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扶起来递过笔，他那僵如枯木的手握着笔写下“兰陵”二字，停顿了一下，又一笔一划的续下“笑、笑、生”三字。兰陵边写边向我讲解说，第一个“笑”是动词，意为嘲笑，第二个“笑”是形容词，意为可笑的，“生”的意思是人生。这可笑的人生啊……言罢，气绝，笔落。
1、
那个时候的清河县，白天与黑夜呈现出两幅极度不同的景象。
白天的时候，清河县从早到晚都沉浸在一股迟暮昏黄的光晕中，毫无表情的人们以极其僵硬的步姿充斥在各条大街上，死寂沉沉的人群时分时合，行尸走肉般从一条大街转到另一条大街。兰陵告诉我他们肯定是在找东西。
那时候我和兰陵居住在紫石街，靠作画谋财，省吃俭用的积攒科举费和贿赂费。
据我们以往多次赶考的经验，我们在学识方面没啥欠缺，之所以没考上是因为在贿赂工作这一块上没做好。贿赂费要一百五十两。面对这样一个天文数字，我和兰陵常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诗自勉。
我们画的是春宫图，一幅春宫图才卖二三十文钱，再加上我们好面子只敢晚上交易使销路不佳，因此我们画了五年之久也才积攒下十俩银子。我们从来没有算过还要再画多少年才能攒够一百五十俩银子，只是每当画得身心俱疲的时候抬头猛然看到孔夫子的画像，心里一下子又变得激昂，虽然我们偶尔也会发泄大叫：女人、名利、地位，我们到底能得到什么？那幅孔夫子的画像是兰陵在画春宫图的间隙抽空断断续续画成的，意在警醒我们的登科梦想，却怎么看都有一丝春宫的味道。白天我和兰陵不作画的时候就会选择一处高地俯瞰芸芸众生。对芸芸众生的俯瞰常常使兰陵有心得，他说偌大的清河县只有四人可称英雄：恶霸西门庆、义士武松，还有我和他，因为我们要找的东西比一般人都大。清河县的白天，芸芸众生们四处寻找东西，却举止无声，偌大的清河县如同死去了一般。
清河县的白天是死寂的，可只要夜幕开始降临，清河县的空气就会变得躁动起来。当黑夜如浓墨彻底染遍整个清河县的时候，清河县境内便会此起彼伏的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有人大笑，有人大哭，还有人在高喊着人权的同时愤怒的骂着西门庆，而每当两个叫卖春宫图的声音响起，各类鬼哭狼嚎的声音便会生生的停顿一下。这一切每每持续到第二天的早上。当迟暮的昏昏黄光重新笼罩了清河县，躁动了一晚上的清河县便又会安分下来。
清河县黑白夜昼如此分明的原因就是西门庆。
白天的时候清河县的空气也偶尔会振动一下，那是清河恶霸西门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高举马鞭，扬尘而来。他的后面跟跑着的除了他的九个拜把子兄弟，还有县衙的捕快。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处巡查，体察民意，每当看到你有犯禁言论和举动，就先由西门庆骑着马冲过去当脸一马鞭，然后他身后的人再接上去一顿胖揍。一群人就这样呼啸在清河县的各个角落，神出鬼没，逢商就诈，逢男就打，逢女就抢，搞得大家都噤若寒蝉。西门庆还修过心理学，清河县的人只要对视过西门庆一眼回家必大病一场，轻则久病不愈，重则不治身亡。妇女们害的往往是相思病，男人们则病因成分极其复杂，集羡慕、嫉妒、恐惧、憎恨等心理疾病于一身。
在我的印象中西门庆的心情总是很糟糕的，他的眼睛常年忧郁，我无数次的看到他在清河县迟暮的昏光里愤怒的大叫：女人，名利，地位，我还能得到什么？身形落寞得让人忍不住的怜惜。我和兰陵对西门庆没有其他人那么多的看法，西门庆常主动上门来买画，出手阔绰，更重要的是他往往还会对我们的画作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算得上是难得的知己。有一次他端摩我们的话良久说，总感觉是少了些意境与真实感。对此我和兰陵红着脖子解释说，大官人有所不知，我二人虽作画多年，却从未对那云雨之事有过亲身考察，故画作难免有些美中不足。西门庆听完后一脸惊色，惊叹说，想不到你二人闭门造车便能有此功力，若是再去青楼饱经一番前途必不可限量啊！兰陵趁机说，奈何囊中羞涩。西门庆严肃的说，阳光事业，我当资助。西门庆走后我和兰陵激动了一天，商量着青楼考察后把画作售价提高一倍。
2、
