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丽
《东邪西毒》，大漠深处的情爱放逐。
金黄色的沙漠，夕阳如五彩虹霓一般在天空变幻着，孤绝的野树，澄澈的湛蓝色湖泊，稀疏的人影倒影在湖泊中。
如果问我最喜欢王家卫哪部片子的布景，一定是《东邪西毒》，寂寥，简远，色彩浓郁，却气势如虹。简陋的小屋里，偏偏悬挂着一只旋转的鸟笼，灯光橘黄而清淡，光影流动，人心就在光影里起伏。
那年，韩寒半路出家闯入电影圈，受到众多肯定，但《后会无期》的人物造型实在粗陋，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男人们奔波在荒凉的公路上，没引起多少美感。
再看王家卫当年的手笔，那么多男人也是长发邋遢，胡子拉碴，灰头土脸，却没觉得多么感官不适：
眉目如画的张国荣打扮得像宋朝闹市里的某个屠夫，唇上有须，脑后简单揪一个髻，剥掉本人所有清秀俊逸的气质，眉眼疏淡，隐成沙漠里一个老练的杀手经纪人；梁家辉长发披散在肩上，顾盼之间散发着一个浪荡剑客多情的妩媚。
沙漠，是个避世的好地方。这是一个关于逃避的爱情故事。
1
欧阳锋脸上总挂着他惯常的一抹神秘笑容，漫不经心地谈着他的生意，平静，轻松，却淡漠。
片子里没怎么展现他的武功层次，仅有的一个镜头是开头跟梁家辉的打戏，用刀剑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配合气壮山河的配音，唰唰唰几下，非常简练写意的拍法。
一个人独自在人迹罕至、气候恶劣的沙漠里生活，还做着杀手经纪人的职业，一定不简单，武功好，那是必要条件。片子虽没展示他的功夫，但带洪七去看沙漠干尸的时候，他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他从来没跟谁对打过，但对付马贼、为客户杀人这些项目大抵上都由他一手策划。
片子精细地表现了欧阳锋作为杀手经纪人的老练：他那一套“销售话术”现在看来是非常有诱惑力的，用着拉家常的口吻，了解客户需求，推销不露痕迹，还强调了价格的合理。这套话术在片子里出现了2次，可见它在强调什么。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欧阳锋向沙漠居民推销杀手洪七时候说的那番话：首先定位明确，我们这是高价服务，要低价你找别人去，其次，把竞争对手的条件与洪七作对比，强调“穿鞋”这一硬件优势，最后，给客户说明潜在的利害关系与威胁，进一步说明自己团队的实力——不愧为职业经纪人啊，口才绝佳，语言犀利而具有煽动性。
片子开头的时候，他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个朋友从东边过来看我。”在他的定义里，黄药师是朋友吗？
不见得吧，他与东邪从未推心置腹，就任何事情多做探讨，比如他生意好不好啦，为啥窝在这个沙漠里。在慕容燕要求他杀黄药师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他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要杀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你要出得起价”。
他甚至不敢喝那坛被慷慨相让的“醉生梦死”酒，固有的对人的猜疑与小心翼翼把他的内心包裹成笼。
他一向懂得如何与旁人保持距离，用金钱筑起冰冷的围墙，拒绝帮助别人。行事冷酷无情，因为他会掂量自己的付出与回报，清醒，理智，却又显得自私。
欧阳锋没有朋友，他有的，只是自己的客户和生命里的过客，黄药师、慕容燕、盲武士、洪七都只是过客。
但我感受到，这个人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坚硬，其实他是善良的，他的温情散落在细碎的地方：他同情为情所伤的慕容嫣，不然在她在自己家赖着不走的时候，大可以把她扛着扔出门外；他在盲武士眼睛快瞎的时候，问他需不需要点一盏灯；他给在墙角下饿疯的洪七端上一碗饭。
他还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只是，在还没能拥有的时候，就已经失去。在片尾的时候，他那一段喃喃自白令人感伤，收到白驼山来信的时候，他已经虎目含泪，流露出平时难见的柔软与悲戚。
最爱的人已经死去，逃避到天涯海角也没有意义。索性一把火烧掉这个放逐的地方，余生戴上残忍狠毒的面具。
2
黄药师，策马狂奔，长发在风中飞扬不羁，如同轻浮子弟般勾搭女人。是的，他才华横溢，剑术不凡，人又生得风流倜傥，这是他放浪的资本。
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断地仰头灌下醉生梦死酒？那些女人为他哭号着，纠缠着，痛苦着，渴求着他的爱，可谁曾知道，他也是个可怜人，也活在自己的情场失意里。
