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在我的家乡,关东山脚下一个边陲小城里面有一家养老院,里面住着一个老兵。据说原来是国民党的兵,打过小日本,内战期间投诚了,又跟着共产党打老蒋。但他又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可以歌颂,唯一能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双手。那双手上没有手指,一个也没有。伸开手掌,只有让人看了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十个断指的茬儿口。我第一次看见那手时,着实受了惊吓,竖起了浑身的汗毛。

他那时有七十左右吧,个子不高,身板却挺得直。脏!浑身上下往外散发着一种让人恶心的味道。穿着简单,冬天,里边是坏了很多洞的衬衣、衬裤,外边套着满是渍泥油污的棉衣。戴一顶破棉帽子,穿一双全黑的棉鞋。夏天,便摘掉棉帽子,脱掉棉衣,只穿坏了的衬衣、衬裤,戴一顶脏兮兮的前进帽。

他有一个习惯,或者说癖好,就是吸烟。不管好赖,有烟吸,便是开心的日子。但是养老院并不供应烟草。没办法,他就去周围的村子里。看人家院门没锁,便走进去,站在屋门外,向主人笑。时间长了,人们知道他是要烟吸,便有热情的,招呼他进屋来坐。他就不迭地向主人点头,表示感谢。待主人卷好了一支草烟,点着了递给他,他便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断茬儿夹住草烟,自顾自吸起来。他吸烟的样子很怪,总是吸到口里之后,并不急于吸进肺里,而是让那烟雾停留在口腔内,便紧闭了嘴,认真地咀嚼起来,往往要咀嚼好一阵子,喉结一上一下不停地蠕动。

他好像心事很重的样子,特别是嚼烟的时候,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为静静地享受那短暂的美好时光。

他把烟吸得很干净,往往要燃到尾巴了,还舍不得丢掉,夹烟又不方便,因此,烟火烤得他的拇指冒油了,他还要贪婪地吸完最后一口。

一支烟是不够的,总要三五支才能吸饱、吸美,忙农事的人们等不得他,往往在他开始吸第一支的时候,便卷好几支塞给他,他明白主人要忙了,便也知趣道了谢,离去。

当然,也有在他刚一进院子,就“砰”的一声关了屋门的,他也知趣,不急不缓地退出来,看不出灰溜溜的神情。

当他到有小孩子家时总是先招呼:不怕,不怕,并极力想要笑得好看些,但这些都无济于事,还没等他走到跟前,孩子们便哇哇地吓哭了,大人们便吆喝着他离开。

有时他进村子里,并不要村人们的烟,而是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口袋来,打开了,里边是一些有点发潮的烟丝,他便央人帮卷几支,还不忘让帮忙的人吸,当然,没有人吸他的烟。

村子里很有几个十五六岁的二流子、捣蛋鬼常作弄他。有一次,四五个捣蛋鬼围住了他,非要给他卷草烟。他没有多想,道了谢之后,从腰带上解下烟袋子,递给其中一个稍大些的。很快,草烟卷完了,点着火递给他,他自然又是一连串感谢。没想到刚吸了几口,忽的一下子,草烟着起火来,他吃惊不小,烟也掉到了地上,胡子眉毛烧得一塌糊涂。那几个小太爷看他那滑稽的样儿,哈哈大笑一阵,扬长而去。原来他们在烟丝里面放了爆竹的火药。

他再进村子的时候便躲着那几个小太爷,可捣蛋鬼们不肯放松,只要他们没事,便会围着他,想着法儿作弄他。村里上了岁数,有些威望的老人,遇上了吆喝几声,便一哄散了。也有一些无聊男女,围在一旁,嬉笑着,看热闹。