清河县的晚上西门庆是决计不敢出门的，清河县的人十之八九都想弄死他，黑灯瞎火的说不定就给人暗算了。清河县令对清河县的夜晚是极度厌恶的，少了西门庆的巡逻经常会有一大帮穷鬼突然聚在他家门口大骂“狗官！”，玩的是街头闪现，常常捉之不及。清河县令焦头烂额之际武松打虎归来，于是把武松聘为清河县捕头，专管夜晚巡逻。武松其人，虎背熊腰，等闲一二十个大汉近不了身，下打不法小贩上怼恶霸西门庆，誓要给清河县一个朗朗乾坤。这是在清河县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人物。武松的到来使清河县的夜空中多了几分忌惮，然而好景并没有维持多久。武松有一次劝县令严打土豪恶霸方为为官之道，县令思索良久后大悟说，你说的很对，为官之道在于敛财，我应该把西门庆等竞争对手干掉敛财之道才能更广。武松失望之下仿照当年关公挂辞官印上水泊梁山当土匪去了。清河县的夜晚依旧一片鬼哭狼嚎。
西门庆就是在某个鬼哭狼嚎的夜晚发出一声盖过任何鬼哭狼嚎的嚎叫后死去的。是被毒死的。至此，按照兰陵的说法，清河县只剩下我和他两个英雄了。
对于西门庆之死官府迟迟未给出结果。坊间见解纷纷，然而都没有立得住脚的论点。很多人说是潘金莲为武大郎报仇下的毒，对此我没有什么异议，因为我对潘金莲了解颇深，我和潘金莲之间……唉！一言难尽。
西门庆之死，直接使我和兰陵的青楼考察之行化为泡影，间接使我们的科举之路添加坎坷。兰陵为此几天都抱着一瓶劣质酒消愁，屁事不干。我不得不加班加点的画春宫图。
潘金莲死的那段时间我内心澎湃，无心作画，兰陵却一反常态的一口气弄出来十多幅画，有男女的、男男的、女女的，还创造性的画了几幅人兽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上进？他闪着一双我从未看到过的智慧大眼睛正色的对我说，因为他想通了，这是精神层次的提高，现在的他智慧超人，灵感激迸，什么男欢女爱寒窗及第，都是狗屁，这些东西他通通可以自个儿意淫来完成。他的这些充满哲理性的糙话唬得我一愣一愣的。想不到兰陵的骨子里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让我措手不及。
我晕头转向的请教说，那潘金莲怎么办？我们的科举怎么办？兰陵教导我说，潘金莲都已经死了，应该放下了，至于我们的科举大业，少了西门庆的支持，我算了下，我们卖春宫图一年攒个三四两银子，攒个四五十年才能攒到一百五十两啊，大哥，我们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可能了！听完兰陵的教导，我沉默良久，目视孔夫子的画像，终于明白白了孔夫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含义，一个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的轻生念头从我心里压都压不住的涌出来，我看准墙壁猛撞过去，却没跑几步就被兰陵拼命抱住了。我大声的嘶叫，还有什么盼头？潘金莲死了！西门庆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兰陵大声的说，冷静！冷静！
于是我冷静下来，想想一阵后怕，瞪着惊慌的大眼睛对兰陵说，好可怕，我差点就死了。兰陵安慰我说，凡事冷静。我问，那么多年的盼头没了我们还能干吗？兰陵说，女人、名利、地位都于我们如浮云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及第也不可能发财，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一条出路。我问，什么出路？兰陵说，出家。我说，当和尚会不会太无聊了？兰陵说，做和尚的同时你还可以做点其他事情啊。我说，那我就继续画春宫图。兰陵说，我要写一部小说，写尽市井百态，虚妄人生！我劝解的说，其实你更适合画春宫图，写什么小说啊！于是兰陵和我讲了他的构思，我听完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用右手去掐他的脖子，我打算掐死他，第二反应是左手竖起大拇指，意在让他被我掐死之前明白我对他的佩服。他费了好大劲才摆脱我的手，他说，你发什么疯啊？我说，你他妈怎么能这么写潘金莲啊？你这部小说憾世之深将来肯定能够大火，后世会怎样看她？你莫非忘了我们住的房子为什么租金高得那么离谱？兰陵经我一说也不由得换上一副牙痒痒的模样说，可以放下任何事唯独不能忘记这件事！她这个名字老给我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差点误导我！那你说要怎么写？我说，什么冰清玉洁，坚贞不屈？她配吗？一定要写得她体无完肤，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具体内容你自己发挥。兰陵先是沉吟一下，然后露出一口大黄牙，邪恶的笑了，说，晓得！晓得！
3、
