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身体歪曲着趴在地上,身下的血液以缓慢的速度向周围扩散。车光灯打了过去铺在上面,我分不清了那血液究竟是鲜红色还是炭黑。强词夺理的吉普车司机就在我的身旁,他叉着腰,并大声咒骂着躺在地上不长眼的冬生。但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跪在冬生边的老张,像是丢了灵魂一般,疯狂的按着手机键盘。他想要拨出去简单的急救电话,但好几次都因为过度恐慌,而不听使唤的手指按错了键,又不得不关了重拨。我看到了他铺满皱纹的脸在颤抖,而且很快,脸部的颤抖已经感染了整个身体,使其全然没了知觉,就连跪在地上的膝盖被扩散着的血液全部浸染,也没有一丝感觉。
他太害怕了……
冬生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全身唯一能动的干巴巴嘴唇微微颤动,并一直重复着那句让后来的我再也忘不掉的话。每一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并经过空气后拼命的钻入我的耳朵。我听到了,或是说看到了冬生低声的呻吟……
“呜……噗傻…噗…傻…… ”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冬生。此刻,我的脑海里能够异常清晰的响起他倒地后一直小声重复的那句话,和老张丢了魂一般的回答。虽然那段对话声很小很模糊,但却像刀刻的精细纹路般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
两年前,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到这个偏僻的小镇,从此我的大学生头衔便换做了机关干部。这里迎接我的没有山清水秀的风景,更没有唯一奢望的干净办公室。很多时候,疲惫的我都奔波在各个村庄之间调解村民纠纷,协调邻里关系。虽然偶尔会有临时加班,但每天唯一的享受是伴随着日落而来的下班点。此时急匆匆的我,都要快一步的走出单位,踏着泥泞的土路,赶上镇公交站边上的末班车。若能时间不快不慢,刚刚好的在发车前坐在车位上,心里压抑了一天的那股劲,才在屁股接触软乎乎的海绵座椅时,涌现出来。此刻才是一天内最后完成的任务。
一年前的一天,一切如平常那样顺利的进行。大山那头的太阳,缓缓的把脸埋进黑山温暖的怀抱。天沉下来了,也不是那么黑,只不过太阳即将落下。最后的那一丝光辉从山那头斜射过来,满满的铺在了小镇公交站的末班车上。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
累了一天的我,坐在空无几人的车上昏昏欲睡,但又想到马上就能回到住处好好享受一番时,原本占据大脑的那股困意顿时间消散了。
这个点要坐车下去到县城的人很少,只有几个熟脸却又叫不出名字的街坊。这要说其他人,都早已回到洋溢着温暖的家里开饭,或者是吃过以后在街上闲逛享受日子美好了。
车外吹着入秋时特有的,夹杂凉意的微风。还有几分钟发车,我闲的无聊,便把目光搬到了窗外:街上出来的一家人或两三老人肩贴肩相互谈笑散步,司机老张带着憨厚的笑容,提着刚给孙女买的甜圈糖准备上车。见此画面,自己的内心突然间被一股暖流肆意侵占。哪知道目光斜瞥了一下,不由的惊悚:见平日里被同事们指指点点的傻子冬生此刻就站在窗外!沾满污垢的白色上衣紧贴在身,大一号而又早已被扯破的尼龙裤拖拉在地。还是平日里那个煞风景的身影,不过仔细看却发现他身上扛着一袋子咔咔啦啦作响的饮料瓶。
冬生被夹杂着凉意的风扎的瑟瑟发抖,却站在车门口咧着他那对干巴巴的嘴唇朝着司机老张傻笑。
“恩呜儿— 恩呜儿— ”
他哼着令人发笑的声音,用力地摇晃着麻袋,并把颤抖的手指向镇东头。
“去镇东头卖?”
老张搁下手里用红塑料袋掂着的甜圈糖,抬起头朝冬生说。
“恩呜儿— 恩呜儿— ”
冬生的嘴呲的更加扭曲了,这让另一股恶心感趁机再次涌上我的心头。冬生在笑!
老张的手向上勾了几下,摆出上车吧的手势。
“上来吧!”