姥姥不忍心,常把他叫到家里,派我给他卷烟。我是极不情愿的,他身上的臭味儿熏得我直反胃。可是又不敢违了姥姥的命令,便紧皱着鼻子躲得远远儿的给他卷烟。

他总是夸我卷的烟好,通气,不呛,又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渐渐地,他来我家的次数多,呆的时间也长,只要姥姥不撵他,他就一支接一支地吸下去。直吸到中午,姥姥准备开饭了,他才收拾起我卷好的烟,一支一支摆放在帽子里,然后极小心地戴上。姥姥有时留他在家吃饭,他却从来没有留下过。

时间久了,我竟渐渐喜欢上了这项工作,也觉得他身上的气味儿不那么难闻了,并且烟卷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快。往往他一支还没吸完,我已经卷好十几支了。分出来,告诉他现在吸这几支,这几支留晚上回去吸。他很听话,从没违过。于这一点,我很高兴,便觉他蛮可怜。

“你的手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想知道他是怎样吃掉自己手指的。

“人要是饿到份儿上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古书上不也说过‘易子而食’吗?”

他见我不懂,就解释了一下:“就是互相交换孩子吃,吃自己的孩子是下不了口的。”

我听了吓得直看姥姥,他也就不多说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怎么吃的手指。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没办法,我得活下去,用十个废了的手指换命,还是合适的。”

“那就吃了?”

“吃了!”

“咬下来的?”

“咬下来的。”

“嚼得动吗?”

“糊涂着就咽了,我那时牙齿还好。”

“疼吗?”

“不记得了,好像是不疼,都冻坏了啊。”

我还想问点关于手指的问题,他却要走了。我一直不能想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咬下来,嚼碎,咽下。我就常常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想象着他闭着眼睛,狠狠咬下自己的手指,然后像狼一样用牙齿把手指磨碎。以及发挥怎样惊人的毅力,忍住不吐。我就常常试着咬自己的手指,想体会一下他当时的感受。

他还是照例每天来吸烟,冬天穿棉,夏天穿单。后来我到外地上学,便很久不见他,也不能给他卷烟了。直到一年暑假回家,问起姥姥他的近况。

“死了!”

“死了?怎么就死了?”

“不知道怎么,他知道了养老院院长克扣他们的伙食,中饱私囊,他是个军人,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其实也怪不得他,那个院长也真是没有天良,在一帮老绝户身上找便宜,也不怕遭了报应,后来听说真的遭了报应了——”老年人说话总是七扯八拉的,绕出去很远,惹人跟着着急。

“到底怎么死的?”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独他没有到,大伙也都没在意。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到,院长就让人去看看。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地面上写满了血字:我不是孬兵!墙壁上也满是,歪歪扭扭的,让人看了心里发麻。原来,他竟是用那些断指写的!他没有亲属,尸体也没人来领,院长就派几个有些体力的老头子用席子卷了,在南山坡上埋了。”

“就埋了?”

“埋了!”

我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袭来,他嚼烟的样子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他磨平了的断指在我眼前滴着血,我仿佛看见他压着胸膛,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不是孬兵——

2

他把院长克扣口粮的事告诉了几个平时常在一起抽烟、拉家常的老头子,几个老家伙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当时决定找院长论理去,要把院长克扣的口粮讨回来。老家伙们把他推在前面,怒气冲冲地奔向院长办公室。可是当走进院长办公室的时候,他才觉察到身后闹哄哄的,此刻却安安静静,他回头发现,跟着来的几个老货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群碎怂,他一面鄙夷着一面把来之前商量好的口词铿锵有力地对着院长讲了。他原本以为院长听完他的慷慨陈词之后,会因为理亏而面露愧色进而做出一些以后绝不再犯之类保证,如果这样也就完了,他也没打算让院长把以前克扣的口粮吐出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院长不但没有一丝愧色,不但没有一句保证的言词,反而是大喇喇地坐在那里,都没用正眼瞧他,而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翻了他两眼,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架势好像是说:我就克扣了你们的口粮,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一见如此,也顿时来了倔脾气,一巴掌拍在院长的办公桌上。因为没有手指,所以拍得并不响亮,而且显得很滑稽。他自是要求院长还了克扣的口粮,并且做出保证。那院长原有些气派,跟上面的头头脑脑是有些来往的,说不定他克扣了的口粮,上面也是有份的。如今被一个几乎坏了的糟老头子指着鼻子、拍桌子、瞪眼睛,哪里受得这个,顿时火冒三丈,一下子从老板椅上站起来,从深红实木的老板台后面踅出来,不成想肥厚的肚腩在落满灰尘的老板台上拖出一道鲜明的痕迹。也顾不得许多,三两步抢到老家伙跟前,迭出右手两根手指,戳着老家伙的胸前,冷冷地说道:不要以为当了几天兵,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里是我说了算,不想呆收拾铺盖卷滚蛋。

