,西方人集团生活偏胜,各走一路。西方之路,基督教实开之,中国之路则打从周孔教化来的。宗教问题实为中西文化的分山岭。
盖人类文化占大部分的,诚不外那些为人生而有的工具手段、方法技术、组织制度等。但这些虽极占分量,却只居于从属地位。居中心而为之主的,是其一种人生态度,是其所有之价值判断。
此即是说,主要还在其人生何所取舍,何所好恶,何是何非,何去何从。这里定了,其他一切莫不随之,不同的文化,要在这里辨其不同。文化之改造,亦重在此,而不再其从属部分。否则,此处不改,其他尽多变换,无关宏旨。
此人生态度或价值判断寓于一切文化间,或隐或显,无所不在,而尤以宗教、道德、礼俗、法律,这几样东西特为其寄寓之所。道德、礼俗、法律皆属后起,初时都孕育于宗教之中而不分,是即所以人类文化不能不以总价开端,并依宗教作中心了。
人类文化之必造端于宗教尚自有故。该最早之人群,社会关系甚疏,彼此相待不可或离之结构未著;然若分离零散则不成社会,亦将无文化,宗教于此,恰好有其统摄凝聚的功用,此其一。
又社会之进行,不能不赖有一种秩序,自不能期望于那时的人。而且因为冲动太强,民不畏死,峻法严刑每每无用,建立秩序之道几穷。宗教恰好在此处,有其统摄驯服的功用,此其二。
此两种功用皆从一个要点来,即趁其在惶怖疑惑及种种不安之幻想中,而建立一个共同的信仰目标。
所有大大小小高下不等的种种宗教,有其共同之点,就是:一切宗教都从超绝于人类知识处立他的根据,而以人类感情之安慰意志之勖勉为其事务。
世间不拘何物,总是应于需要而有。宗教之出现,即是为了人类情志不安而来。人类情志方面,安或不安,强或弱,因时代变化而异。所以自古迄今,宗教亦时胜时衰。
人类文化初期之需要宗教,因那时人类对于自然环境,一切不明白,由于不明白,亦就不能控制,由于不能控制,亦就受其威胁祸害,而情志遂日再惶怖不安之中。同时,其只能有极幼稚之迷信,极低等之宗教,亦是当然的,因那时人的知识文化,原只能产生这个。
在此后,一般来说,人类对付自然之知能是进步了。而天灾虽减,人祸代兴,情志不安的情形还是严重。且其法律和道德虽渐渐有了,还不足以当文化中心之任,为了维持社会,发展文化,有其少不了宗教。所以上古中古之世,宗教称盛,必待有如欧洲近代文明者出现,局势乃为之一变。
第一,科学发达,知识取迷信玄想而代之。
第二,征服自然之威力猛进,人类意态转强。
第三,富于理智批评的精神,于信仰之不合理者渐难容认。
第四,人与人相需相待不可或离之结构,已从经济上建筑起来,而社会秩序则受成于政治。此时作为文化中心者,已渐在道德、礼俗暨法律。
第五,生活竞争激烈,物质文明之诱惑亦多,人生疲于对外,一切模糊混过。
宗教者,出世之谓也。方人类文化之萌,而宗教萌焉;方宗教之萌,而出世之倾向萌焉。人类之求生活倾向为正,为主,同时此出世倾向为反,为宾。一正一反,一主一宾。常相辅以维系生活而促进文化。
依赖感乃是宗教的根源,我们说到宗教,亦恒云“皈依”,其情恰亦可见。然依赖却有多种不同,宗教最初可以说是一种对外力之假借;此外力却实在就是自己。其所依赖者,原出于自己一种构想。但这样转一弯过来,便有无比奇效。
因为自己力量原自无边,而自己不能发现。宗教中所以对象之伟大、崇高、永恒、真实、美善、纯洁,原是人自己本具之德,而自己却相信不及。经这样一转弯,自己随即伟大,随即纯洁,于不自觉,其自我否定,每每就是另一方式并进一步之自我肯定。
2、宗教在中国
胡青石先生说过“大教无名,惟中国系之宗教以当之”,其内容“合天人,包万有”;约举要义有三:
一、尊天。“天之大德曰生”,“万物本乎天”,人之存在,不能自外于天地。
二、敬祖。“人为万物之灵”,而“人本乎祖”,究本身之由来,不能自外于祖先。
三、崇德报功。渔牧工业,宫室舟车,文物制度,凡吾人生活日用皆食古人创造之赐,要莫能外。
中国以偌大民族,偌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音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树立其文化统一者,自必有为此一民族所共喻共涵养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心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此中心在别处每为一大宗教者,在这里却谁都知道是周孔教化而非任何一宗教。
3、周孔教化非宗教
中国数千年风教文化之所形成,周孔之力最大。举周公来代表他以前那些人物;举孔子来代表他以后那些人物;故说“周孔教化”。周公及其所代表者,多半是贡献在具体创造上,如礼乐制度之制作等。孔子则似是于昔贤制作,大有所悟,从而推阐其理以教人。道理之所创发,自是更根本之贡献,启迪后人于无穷。