冬生费力的卸下麻袋,用不和谐的身体笨拙,而又缓慢的把袋子小心抱起来放上车。接着,又抬起沾满油污的手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然后慌忙的从麻袋里掏出两个一升容量的饮料瓶,冲着面前的司机老张叫嚷。
黑油油的手臂拿着瓶子在上下挥动,似乎是要回报老张的善良,又或者说是那份其他人并不能够体会的理解。我看到了冬生眼珠上泛起的浑浊波浪,似乎咸中带苦。
“真比普通人强多了!傻子也知道报恩。”
老张的嘴角上扬,憨厚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他铺满皱纹的脸上。
接过冬生精心挑选的脏兮兮的瓶子,老张熟练地放在右手边摆着的小纸箱里。这样的动作我见老张做了很多次,也晓得他在积攒多了以后,就又会全部归还给冬生。但冬生的记性可没有正常人那样的深刻,一切过事如烟云,很快消散,就如现在给大恩人瓶子,却很快就会忘记。而此刻的老张转过头掂起搁在车架子上的红塑料袋,拿出刚买来的甜圈糖中最大的两块递给冬生。
接过这两块难得的食物,冬生激动的瞪大了双眼,嘴也不自觉的开始向上扭曲,像是笑却又像是痛苦。不过看起来真的是有几天都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突然间,我透过冬生那双黑里暗光的眼睛看到了映在里面的甜圈糖,它仿佛在一圈圈的反复旋转,如无底的黑洞一般,贪婪的想把眼前的一切快速的卷入,无形吞噬。却又仿佛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把一切都从中解脱。就如同马上要失去躯体的灵魂一样在哀嚎。
不过此时的冬生,看起来像是已经从中挣扎出来了。这一点是从他那双空洞的不能再空的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坚定看出的。
他仿佛下了什么样的决心,让他那双眼睛变得异常有神。
不知不觉的到点了,车子缓慢的发动。老张熟练地掌控着方向盘,冬生则一个劲的蜷缩在车门口的阶梯上,双手拿着刚得来的甜圈糖。闻闻,看看,最后干脆一口气吞入嘴里,大口的咀嚼。此时难得满意的表情,贴满了他干枯的脸。他又笑了,笑的那么开心,笑的那么幸福,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种如花般绽放的笑。我想这一定是饿了好几天肚子的冬生,在得到难得的食物时,从内心深处迸发的那股源泉,赐予了他开怀笑的力量。
冬生再抬起头时,是用怯怯地,塞满恐惧的眼神环视着车上的人。并且他不忘死死地抓着怀里的袋子,如宝贝般紧紧抱在胸前。我听到瓶子在一股莫名蛮力的压迫下发出“咔咔啦啦”的声响,然后那股声响在力量均匀后定格了下来。
“真可怜!冬生这孩子爹娘都是傻子。老一辈的本想抱个正常点的孙子,可没想到又是个弱智!”
“不不不,说错了,冬生不傻!他晓得哪个对他好,哪个坏。你对他好,他还会叫叔喊姨哩!不像你说的弱智。”
老张看了看后视镜里映出的几个四十来岁街坊说道,又赶忙回过神于方向盘上。
“这傻子还有媳妇?好像也跟他一样吧?都是弱智!生的还有一小子和一闺女,不过都傻不拉几的的。说起来也是,男的傻,媳妇儿比他更傻,生的再好脑瓜子也不顶用!”
冬生听到车上讨论的这么热闹,扭过他油乎乎的脏脸,看着刚刚说话的老妇人,突然露出了他那排参差不齐的玉米牙冲着她笑。扭曲的嘴极力扩张,变得没了样子,此刻的冬生喜欢这热闹。不过在老妇人看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她恶心。她朝着冬生喷口水,想赶走这臊气的赃东西。此刻老张扭过头看看冬生,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接话,专心开着他的车。
来到这里两年,我坐老张开的末班车是经常的事。这段时间我慢慢的对老张有了一定的了解。我知道此刻的老张的内心一定不是滋味,而他也晓得再接话反驳只会让冬生遭到更多的鄙夷,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回神在他熟悉的方向盘上。
我也没有接话,而是静坐在最前排靠近阶梯口的地方看着眼前街坊口中说的弱智。他手扶着下车口的铁栏杆,呆呆的透过大车窗,看着一闪而过的风景。
他来回转动着的眼珠,仿佛在寻找可识的标志物来确定自己下车的地点。
“恩呜儿— 恩呜儿— ”
令人发笑,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人能听懂,也没人愿意去懂。冬生则变得异常兴奋。他面对着司机老张,原本就已变形的嘴再次扭曲。脏兮兮的,能揭掉层垢皮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老张见状赶忙缓缓地停下车,摸不清头脑的看着冬生。只见他待车门打开后,发了疯似的奔下车,又发了疯似的冲着车子后方大声叫嚷。没人晓得发生了什么能让这弱智如此的激动。
“老张啊!有要坐车的,可这傻子在那儿人家都不敢上啊!”
