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系列·可能是小说】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十年
她站在穿衣镜前，决定做最后一次最美的自己。她轻轻地剥掉自己的衣裙，看瓷白的肌肤一寸寸显山露水般的裸露出来。先是瓷白的脖颈，像极了花瓶的细颈；往下是微微翘起的双乳，红豆似的乳头；纤瘦的腰，嬴嬴可握；细而长的双腿，匀称而灵活。她光着身子，在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反复的看，仿佛多情的男人想要记住情人的每一个细节。她小心翼翼地套上新买的棉织连衣裙，扯平一个一个细微的褶皱，在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反复的看，仿佛小女孩细致的打扮自己的洋娃娃一样。
接下来，她坐在了梳妆台前。齐腰的长发绕过她的美人肩笔直的垂下来，在细小的微风中溪水一样的流动。镜子里，她苍白瘦削的脸上，两枚核桃般的眼无力的肿胀着，似乎只要轻轻地挨一下她那薄薄的眼睑，泪就会冷不防的从里面滚出来。她找了只口红，搽了之后娇羞的抿抿嘴，却始终觉得颜色不够鲜艳，想了一会儿，她拿出修眉刀，轻轻在左手上划了个细口，血便微微渗出来，她一一涂在唇上，不够，又划了一道，细细地抹着，觉得匀称后，方才罢手。
一个俏丽的美人应运而生。她满意的笑了笑，又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反复的打量，像一个摄影师打量一个新来的模特一样。看了看钟，12点过5分，如果他还在的话，这时候他一定是坐在工厂小休息室里靠窗的位置上，捧着一本百年故事会，阳光疏落的透过窗打在他清秀的脸上，厚实的肩膀上，粗糙的手上，偶尔跳跃在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上。
她跟着他会心的微笑，仿佛此时她也正津津有味的品读着一个个幽默的小故事。她说，你会记得我，你们都会记住我，唯有我，会忘了我。
你会记得我，你们都会记住我，唯有我，会忘了我。
然后，她从药瓶里数出二十粒白色颗粒，分两次咀嚼，混着水，两大口灌进胃里。咀嚼的时候，那些坚硬的颗粒与牙齿背水一战，她仿佛听见了它们撕裂的呐喊，细小的粉末不安分的堵在喉咙，混着水冲下去就像下水道混着水一起冲下去的黄色稀屎，差点吐掉的冲动迫使她昂起头，使劲的把药水混合物挤了进去。做完这些后，她拍了拍胸脯，深吸一口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俨然熟睡的婴儿。
当她赶到教堂门口时，结婚进行曲的声音已经从门里传了出来。她很不想走进去，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奇而浩大的力量牵引着她，甚至她觉得背后有大群大群的目光要生生的把她挤进门里去。而她的心，此时就像一块下雨之前闷热的泥土，被急匆匆搬家的蚂蚁爬成疮痍的颗粒。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自认为骄傲矜贵的姿势走了进去。远远地，便看见了他熟悉的背影。她有些惊恐，瞬间呼吸也急促起来，仿佛那搬家的蚂蚁从心里窜上来似地，一股股地以蜂拥之势沿着她的喉管，直直地要从她嘴里爬出来。她立刻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她看见他的嘴唇马上就要吻到新娘了。她突然有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她感觉她的嘴唇好像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抚摸着，她呼吸急促，这种感觉她有些厌恶。不过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心爱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就在她冲到他跟前的那一刻，他转了过来，他说：“我爱你，我会好好宠你，一辈子。”
她猛然一惊，那是他弟弟，她心爱的男人的双胞胎弟弟。她终于觉得自己有多冒失。这一向，她恐怕真的有些神经错乱了。这时，新娘慢慢的转过身来，她定定地看着她，“啊”——她立刻感觉身上附了鬼一样，一阵尖叫。
她尖叫着，扑扑打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汗淋漓。 她惊恐地像只遇见枪声的小兽——对面镜子里映出她疲惫的面容和流泪的双眼。她死死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婚礼中的新娘，在转向她的那一刻，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突然一点一滴的幻化出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小嘴——和她，和她一样的媚眼嘴角。她颤动着嘴角，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但她马上又开始惊疑起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了。她还没有死，难道是安眠药的剂量不够么？她再次朝镜子里望了望，和睡前的一模一样。她突然有些惶恐，难道这还是在梦里吗？那么她又是到了梦里的哪一章节？她铺开双手，十个黑色的指甲，油油亮亮的，深深地嵌入她心里去，似乎她还可以闻见那嵌入的疼痛，带着一股猩红的血的味道。她下意识的朝四周看了看，从深褐色的窗帘缝里，透出一些些米黄色的阳光，打在她光洁的小腿上。她觉得有些暖，可这初夏的暖依然暖不了她心底里层层的寒意，更暖不了她二十五岁的年华。还有不到五天她就要结婚了，就要把她的一生交给她最爱的人的弟弟。这无疑太残忍了，可是她没有勇气拒绝振华的好，没有办法从伤痛中抽离，她的内心像是有一千条毛毛虫在蠕动，那些细小的绒毛插在她心扉的细纹里，随着浅淡的呼吸上下起伏震动，它们蔓延成一弯海洋，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冲击着，颤栗全身。