4、中国以道德代宗教
孔子并没有排斥或批评宗教,但他实在是宗教最有力的敌人,因他专从启发人类的理性作功夫。从《论语》一书,我们可见孔门的教法,一面激励避免宗教之迷信与独断,而一面务为理性之启发。他总是要教人自己省察,自己用心去想,养成你自己的辨别力。儒家没有什么教条给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条而已。除了依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道德,不是宗教。道德为理性之事,存于个人之自觉自律。宗教为信仰之事,寄于教徒之恪守教诫。
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于人们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险的。他且不言,举一个与宗教对照之例于此:在中国的西北如甘肃等地方,回民与汉民杂处,其风纪秩序显然两样。回民都没有吸鸦片的,生活上且有许多好习惯。汉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其故,就为回民是有宗教的。其行为准于教规。受教会之监督,不得自便。汉民虽号尊奉孔圣,却没有宗教规条及教会组织,就在任听自便之中,而许多人堕落了。
5、周孔之礼
孔子深爱理性,深信理性。他要启发众人的理性,他要实现一个“生活完全理性化的社会”,而其道则在礼乐制度。该理性在人类,虽始于思想或语言,但要启发它实现它,却非仅从思想上所能为功。抽象的道理,远不如具体的礼乐。具体的礼乐,直接作用于身体,作用于血气;人的心理情志随之顿然变化于不觉,而理性乃油然现前,其效最大最神。
而与理性相违者,则有二:一是愚蔽偏执之情;一是强暴冲动之气。人类最大祸患,即从人类而来。天灾人祸二者相较,人祸远凶过天灾。人祸究由何起,很多说是由自私起的,并以为自私是人的本性。这完全是一个误解,此暂不加剖辨且提出一问题来:一个明白人是否亦要自私?或许有人承认,明白人不自私罢。然则病在不明白而已。
宗教这样东西,饥不可为食,渴不可为饮,而人们偏喜欢接受它,果何所谓呢?这就因为人们的生活多是靠希望来维持,而它是能维持希望的。人常是有所希望要求,就藉着希望之满足而慰安;对着前面希望之接近而鼓舞;因希望之不断而忍耐勉励。失望与绝望,于他是难堪。然而怎能没有失望与绝望呢。恐怕人们所希求者,不得满足是常,得满足或是例外哩!这样一览而尽,狭小迫促的世界,谁能受得?于是人们自然就要超越知识界限,打破理智冷酷,辟出一超绝神秘的世界来,使他的希望要求范围更拓广,内容更丰富,意味更深长,有其是结果更渺茫不定。一般的宗教,就是从这里产生;而祈祷禳祓为一般宗教所不可少,亦就为此。虽然这不过是世俗人所得于宗教的受用,了无深义;然宗教即从而稳定其人生,舍得个人能以生活下去,而不致溃裂横决。
孔子正亦要稳定人生,但其所以稳定之者,有别有其道。我在旧著中曾说:他给人以整个的人生。他使你无所得而畅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满足。他使你忘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别物我而逐求。
6、以伦理组织社会
孔子自己所说“述而不作”,而其实呢,恰是寓作于述,以述为作。日本渡边秀方著《中国国民性论》一书,曾指出中国人计君恩之轻重而报之以忠义,不同乎日本武士为忠义的忠义。他不晓得这是伦理社会的忠义和封建社会的忠义不同处,封建社会的关系是呆定的;伦理社会,则其间关系准乎情理而定。孟子不是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孔子最初着眼的,与其说在社会秩序或社会组织,毋宁说是在个人——个人如何完成他自己;即中国老话“如何做人”。人实是许多关系交织之一个点,做人问题正发生在此,中国与西方社会,一重在团体与个人之见的关系,一重在此一个与彼一个之见的关系,且近从家庭数起。
张东荪先生在其所著《理性与民主》一书上说,自古希腊罗马以来,彼邦组织与秩序即著见于其法律。唯中国不然。中国自古所谓法律,不过是刑律,反所规定都必与刑罚有关。它却没有规定社会组织之功用,而只又防止人破坏已成秩序之功用。社会组织与秩序大部分存在于“礼”中,以习惯法行之,而不见于成文法。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