“哈哈!冬生这是在帮我招引乘客呢!”
“招引乘客?有这傻子在那儿,谁敢上车吶!”
“哈哈 … …”
车上人阵阵的笑声,压过了冬生发了疯似的喊叫。只有老张走下车朝着不知所措的乘客大声解释,说冬生并没有恶意,只是帮忙招引客人。听罢,慌恐的乘客这才稳定了情绪上车。而我看到冬生干巴巴的嘴再次扭曲,低声哼唧。此时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废品站,又向身后的恩人老张哼唧了几句,接着便背着放在阶梯口上的那一麻袋瓶儿继续朝前走。
而此时的天早已暗下来,周围只有车光灯照耀下的那片土地,泛着光芒,其余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冬生走在打着车光灯前的土地上,越走越远。
渐渐的,那股蔓延着的黑暗吞噬了他原本就泛污浊的身影……
老街上方浑浊的天空终于放亮,没有一丝风。我揉揉还带着几份困意的眼睛,拖着灌了水的躯体,走下早班车。这是县城最早一班发往小镇的公交。在这个动物冬眠的季节,要是有一条棉绒绒的毯子,裹在身子上就好了。可现实给我了一巴掌,刺骨的寒风也在我的衣袖缝隙间窜来窜去,扎的皮肤生疼。我搓搓冻的发红的手,往公路另一边,门口放着盆在卖热鸡蛋的小店跑过去。想买个来暖暖失去知觉的手。但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小店坡下,站着个人。他身体不自然的弯曲,站在电管所的门口,像是在候着什么。仔细看时,原本想吃点东西的胃倒了一下,熟悉的恶心感再次灌进胃里,是冬生!
此时的我站在小店的门口,手里拿着刚买来的鸡蛋。看着掌心的食物,原本那股强烈想吞掉它的欲望顿时没有,只留下用它暖暖手的遗憾。我看着坡下的冬生,他不自然的脸上挂着两颗失神的眼睛,身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破旧而且有斑斑油圈点缀的绿色军大衣。他好久没洗的头发,被揉成几束辫子状的圆筒,呆呆站在电管所的门口,死死盯着大门。
清脆的钥匙声从街那头传过来,在早晨异常安静的小镇显得格外刺耳。这让原本呆呆站立在电管所门口的冬生兴奋起来。他呲着牙,晃着他的脏脑袋。此时我看见了他冻的通红的耳朵,冻的发紫的脏手,脏脸,鼻子也流了一大把。我估计冬生在这儿等了不止一时半会儿,而且还是呆呆的死站着。不会搓手取暖,更不会运动发热。
这时旁边站着的小店老板说:冬生有时候黄昏拾瓶儿回来晚,赶不上公交。但他又怕他的瓶儿被人捞走,所以就趁天黑所里下班的时候,把瓶连袋儿一块扔进电管所的院子里,清早再来这儿等。一直到职工上班开门时, 他冲进去把袋子抱出来,然走再拿去卖。你说他傻也不傻,脑子机灵着呢,每次我见他扔袋子前都先瞅瞅旁边有没有人,确定没人了才往里扔,而且取的时候也是动作麻利的出奇,小跑着进小跑着出,生怕谁来抢他的瓶儿。
我神色吃惊的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傻子,好长时间挤不出来一句话。此时的他正抱着他的袋子往外跑,无意间瞥见了容他放瓶子很久的电管所大爷,马上像触电般,赶紧缩回身体向后退,远远的避开他认为的怪物,寻得一片安全之地才松下吊着的紧张。似乎整个世界都与他为敌,目标就是他怀里抱着的袋子。
与其说他怀里抱着的是袋子,倒不如说成是孩子。因为冬生把太把他当宝了,过马路时根本就不在意身边有轱辘的怪物会不会撞上自己,而是全把目光都聚在怀里的袋子上。此刻的冬生是带着挂满恐慌的脸一边回头一边拼命的向前跑,好像我们谁打开笼子放出留着口水的疯狗追他一样,玩命的跑。可是在正常人看来,这种不看路的狂奔,注定是会给自己找上麻烦的:冬生正中靶子的撞在站在路边吸烟,且肥胖的中年男人圆凸凸的大肚皮上。
我看着那位肥先生,他西装革履,并且打着洁白的小领带,很是整洁、庄重。可身边的冬生就不一样了,他那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破旧军大衣,上面点缀着离百步距离,仍能清晰看得见油斑,时不时的泛起油光。这就仿佛一张亮丽的风景画,整体干净,简单,并时不时的散发美感。但遗憾的是,这幅画已经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因为那一迹污点,被落在画中最亮眼的风景边,并逐渐的吞噬它的美,它的丽。而这污点正是冬生!
