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

       杨老幺家的房顶被管计划生育的拿锄头刨的时候,我正在姥姥家的院子里仰着头看梨花。半个村子的人都去看热闹了,杨老幺腰上挂着旱烟袋,抱着头蹲在大槐树下闷不作声。土坯夹着稻屑哗哗往下掉的时候,大着肚子的杨老幺媳妇儿干嚎着往梯子上爬,“刨了房我们一大家子睡哪去啊!老天爷呀,你把我肚子也刨开吧!”八岁的大丽带着两个妹妹拉着她妈,院子里嚎成一片。

      大伙劝着杨老幺媳妇儿下了房,又替杨老幺应着管计划生育的,“可不能让老杨家断子绝孙啊!”她们转过头低声说,“这老杨家就指望着肚子里的这个了。”管计划生育的留下了几天的期限,又从缸里灌了几袋子麦子做抵押,终于从杨老幺家走了。

    我穿过胡同,看到她们家满院子狼藉,麦粒和土坯撒了一地,昏暗的窗户里没一丝光亮,静得出奇。我飞快地跑回家,推开门,妈妈和三奶奶坐在炕上说话。

    三奶奶家有个儿子娶不上媳妇儿,我管他叫二旦叔,可是我从来不敢抬头看他,因为他头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癞子,我听说是因为小时候摸过鼓眼睛的癞蛤蟆。这让我非常恐惧,因为夏天的时候,癞蛤蟆总是喜欢往人脚上蹦,我一边厌恶一边恐惧,以至于每天走路都盯着草里看,走得飞快,每次妈妈都要骂我,“跑那么快,有一点儿丫头的样子吗!”

      三奶奶看我掀开门帘进来,笑着欠了欠身子,“小蕊回来啦?在你姥姥家吃啥啦?”妈妈打发我去东屋看着孵蛋的芦花鸡,我一边应着一边走出门,三奶奶叹了口气,说:”我们家大旦虽说娶了个疯媳妇儿,也好歹给我生了个孙子,管他是疯是傻,我也算松了口气。”我坐在芦花鸡旁边,又听到三奶奶隐隐约约地说,“我这个小儿子可咋办呢?前天来人说,有人可以去青海那边买媳妇儿,一个要一万五……”妈妈惊叫着说,“一万五!这也太贵了,村西头忠头家谈了一个云南的,才八千块……”三奶奶应着说,“贵有贵的好处。介绍人说,这里的丫头能生。我把老头子上战场的抚恤金取出来了,过两天让他二叔带着我家小子去青海看看去......”

    青海有多远呢,我心里想着,黄昏就来了,芦花鸡歪着头看着我,我困极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起来吃早饭,然后低声跟我说,“三婶家抱来了一个小丫头……”我揉了揉眼睛,想起来温温柔柔的三婶,她嫁过来好几年了,家里也没有小孩子。她很少出门,但是每次见了我总是招呼着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其余的时候眉眼里总会有点愁容。三叔对她很好,因为他们从来不吵架。可是三婶婆婆家催得紧,其余几房都接二连三地生了孩子,三婶还没有动静,所以她就不受待见,明里暗里地总是受气。我去摘夹竹桃的时候,小梅偷偷地告诉我,“昨天听三婶在哭呢,二爷爷大声说,由不得她做主了。”

    我和小梅偷偷地跟在大人后面往门帘里望,看到三婶屋子里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笑着说,“这家生了好几个闺女了,实在养不起了,是好人家的孩子,亏不了的......”我瞥见三婶抱着一个小红花被子,脸上红红地,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局促不安地坐在炕沿上。“这么小抱来的好养,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找亲妈,就和你们亲了,瞒住了,死了把这秘密带到坟里埋了,她一辈子把你当亲妈......”三叔往门帘外瞅了一眼,我和小梅赶紧溜出来。