怨不得是当领导的,只这三言两语,就似有千钧般的分量,迎面给了老家伙一记闷棍。老家伙登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心底里仿佛屈从了院长的道理——这里是他说了算,好像确乎如此!

院长见老家伙蔫了,油脸上嘴角向上翘了一下,然后放下戳着老家伙胸前的两根手指,从老家伙跟前踅回板台后面,那肥厚的肚腩在板台上面又拖出一道痕迹,却不似先前那般鲜明。胜利了,胜利了,因为他坐下去的时候是很缓慢的,仿佛在享受胜利的喜悦,很悠闲。

老家伙内心里感觉了失败的滋味,咂摸咂摸嘴唇,琢磨不出滋味来,明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差一点跌倒,稳了稳,踉跄着向门外走去。歪歪扭扭的,走出了一路的失败感。是的,这里他说了算,我,还得留在这里。这是他转过身时脑海中最后的想头。

如果事情到这里,可能也就完了。不想院长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怎的,他稳稳地坐在老板椅上,用皮鞋踩住地面,硕大的身躯在老板椅上左右晃了两三下,轻蔑地看着老家伙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孬兵。

老家伙本来已经伸出半个手掌要去推门了,冷不防,从脑后飘来这两个字,仿佛比刚才的那一记闷棍砸的更狠,刚才那一棍只是砸到了身上,而这一棍却砸进了心里,狠狠地砸进去,还搅了几搅。这滋味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老家伙慢慢地放下准备推门的手,缓缓地转过身来,三两步并到院长的跟前,用那半截手掌指着院长的鼻子,双眼死死盯住院长的眼睛,目光如炬似电。炸裂、炸裂,怒火在胸膛里炸裂;嘶吼、嘶吼,雷鸣般的愤怒在喉咙处哽咽。

“老子打过小日本,打过老蒋,那时节你个鳖孙还是个卵球哩,你狗日的说老子是孬兵,你再给老子说一遍——”的确,怒火让老家伙暂时忘记了这里他说了算。

那院长是见过些世面,却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风雨。在他的经验里,只要他迭出两根手指,戳在对方的胸前,把语调放缓,不紧不慢地说出三言两语,对方就缴械投降了。

的确,老家伙先前是缴了械的,万没想到不过平常的两个字却激起了他全身的怒火。这一刻,不可能再平静了。老家伙摆明了是要拼命的气势,这气势压迫得院长快要窒息,不仅不能发声,连挪动半步也是不能够了。唯有呆呆地窝在那张能够自由转动的老板椅里,仿佛躲进了避难所。一时竟想不出半句言词来回击。这一刻,他有幸体味了失败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让他一时难以回味。

老家伙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鼓鼓的,快要突出眼眶,让人担心会掉出来;鼻孔黑洞洞的,呼哧呼哧喷着粗气;头发乱蓬蓬的乍乍着。老家伙如果照照镜子,自己也会狠吓一跳的,活脱一个钟馗的形貌。

院长的确被这气势震慑了,窝在那里,动弹不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应对眼前这场面。纵使他经历过一些风雨,但今天却要栽跟头了。但是不能在老家伙面前露了怯,不然老家伙会得寸进尺,日后那些老货也难再管理。因此,纵是如坐针毡,也要流露出享受的表情来。院长内心虽然慌得不行,因为老家伙说的毕竟是事实,他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自己确实还只是一个卵球。