肥先生此刻显得异常慌张,也不猛吸吞吐烟云了,而是低着头用手翻找着干净的西装上有没有沾上污点。经过仔细地翻找,肥先生确定了衣服没有沾脏,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幸好!幸好!我看到他肥嘟嘟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紧接着,他高高的抬起飘逸的右手,以输了几倍力量的手掌重重的甩在冬生的脸上。就此,一阵清脆的掴掌声在清晨安静的小镇里回荡。而肥先生也没歇着,因为好戏还在后面,现在还没完。他紧接着抬起高贵的脚,用力的踹向冬生。这一脚真是有威力,有声有力道,冬生是应声倒地。我的心揪了一把,因为冬生倒地的地方不是别处,竟是马路正中央!
“好好的,怎么就遇上这种人!冬生少不了挨顿打。”
“你晓得那个人吗?是咱们街上的?”
“没见过!谁知道从哪儿来的。不过看样子有两下子,绝不贫。收拾的也怪利散的,西装的西装,皮鞋的皮鞋,倒也像个生意人。”
接下来是我长久的沉默,我没有再接着小店老板的话继续往下说,而是抬起头看了下天色,然后回过神于前方扎堆的人群。此时的天也就刚刚放亮,街上的摩的司机,已经拖着没睡醒的身体在等生意了。但当他们看到肥先生抡起拳脚打人时,个个来了精神,纷纷凑上前去观看。并且双手环抱在胸前,相互谈笑。
但冬生也绝不是那种被打了以后,只会傻傻地躺在地上认命的主。要知道,是个人在被打的时候,都是会疼的。所以冬生在被踹了肚子倒地后,并没急着喊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捂着估计带上了红脚印的肚子往后退。不过他退的方向并不是要逃跑,而是朝着上前凑热闹,并时不时搓弄肥先生继续打的一小堆人群。
我看的很清楚,冬生是以极其低下的乞求目光,看着其中一位摩的司机。他把颤抖的手指向刚才那位大展身手的肥先生,意思像是想告诉对方:你能帮帮我吗?求你了!帮帮我吧!求你了!
但此时的那位摩的司机,只顾一个劲的摇头和往后退。因为他迫切希望与冬生拉开距离,并避开对方因极度慌恐而乱挥舞着的手。
“恩呜儿— 恩呜儿—”冬生又一次哼起了他特有的发音方式,甚至毫不夸张的使我在隔着百步距离的地方仍能听得见。
冬生没办法了,只能四处来回小跑着,向周围站着观看好戏的观众们投去乞求的目光,和可笑的发音。可都没有用,因为他还来的只有冰冷的白眼,和无奈地摇头。
再看另一旁,肥先生正与身边的那两位先生一起,朝冬生扔去轻蔑的微笑。因为在刚不久前,正是眼前这个傻子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们抽烟、聊天的欢快,也同样是这个傻子破坏了他们原本好好的心情。而此时在他们看来,这么做是应当的。
天,彻彻底底的亮了。人们看完了好戏,自然是要散去的。肥先生与他的朋友们亦是如此,该忙嘛忙嘛去了。小镇又一次回归了最初的宁静。因为人们还要做生意,所以都在自己铺里忙活自己应该做的事儿。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死一般的静。
冬生站了起来,仍然佝偻着他那张背,没有理会满身的黑灰,更没有理会浑身的疼痛。他径直朝公路这边,三十步西的大同早餐店走去。此刻的我因为还要上班,所以并没有理会他要进去做什么,便朝着身旁的小店老板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了这儿,向着单位的方向。
虽说每天起的很早,能坐上第一班发往小镇的公交。即使除去吃饭外,时间也相当充裕。但由于这两年来习惯了早睡早起早干活的这一生活方式,所以我自觉的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朝着单位的方向前进。