    秘密是什么呢?这么多人知道的事情还能是秘密吗?我想了很久, 觉得以后不敢再看三婶的眼睛了,因为我怕她看出我知道她的秘密。

    过了几天,三奶奶就叫妈妈过去帮忙了。二旦叔直接把新媳妇儿领回来了,他穿着蓝卡其布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上面是金黄的钱串印花。我再往头上看,看到了一顶蓝布帽子,这让二旦叔显得很好笑,他见我站在篱笆院门口,大声叫我进去,还从蓝布口袋里抓了一把糖给我。我笑着绕过他,跑到新娘子的屋子了。小伙伴们挤了一群,看着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新娘子。新娘子白白净净的,带着一幅玳瑁色的粗框眼镜,低着头坐在炕上,旁边是摞成一人高的碎花被子。以前村里娶新娘子的时候,我们总是要吵着要糖,然后帮她躲开那些闹洞房的,可是这个远方的新娘子低着头的样子,感觉离我们好远好远,她心里装着的沉甸甸的是什么呢?

        三奶奶说,她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但是她可是识字的,“刚好我们家二旦也读完了小学,这不是般配吗!”我们小学的赵老师也是戴眼镜的,她有一本大字典,她识很多很多字,我看她上课的时候带到教室里,心里崇拜地不得了,不知道新娘子是不是也有这么一本大字典呢!

      过了一段日子,我去华子姐姐家看她家新下的一窝小狗,看见青海的新娘子也在华子姐姐家。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我们,厚厚的眼镜后面藏着她的秘密,我怎么也看不清。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夏天的时候,一下大雨西坑里的水就漫上来,大水漫到村子外面来,她就站在门口看着水,等我吃好午饭跑出去玩的时候,她还在门口站着看,我心想,这水有什么好看的呢,白晃晃的一片。

        忠头家的云南媳妇儿也娶进来了,我们拉着青海的新娘子去看,我从来没看到她这么兴奋过,她笑着跟着我们跑,然后忽然说了一句,“哎——赞襟啊——”我搞不清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看起来她很高兴。我想我上次去姨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没人陪我玩,后来表妹从村子里来的时候,我也像她这么高兴来着。忠头家的云南媳妇儿和她不一样,她昂着头看我们,丝毫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害羞劲儿。她把我们看得害羞了,我们就把青海的新娘子推到前面,云南的媳妇儿看着青海的新娘子,忽然眼皮沉下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扭着头看窗户上的红喜字。青海的新娘子眼睛亮亮的,想上前去,又止住了脚步。二嫂子拉着她说,“这下子你不用想家了吧?这里有个陪你说话的人了!”她又低声补了一句,“那个家有什么好想的,卖你的妈和逼你的兄弟。”

      可是隔天妈妈和二嫂子在厨房外面议论着,“不知道追上了没有?”“昨天派了十几个人去追的,我看着她就不像好人,你瞅瞅她的老练的样子!”“可怜忠头妈,攒了一辈子的钱,好不容易给儿子买个媳妇儿,结果还被骗走了!”我隐隐约约听出来是云南的媳妇儿跑了,带着彩礼钱夜里趁着黑走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来。我想起她斜睨着眼睛看我们的样子,心里又敬佩又慌张,于是就爬起来去看青海的新娘子,刚走近华子姐姐家,三奶奶就拎着泔水桶出来了,她招呼着我,“你妈妈去村西头了没?你二旦婶子身子不得劲,你以后少来找她玩了。”

      妈妈说,三奶奶很紧张,把青海的新娘子看得很紧,二旦原来在镇上建房,现在三奶奶不让他去了,“天天在家坐着呢,说是怕新娘子想家,要多陪陪她。”

      秋天要到了,村西头的水退下去了,青海的新娘子很少再站在院子外面看水了,她应该不想家了吧。

    我讲好了这段故事,真真假假的,就像一场梦一样,过去了。可是杨老幺媳妇到底没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她在麦子被搬走的那天喝了农药。可是人们都说,她是撞上了黄鼠狼了,“肚子里是个儿子呢”,她们都摇着头,替杨老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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