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经常对镜自怜的，对自己絮絮叨叨地倾诉的，叫桃花的幽怨的女人，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看着她就在眼前，为另一个男人而痛苦，纵使他黄药师颠倒众生又如何，纵使世上的女人都对他投怀送抱，他也得不到这个女人的青睐与爱。
他不过是这个女人的一只耳目，只是为了探听到她心里那人的消息。为了多看看那个幽怨的女人，他无怨无悔地奔走在沙漠与白驼山之间，带来离人的消息。
他没法排解这种痛苦，于是不停勾搭其他的女人，希望从他人的怀抱中获得慰藉，不再沉迷于绝望的感情里。可失败了，无论是慕容燕，慕容嫣，还是盲武士的妻子，都只是他心上的过客。
醉生梦死酒，就那样悲决地灌下喉咙，装作万事忘空，却犹念桃花。
很多年以后，当黄药师有了聪明绝顶的女儿，应该会忘记，那一年，他曾经那样地痛苦。
3
慕容燕，慕容嫣。
据说一个人在伤心到极致的时候，会出现幻觉，会人格分裂，自我拯救。
想起曾经看的TVB剧《谈判专家》里面有一集，讲一个警察入黑帮做卧底，后来事情败露背黑锅入狱，在狱中受到其他罪犯的欺负，出狱后又经常遭到黑帮的纠缠和毒打，生活十分凄苦，后来他半夜化身为一个警察，拥有一条力量非凡的腿，杀了那些欺压他的黑帮混混，白天醒来却不自知。
慕容嫣是个骄傲的人，她男装打扮，总是高昂着下巴，眼神轻蔑，说着“堂堂大燕国的公主，慕容家的小姐”，就因为别人多看了她几眼就使出杀招，剑出鞘，快而狠厉。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剑客，只有另一个同样骄傲的绝世高手才能征服她吧，偏偏这个人风流多情。
她耿耿于怀他们的初遇，黄药师酒后许下的诺言，她痴心的等候最终还是落空。无处可遣怀，遂变身为另一个人，躲在令人迷乱的假面背后不肯面对伤痛。慕容燕凌厉，狠辣，占有欲强，蛮不讲理；慕容嫣任性，凄婉，痴情如狂。
是啊，任何一个失恋的女子都可能有这双重面孔，绝望过后，要么摧残别人，要么摧残自己。
不想杀黄药师最爱的人，杀不了黄药师，也无法自杀，只能跟自己的影子为伴，终日在湖边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
难道每一个名满天下的剑客背后，都有着一个难以言说的悲伤故事？
4
洪七是唯一不在这片情天恨海里浸泡的人。
他天真，热血，冲动，较真，做事不计后果，像任何一个胸怀大志而又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出现给影片带来了一抹亮色。
欧阳锋一直是器重他的，某种意义上像他的人生导师，告诉他江湖的险恶与如何生存，但说得难听点，他在欧阳锋眼里只是一个赚钱工具。
虽然他不够老练世故，却非常了解自己，直觉敏锐。在慢慢变得跟欧阳锋一样自私冷酷之后，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这种变化。
自我与世界是一对矛盾，有的人顺应世界，有的人坚持自我，洪七是后一种人。“为一个鸡蛋去拼命，的确不值，可是我觉得痛快。”
在快要被世界改变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找回了自己，并且快乐。他自视甚高，“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带人来看我，我不想做一条懂说话的死尸”，哈哈，倔强得可爱。
其他人是在沙漠逃避的，是出世的，只有洪七是入世的，刚从乡下出来，凭着一身武功想闯出一番事业。杀了几个马贼，几个武功高强的刀客，时间久了，接的活儿少了，沙漠百无聊赖的真相马上会令人厌倦。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但是他不会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试试是不会甘心。”
洪七的老婆跟他很配，虽然是一个乡下人，却单纯，直接，聪明，有着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在墙下蹲了好几天后，终于等到了他。
“不要以为单纯的女人好骗，越单纯的女人越直接”。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吵架拌嘴，“叫你在乡下等我，快回克！”“我不回克！”，但能欢欢喜喜地过下去，洪七的老婆最后还是喜滋滋地坐在骆驼上，让丈夫牵着，一起闯荡江湖，虽然沙暴来袭，前方灰尘迷蒙。
果然，后来的江湖传出“九指神丐”的威名，他古道热肠，直来直去，还是一样脾气倔强。他掌管了天下第一大帮派，行踪仍然神秘莫测，杀人无数，却称他们无一人无辜。
洪七是幸福的，因为他没有改变自己去迎合这个世界，而是发挥了自己最大的能量。
很多年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老头，热爱美食，中意鸡屁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