要说此时就应该头也不回的朝着单位前进,但我还是停下了。并不是忘了东西在刚才呆过的小店,也不是忘记买东西或者是其他。只因为一个人——冬生。
我回过头,看向正向我所站立的方向跑来的怪胎。他一步并作两步,前后脚间落地距离很大的追了上来。且他佝偻着腰,身子左右摇晃着朝半山腰奔跑,动作很是怪异。这也让我一时间摸不清头脑的去想,他究竟要做什么?所以无奈,我朝身后退了几步,给它让了路,不作理会。
呼,轻松了。冬生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只要没有来缠我。此时我看着他以并不是很快的速度离去的身影,虽说摸不清头脑去猜想他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非要如此这般来回奔跑。但是有一点是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冬生十分着急着去做一件事情。
我待冬生跑远了以后,才动起步伐,跟在他的身后。倒不是我想跟着这个无聊的傻子,去看他准备干些什么,更没有闲心去知道他要做甚。只是因为冬生所走的路线,与平日我步行去单位的路线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走到了这条路线的目的地,而冬生则是在半路上的一个交叉路口右拐了。
我无意的朝那个方向瞥去了一眼,看见了冬生朝坡下奔去,并在一间破旧的小平房边停了下来。再看时,我发现了在那个地方,也就是破旧的平房的门口坐着一位大概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并且瞅见他看到冬生后,立马将原本枯皱的脸松弛,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那两排泛黄的玉米牙。此时冬生,反映与那位老头儿一样,顿时间兴奋起来,全然忘记了刚才被打时的疼痛,没有半丝虚假的掩饰。我看到了,这两个人虽然在笑的时候十分的丑、难看,但我始终怀疑不起来那张笑脸里面会含有假意。
我相信了,那笑是真实的。
罢了,冬生敞开破旧的军大衣,从怀里掏出被捂得已经有透明水珠的白塑料袋。我瞪大了双眼,努力的想看清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宝物。所以我看见了,在冬生匆忙的打开塑料袋,把它凑上前去展示在老头儿面前时,我看见了,是两块热气腾腾的烧饼。
冬生显然还是有点智商的。他为了不把手上的脏灰沾在那来之不易的食物上,便把塑料袋放在一边,紧接着开始他的滑稽表演:像猴子一样,左右手交替着翻找破旧大衣上所剩干净区域,找到后像挠虱子一样在那片看似未沾染污迹之地拼命的擦拭。直至把手上所有的脏,所有的污全部去除之后,才拿起刚才放在一边的白塑料袋,从已经布满蒸汽水珠的袋子里,掏出那两块看似金子般宝贵的东西。 那两块热气腾腾的烧饼。
此时的我顿时间像明白了些什么,心底里突然涌现出一股可怕的泉水。将之前所有的厌恶,所有的反感,无一例外的冲刷了一遍。我猛然间想起了之前坐车时听到的那些话。我想,这位坐在破旧平房门口,活动不能自理的老头儿,大概就是冬生的爷爷吧?冬生打出生起就被贴上了傻子这一印记,估计终生不会改变。而这个老头儿并没有抛弃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并且跟正常人差的很远的孙子,而是选择了留下。
此时老头儿看着眼前表情傻乎乎,举止幼稚的冬生,送给他了带有的温度的笑容。
“这是你买的?”
“恩呜儿—恩呜儿—”
“哈哈,中中中!冬生会买东西!不傻不傻!”
“恩呜儿—恩呜儿—”
笑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而且这一次冬生没有了以前怪异的哼叫,估计是参杂了太过激动的高兴吧?