院长没有言语一个字,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他深知,如果此刻说出半个字,老家伙一定会拼了命,那时鱼死网破,不但自己院长的位子不能保,克扣口粮的事捅出去,自己的名声臭了,以后还怎么有脸在这十里八村的地面走动,岂不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正在危难之际,先前拥着老家伙前来论理的几个老货出现了,有那眼尖手快的,几个健步蹿上来,抱腰的抱腰,拽胳膊的拽胳膊,扯腰带的扯腰带,生拉硬推把老家伙带离了院长的身前。其余几个动作不便利,没有抢上手的,便生生挤出满是纹理的笑容,询问院长是否伤到哪里,是否要传御医,大有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之态。

这院长见几个老货抢住了老家伙,老家伙气势去了许多,只是眼睛还瞪着,鼻孔还大张着,杂乱的头发却耷下来,不似刚才那般趾高气扬了。于是,瞬间恢复了许多精神,无需再掩饰内心的慌乱。胜利了,胜利了,他再次胜利了。

老家伙对于几个老货的突然出现感到很诧异,对于几个老货的行为更是感到吃惊,不过旋即也就明白了。他努力挣扎着,奈何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连双拳也不再拥有。但是要他就这样放弃,也是不能够的。他攒够了足够的气力,准备奋起一搏。他毕竟是行伍出身,军旅的生涯锻炼了他较好的身体素质,虽然年纪大了,也还比同龄的那几个老货气力上好很多。果然,他抡起双臂,那几个老货招架不住,纷纷败下阵去。

老家伙摇晃着直奔院长而来,那院长吃这一惊不小,他实在没有想到,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货竟不敌一个去了双手的老家伙。

老家伙已经站在面前了,但是看样子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那张严重扭曲了的嘴巴在那杂乱而颤抖的胡须里面开开合合的,从那里面飘出几个字:收回那两个字!

院长躲过了老家伙那双能灼死人的眼睛,嗫嚅着肥厚的双唇,听不清楚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说。

老家伙没有如愿,其他几个老货再次冲上来,一个从后面拦腰抱住,另几个呼啦一下七手八脚把老家伙举了起来,就这样把老家伙带离了院长的办公室。

他们把老家伙抬回屋里,按在炕上好长一段时间,仿佛生怕老家伙飞去。老家伙看着他们几个,眼睛里的怒火渐渐渐渐退去,慢慢慢慢流出黄浊的泪来,他不再挣扎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流着泪,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他的确很累了。

3

这样子安静了几天,院长和那几个老货都以为他也就这两下子了。没想到,在一个午后,老家伙又鬼使神差一般出现在院长的办公室。满身看不到怒火,那语气却冷得要命:收回那两个字!

院长没有收回那两个字,还送给他一个字:滚!

老家伙没有像上次那样炸裂,仿佛没有听见院长说什么,注视了良久,那眼神里面仿佛有电,让人浑身发麻。

院长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恐慌,抬起右手,迭出两根手指,却没有戳在老家伙的胸前,对着空里虚指了指,又放下了。显然,他并不屑与一个靠着自己庇佑的去了双手的糟老头子争论短长,但是,要他向这个糟老头子道歉也是做不到的。

老家伙还站在那里注视着对方,等着对方收回那两个字。许久,没有任何音信,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做,只是这样盯着。

乱哄哄一团,那几个老货又及时出现了,拖拉着把他拽走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挣扎,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炕上,眼睛望着窗外,窗外花坛里银杏树上落着两只麻雀,在窃窃私语。它们不懂老家伙的心事;老家伙也不懂它们的秘密。

几个老货见他不再闹了,有几个离开了,有几个貌似友善地劝解了几句,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没有得到一点回声,便也离开了。