纵是如此，我依旧怕兰陵编得不够严谨，被后世机智者看出破绽。我决定揭露潘金莲的一些恶行，以防后世有为潘金莲翻供者，取篇名为《我眼中的潘金莲》。
《我眼中的潘金莲》：
后世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好！现在是大宋国宣和十五年，你们现在又是何年何夕？你们看到此文的时候相想必正在蛋疼。你们以为从兰陵的书中看出了破绽，怀疑潘金莲不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你们不要先下论断，因为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诚然，当时市井坊间皆言潘金莲的好，认为她聪明活泼，敢于奋争，忍辱负重为夫报仇。然而这些都掩盖不了她卑贱自私贪财恶毒的本性。
她是一个出身卑贱，克父克夫人尽可夫一生受人买卖之物。虽也有几分姿色，可到底如淤泥之花外表光亮根子肮脏。她小的时候就克死了她的父亲，九岁就被卖进了王招宣的府中。后来又转卖到了张大户家里，其间对张大户张大户玷污她一事怀恨在心，在被张家夫人强嫁给武大郎后还尽取张大户精元致其死亡。
武大郎是个老实善良的人，虽长得极其丑陋，可他那个时候在清河县搞外卖逢人就笑呵呵的，人们都说武大郎的笑是全天下最美的笑。可自从潘金莲嫁给他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整体晚出早归精神不济。潘金莲给武大郎带来了心灵和肉体上的伤害！本来我和武大郎的交情挺好的，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因为我们都生得极其丑陋。武大还把自己空出来的小房间低价租给我和兰陵。可潘金莲来了之后就要抬高房价，说是我们画春宫图会带坏武大郎，要挤走我们。武大郎坚决的站在他媳妇那边，使得我们瞬间成为房奴。潘金莲实在可恨至极！
老实人武大郎因为西门庆抢他的烧饼和其大打出手被打死后，潘金莲装出一副无助的样子厚颜无耻的来找我和兰陵帮忙，要我们替她写状纸和西门庆打官司。我和兰陵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人得罪西门庆？兰陵还作诗一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讽她，谁知她听完之后竟莫名其妙连叹好计，还谢了我们一篮子鸡蛋。武大郎尸骨未寒，第二天潘金莲就跑到西门庆家当小妾去了，可见其令人发指的无耻。有一天晚上潘金莲来和我们说，计是好计，可西门庆生龙活虎的，阳元取之不尽，奈何？我和兰陵没听明白，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竟然说要把西门庆弄死。可见潘金莲生性喜克人，克不死西门庆就要亲自动手。其性之恶毒兰陵都看不下去，大骂她，毒妇！谁知她听完之后又连叹好计！真是个疯婆子。我们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西门庆真的就被毒死了。
后世的读者朋友们，对于潘金莲其人实在不需要再有所争论，我所言其劣迹尚未尽其所行之一二，兰陵书中虽有不实之处，然也并非空穴来风，望慎察之。
4、
写完此篇之后我和兰陵没几天就去当和尚去了，光阴电逝，后来我们都成了老和尚。每当我们给信徒们讲经完毕，我们都会立马回到房中关紧房门挥刀弄笔，我画春宫图，他写他的小说。有一天，进气无几的兰陵躺在床上要我过去，说他终于写完了他的小说，要我给取个名字，我说就叫“金瓶梅”吧，他点了点头，一副快死的模样。他已经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拿起他的书替他落下“金瓶梅”三个大字。写完之后我问他，署名些什么？就写你的名字？他发着呆不说话，我拿笔就要写下去，他却忽然紧拉住了我的手，力气出奇的大。他说，趁着我回光返照你扶我起来我自己写。我把他扶起来递过笔，他那僵如枯木的手握着笔写下“兰陵”二字，停顿了一下，又一笔一划的续下“笑、笑、生”三字。兰陵边写边向我讲解说，第一个“笑”是动词，意为嘲笑，第二个“笑”是形容词，意为可笑的，“生”的意思是人生。这可笑的人生啊……言罢，气绝，笔落。
我把他平躺在床上，无奈的重又握起笔，重新在那本书上落下“兰陵笑笑生”五个字。刚刚他忙着讲话，我忙着听他讲话，都没发现他写在另一本书上去了。
弄完之后我在他床边继续挥刀弄笔。
夕阳照进来，照在我的画纸上。
斜阳如血，发须似雪，而余生将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