我的感触并没有长久的持续下去,因为这种感觉只是暂时性的,仅仅在刚才那么一瞬间有过一丝的划过心头。所以说到底,这种感觉只在一瞬间。对于当时我的来说,并没有此后,在看到冬生极力扭曲着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时,那从心底里发出的无比震撼的敬畏之情。而那已经足以让我终生难忘。
造物主缓慢地转动身边的床头灯,光线开始变暗。正如此时小镇上空渐渐被灰黑浸染的淡蓝,变得没了光亮。远处山头上挺拔的树,也留着泪,放弃了这生命的绿,任由黑暗吞噬。那些被洗去了绿色的,死了的树,在一笔浓墨之下,连成了一道凹凸的黑曲线,逐渐加粗着向远方无限延伸,直至把小镇乃至世界笼罩,仍不停笔。
我没有耐心等造物主缓慢关闭床头灯去睡觉,而是仍然像往常那样,在下班点到来的时候,急匆匆地走出单位。沿着那条散发着乡土气味的土路,走到小镇正上方刚完工的新公路上。我停下了脚,就站在这条公路上往下看,可以把整个小镇尽收眼底。我看见了,公路边空地上停靠的依旧是那辆公交车,小镇依旧是那个小镇。只是模糊记忆力里的那个就要被黑暗笼罩的末班车,如今开始变得不同。因为我仿佛看到了有几缕光亮开始在那里扩散,只不过没有那么快而已。
当然了,我并不是在这里欣赏风景的。我还有这一天内最后的一项任务需要去完成。所以,我再一次迈出脚,并且自觉的加快了步伐,向着那辆停靠在路边空地,孤独的,还未完全被黑暗笼罩的末班车前进。此时的我踩着脚下人们用双手辛苦建成的新公路,却发现上面已经被一些后来者破坏而受损。这些疤痕是那么刺眼,以至于与大地对视万年的天空也忍不住看下去,便悄悄而又缓慢地把自己的脸埋进黑不透的面纱里。
亮光,在这逐渐被黑暗吞噬的镇上,显得格外刺眼。我看见那是新公路旁的一户人家,他们为了抵抗这逐渐黑的夜,而拉亮的第一盏灯。而也正是因为这第一盏灯,点燃了小镇千家万户的灯火,并且越烧越旺。终于,在我到达末班车停靠的那片空地时,被光的海洋淹没。我抬起头看着月亮,仿佛她也受不了这强烈的光亮,慌忙地想把自己升的更高,然后再用自己的光芒,来还原那些被黑暗吸干了生命的万物,和那些人造光不可穿透的万物。
我绕过车屁股,来到车前门的登车口处。用双手拉住了阶梯口处的铁栅栏,再一用力,终于把整个疲惫的身子提起,搁到了车上。然后像往常那样无力地扫了一眼车上的乘客。嗯,还是以往那样的少,少的可怜。不过这些早已习惯,所以在这样一个熟悉的环境里,我找到了自己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坐下。也就是紧挨着阶梯口处的地方。
“哈哈!我干脆把这块破表给扔了,直接就用你这块现成的啊!你每天都是这个点来,哪儿还用得着表来看时发车啊!”老张扭过头,绽放了那张依旧面带笑容的脸,并用手指着屏风玻璃前放着的破旧钟表对我说道。
“习惯了,真是养成习惯了。每次到这里的时间都刚刚好啊!不快也不慢”我把头扭了过来,正对着面前脸带笑容,侧过身子跟我说话的老张。
“这离发车还有两三分钟,咱们再稍稍等一会,指不定还有街坊因为路远,正慌跑着往咱这儿赶呢。要是咱们就因为天快黑了,就这么慌忙提前发车,可就耽误人家办事喽!”
“没事没事,早一会,晚一会到家都没啥大碍。再说这回去也不着急干啥事儿。”
此时,蔓延着的黑暗已经扩散的很远了。但远方仍有些许光亮,在顽强的抵抗着。所以我看到的天空,呈现出了白与黑混杂,而显现出来的浓灰色。至于为什么是浓浓的灰,我想,那大概是黑的色彩太过强烈的结果吧?
咯吱。我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是老张用双手支起了身子,把头伸出了窗外,朝着渐渐沉下天的小镇张望,估计他是想要在发车前,再一次确定有没有要赶车的乘客。
“哎呀,要是再晚来一步,那可就真的只能在路边干瞪眼了啊!”
我抬起头,沿着与老张环视相反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正迎着前门跑来了的黑影。直至他真正靠近了以后,我才在微弱的车光灯下,定眼看清了这个人。是马路对面甜食店里的忠叔。
“刚才正说呢,再看看还有没有人来。幸亏没有提前发车,要不啊,这不就耽搁事了嘛!”老张回过头,看了看已经坐定的忠叔,面带笑容的说道。“等了这么久,天都快黑透了。我看也没什么人了,咱们这就发车。”老张看了一眼破旧的钟表,又对比了一下此时的天空,边说边熟练的发动了车子。
车子仿佛早就憋足了劲,在老张一声令之下,哼哧哼哧的就动了起来。而此时的小镇虽然已经被黑暗笼罩,但千家万户的灯火,仍然顽强的抵抗着这黑的夜。还有我们眼前不是那么明亮的稍显微弱车光灯。
“我平时把喝完的饮料攒起来,一大袋儿,也卖不了几个钱。真不知道冬生是攒了多少,才换了十来块!”忠叔打破了发车后的宁静,脸带疑惑的面向老张说道。
“他去你那里买甜食了?”老张看了一眼后视镜,对忠叔说道。
“是啊,还买的是最贵的,一下子十几块,这他也掏出来了。我以为他是进来讨吃的,准备拿一块红枣糕给他,可没想到他哼唧着,要付钱买他指着的甜食。”
“我听街坊们说,这段时间总见冬生捡瓶子,听说还攒了不少。估计是要拿去换钱,买点好东西的给他爷捎回去吧?冬生可不傻,他知道谁对他好。对他好的人,他还知道报恩呢!”