从那天起,几个老货得了院长一道手谕:看住老家伙,不许他再到院长办公室胡闹。几个老货果然殷勤得紧,自从领了旨意,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家伙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这样子过了半年的光景,老家伙果然老实了许多,不再靠近院长办公室的门。几个老货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交旨了。院长对几个老货的表现很满意,兑现了当初许给的一些好处。几个老货欣欣然,仿佛得了大便宜,雀跃、欢呼。

然而,老家伙却很执拗,就在院长及几个老货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老家伙在初冬一个凛冽的清晨,谜一样出现在了镇政府的大门口。

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问他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是否需要帮助解决,并准备了笔和本子做记录。当他们听完他一字一句的诉求之后,撂下了笔,合上了本子,耐着心肠劝他:回去吧,大爷,这么一点子事怎么好去烦领导呢?

老家伙坐着没有动。

“走吧,我们很忙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来找一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闲的!”

老家伙听出来了不耐烦,但是依然坐着没有动。

“走吧,忙事情去吧,他喜欢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他们一起走了,没有一个留下,但是,老家伙没有动,牢牢地坐在那里。

他不知道时间,只看见窗外太阳往西偏下去,晓得是不早了,也晓得继续坐下去也不会有人来。该走了,他站起来,可能是坐得太久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又缓了好些时候,才挪动着双腿,一步一挨地蹭出了镇政府的大院。

几个老货因为失了职刚挨过院长的训诫,一个个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全无生气,仿佛半死不死的老鸟。老货们正商量了等老家伙回来好好惩治他一番,以解心头之恨。

老家伙推开了养老院的大门,他不得不回到这个只有院长说了算的地方,他无处可投。老货们见了他的形态,便也瞧科了八九分,遂也不怎样惩治他,只把些尖利的言词来杀他。

“你是金子做的?就这穷酸相,说一句孬兵什么打紧,值得你这样罗唣?”

“不要说院长瞧你像孬兵,我们看着也十分像!”

……

老家伙没有回应,一步挨着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屋子里走。

老货们见他没有应,更激起了他们的不满:孬兵——孬兵——一连串的喊声接连响起。

老家伙觉着眼前发黑,嗓子眼发咸,想要吐,却只是剧烈地干咳了一阵,好一阵。他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栗不止,那咳嗽声已经掩盖了老货们的讥笑声。不过,透过那讥笑,他仍能分辨出他们嘴里面飘过来的那两个字——孬兵。

从屋门口到炕上只有几步路,这几步路,他感觉走得很沉重,走了很久,走了很久也走不到。

终于,他攀住炕沿子,费力地把身子挪到炕上去,又费力地躺下,望着五颜六色的棚顶,脑子里炸开了锅,好像是把这一生的来路都想了一个遍,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4

他想起了那场战斗,或许不能称其为战斗。那时,他还在老蒋的部队里。

“去寻找水源!”他的连长下了死命令。

他背起了步枪,盲目地向戈壁滩的尽头走去。砂石吸收了一天的热量,热得厉害,热量透过鞋底,传入脚掌,渗透进血液里,流遍全身每个地方,难受得要死。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水泡。他拼命地跑过去,仿佛稍晚一点儿,它就会消失掉。到了,他不顾一切的把头扎进水里,狠狠地凉快了一下,然后趴在水面上,像牲畜饮水一样喝了个饱。他想任务完成得不错,或许会受到表扬。他准备原路返回,向连长报告。他刚站起来,就发现距离他二十米远近的一个土凹里趴着一个人,也在喝水,样子和他刚才很像,旁边躺着一支步枪。

那人已经意识到有人出现,迅速地端起步枪。他这才看清楚,他比自己还小,分明只有十三四的光景。瘦小得要命,还没有他端着的那只缠着破布的枪强壮。要命的是,他的服装和自己的明显不同——日本兵。