“恩说的也是,我也经常见他在垃圾堆里翻找瓶儿。每次看见瓶儿都像见到宝贝一样,赶紧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净,才放进袋儿里。”
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了很远。我看着车光点亮的窗外的景物,排着队消失在黑无边的夜里。突然,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是那半弯曲着的,又令人看了以后发怵的身影。是冬生!我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怪胎,着实吓了一跳。而他仿佛是借着车光灯,看清了老张的面孔,顿时变得兴奋,大声的叫嚷起来。此时的老张也因为突然出现在行车视野里的冬生,那怪异而又激动的叫嚷声,吓一了跳,赶忙把车子缓慢地停了下来。
“恩呜儿—恩呜儿—”
冬生如此的激动,让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土坡上,看见他与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头时的场景。而这叫声和那次的一模一样,同样是没有了以前的怪异的哼叫,而是参杂了太过激动的高兴。当看到车子缓慢地停下来了以后,冬生兴奋的挥舞着手,并有意小心的护着手里掂着的透明塑料袋,恐害怕里面东西掉了出来。
此时的冬生兴奋的跑向已经越过自己,在前方缓慢停下的车子。在他向车子走来的同时,那刺耳的叫嚷声也一个劲地折磨着我的耳膜。我把头半伸出窗外,看着车后方冬生。他在走近车屁股后,向左拐去,估计是直接走向了老张驾驶室的地方。
“呲— —”
我听见了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并让之前那刺耳的叫嚷终于消失于尽。此后传来的是那肉体与地面撞击,发出的恐怖声音。车上的人看向窗外,看见的是身体已经歪曲变形,躺在地上的冬生。而同时我也看见了,在车光灯的照耀下,在冬生的身下,一股液体正逐渐的向周围蔓延。
我分不清了那血液究竟是鲜红色还是炭黑。老张把脑袋伸向窗外,看到了地上黑乎乎的一摊子。瞬间,他的整个人震呆了。我看见仿佛有一股闪电由内而外的迸发出来,让他那头皮整个的颤动起来。
而老张也在停顿了一瞬之后,在听到刹车声的第一时间内,用颤抖的手打开了车门,慌跑下了车。
我也跟着跑了下去,向着冬生倒地的地方。
就在我跟老张跑过去的同时,那辆刚才紧急刹车的吉普车里的司机定了定神走了出来。他走到车前,借着车光灯看了看刚才被撞的地方,并用手擦拭一了翻之后,才抬起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身体已经变形了的冬生。
“你妈逼的不长眼啊!突然出现在马路上,不撞死你,撞死谁啊…”
此时的老张已经跑到了冬生的身边,并跪了下来。看着眼前身体已经变形了冬生,老张的手开始颤抖。就连膝盖已经被蔓延着的血液完全浸染,也全然没有了一丝感觉。
他太害怕了。
眼前地上躺着冬生,被猛开来的车子撞的已不成形。蜷缩着的腿,别扭的弯在一起。
“恩…呜儿。”
冬生慢慢的蠕动着胳膊,从怀里拿出来了已经被血液染满的塑料袋,准备给跪在身边的老张。看着连掂起来的劲都没有的冬生,心如绞的老张帮了冬生一把,帮他拿出了那已显黑色的塑料袋。
借着车光灯,我和老张都看见了。在那已被血液布满的塑料袋里,是几块干净的,还未被浸染的甜圈糖。是那老张曾经给冬生吃的,甜甜的,那两块干净的甜圈糖!
老张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接着,我看见老张那铺满皱纹的脸在颤抖,并听见了他嚎啕的大哭。
“呜……噗傻…噗…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