“放松点儿,你看,我没举枪。”他紧张地比划着,也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

那小东西依然没有半点放松,他试图靠近他,那支破步枪冷冷的枪口,让他收回了准备迈出的脚。

“我这有干粮,你一定饿坏了吧,看你瘦的。”说完他把干粮袋解下来,甩手扔了过去。是的,他不想挑起这场战斗。

或许真的饿坏了,小东西把步枪放下,捡起干粮袋,掏出一块又黑又硬的馍,塞进嘴里胡乱嚼起来。

“几天没吃了吧?”他慢慢地靠近,打开了话匣子,忘记了对方是个日本兵。

小东西眨了眨眼睛,看看他,没有应,继续啃食着馍。

“看你饿的,喝点儿水,别噎着!”他用手指指水泡,又指指嘴巴。

那小子狼吞虎咽地嚼着,一直把两个又黑又硬的馍嚼完了,才掬起一捧水咕嘟嘟地喝起来。喝完了,似乎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充满敌意。

那两块黑馍拉近了他与小东西之间的距离,他觉得战争真是不可思议。

“多大了?”他比比划划地形容着。

小东西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数字——13。

“谢谢——这个!”小东西指指嘴里,他居然能讲几个简单的词语。

他明白是谢他的馍。

“没关系,这是怎么搞的?”他指着小东西半截右腿,他发现他的同时也就发现了那半截腿。

“炸的——砰——”小东西也比划着。

“嗯。”他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怎么办?”

“找——”小东西只说了一个字,背起步枪,向东南方向爬下去了。

他回去之后,向他的连长和战友们讲了事情的经过。没想到,连长恶狠狠地训斥了他:为什么不宰了那个崽子?妈了巴子的,你个孬兵是不是怕了?连个废了的日本兔崽子也干不掉!孬兵!玩什么人道主义!

他清楚他并不是怕,打过这么多仗了,也杀了好些鬼子,怎么会怕一个东瀛小崽子呢!

但是,他的战友们却不管这些,连长叫他孬兵,就一窝蜂都叫他孬兵,连那几个最没本事的也跟着起哄。无疑,孬兵这个词是对一个军人的彻底否定。起初,他还反抗,但是没有人应他的辩解,一窝轰地喊着孬兵。他就这样一直顶着孬兵的帽子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直到他投诚过来之后,才没有人再叫他孬兵,他才挺起了胸膛,做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后来,他退役后被安置在关东山脚下一个边陲县城的政府部门当一把手。可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运动一开始,他就被打倒了。因为他是从国民党投诚过来的,自然罪名可以罗列出很多。他纵有百口,也难辩一词。在腊月里,那些红卫兵小将们把他衣服扒光,锁在牛棚里。这些红卫兵小将们坚定地认为,对待阶级敌人万不能讲半点人道主义。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些神通广大的小将们,搜集到了他被称为孬兵的那段“不堪往事”,更加不把他当人了。他们就把他的双手埋在雪里,往雪上滴水,雪慢慢融化、慢慢结晶,双手就冻在透明的冰坨里面。他们想尽了各种法子取乐,但是他并没有低下头求饶,红卫兵小将们便换了法子,一连七天,不给水喝,不给饭吃。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孬兵,如果大喊三声“我是孬兵”,就放过他,给他水喝,给他饭吃。但是,他拒绝了,实在挨不过,咬下了自己冻坏的十指充饥。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对他刮目相看,更没有被他的坚强意志感动分毫,反而更激起了他们的蔑视。他们对他的称呼只是“孬兵”两个字。杀死一个人最狠毒的法子不是毁灭他的肉体,而是彻底否定他存在的价值,从精神上把他打入地狱。

后来,文革结束了,他因为无儿无女被安置在养老院里。可巧的是,养老院院长的父亲恰是他当年在国民党部队当兵时的战友,自然,他的孬兵的称呼院长也就晓得了。当然,他的战友在文革中也被揪了出来,好在院长头脑机敏,及时跟他的阶级敌人父亲划清了界限。

写到这里,我再次感到阵阵寒意袭来,他嚼烟的样子又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他的断指在滴血,他的胸膛在起伏,他躺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不是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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