她注意到床的右侧有把椅子，振华回来过。她想。她甚至还可以想象振华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情形，他是那么爱她，看着她的眼里都是疼惜，似乎只差流些泪出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泪是多么的多余，甚至她觉得自己又是多么的自私。振华现在是公司的经理，她现在能到他公司公关部上班也都全靠他帮忙。他还利用自己本就不多的下班时间给她补习英语，教她学习计算机软件。可是她爱的却是他哥哥振国。她恋上了他的笑容，恋上了他身上她不可能拥有的洒脱。她总觉得这些他给她的深深触觉，是一种古老的带有光辉的东西。而这些，是她的骄傲，是她十年以前专门镂刻的美好。她会记得，那些苦楚里，羞涩的自尊。会记得，父亲的死，母亲的哭泣，辍学的无奈，和打工的辛酸。想到这些，泪水便一圈一圈的在眼眶里打转儿。
一阵一阵的悲伤像能腾云驾雾似地，穿梭在她闷闷地胸膛，哭着哭着，使劲的揉捏着棉质的裙角。这条裙子是振华出差给她买的，她不知道一向不善言辞的振华挑起女人的衣物来，每次都能恰中她的心坎。她当然也不会知道这条裙子是振华跑了三四条街直到筋疲力尽才抢回来的。她只是觉得心里闷得慌，那些雨后的泥土虽是少了些蚂蚁，可总是偶尔便跳出一两个蚂蚱来，跳的她心里一阵一阵的打颤。她不免又望向梳妆台上那些振华给她买的化妆品。一一扫视了一遍，突然累的像缩了脖子的乌龟，闭上眼睛的那一霎，余光瞥到台上有个信封。她欠了欠身子，走过去，上面写着“默默（收）”，是振华的笔记。她喃喃自语。
她木然的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一下子涌进屋子，她觉得眼睛明亮的难受，便又稍微拉拢了点。恐怕这已经是第二天了，这样的阳光应该是正中午的阳光。暖的令人措手不及。她眯起双眼，窗外有棵细瘦的树，这是一种只长个子的树，粗细还不及一根手指，可是它却异常坚韧。她想，自己竟不如一颗小树。
迎着阳光，信纸悠然的展开来。
默默：
不要惊异于你再一次安然的醒来。如果，但不是如果，是一定，你会忘记过去的疼痛，而倍加珍惜这第二次的生命。
有些事情，终不会按照我们自己期望的轨迹去发展，这疼痛，这倾轧，总是来的太突然，就像一只蜻蜓飞来你肩，等你觉察，它又已经飞往更高的天空，而这一刻，我们伸出去触摸的双手，以及没来及展开的关爱，都成了一个手势，徒留枉然的空洞和迷茫。春秋更替，白云苍狗，心中即使众多感慨与伤悲，也只能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身上的责任还未完成。
而事实上，我一直是这样，永远的背负着责任，背负着生活中迫使我必须向上的力量。有时候，我会很怀念童年的时光，那种感觉，很像我爱上你以后思念你的错觉——在快乐中，隐忍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你曾说过，我和振国有太多的不同，即使长得如此相似。他粗糙，带着生活的苦累，但他从不压抑，他可以大碗的喝酒，和许多人一起说说笑笑，他甚至打架，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可是他依然健壮；他也会安静，会安静的读通俗的武侠小说，在工厂的小休息室里，会心的微笑，然后喃喃自语，讲一个古老的小故事，用哄小孩睡觉一样的表情。
有时候，当我看着他黝黑的笑容，我会嫉妒，那种像向日葵一般绽放的如此彻底的笑容，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拥有的。甚至，我宁愿当年放弃学业的是我，这样我看着他的时候，不会带着这些歉疚，不会近乎疯狂的苛求进步，让生活的负累压的我喘不过起来。半夜醒来的时候，我会想，我的所有劳累，到底是在追求什么？没有人逼我做得更完美，别人都在羡慕，但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去过一种闲适的生活。甚至，当我努力的去表现我的闲适，我会茫然不知所措，好像我过着偷来的生活。有时候，我特别想用钉子把我钉在墙上，这样，我便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停下疾走的步伐。
这些，都是不为人知的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理智沉稳、心思细腻的人。我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拥有稳定让人羡慕的工作，孝敬父母，体贴女友。这些东西可能一直让你无法抗拒，可是你和我都在渐渐明白，原来你爱的是振国。你一定和我一样，想靠近他那种向日葵般的笑容，让那些花瓣化成面霜，贴在我们自个的脸上，最好是能渗进我们的皮肤。那是一种光芒吧，是我们两个想要乞及的，用来包裹内心伤悲的光芒。
最近我常常梦见十年前，你背着褪色的帆布书包，双手捏在磨破的肩带上，笑容羞涩的走进教室。你从我们身边经过，怯怯的眼神扫过我们整排的课桌。甚至，你蹩脚的普通话，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涨红的脸，跳皮筋时活跃的背影，这些岁月，阳光总会从沾了灰的窗玻璃上斜斜的撒进来，然后我会顺着阳光看见你桌角上那本整洁的练习本，我知道那里面有一排排整齐端正的小字，有老师赞赏的句子，还有你那微小的仅有的自尊和自信。你和我，永远是同一类人，永远也不会有肆无忌惮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样，开放在单调斑驳的青春。
你会想念他的，我也会，想念他。他原本爱你，可他为了再一次成全我，毅然选择了离开。有时候，我会嫉恨他这种不顾别人自以为是的牺牲，可是我们谁都知道，他的善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他无疑是个好哥哥。我在愤恨的同时只能对他充满感激。是上天注定，我这辈子都要欠他的，而且他永远也不会给我机会偿还。在他离开以后，我甚至觉得有一刻我就要成为他了，我和他是一体的，他的疼痛也连着我，而那种深到骨子里的伤痛愈演愈烈，它们挤兑着我，要从我眼睛里跑出来，我毫无办法。
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表现我的懦弱，而这一次我却哭了。看着你熟睡的脸庞，像一个不懂人间的天使，一边觉得深深地疼惜，一边又止不住的嗔怪你果然做了傻事。不要怪我把药片换成维生素，我知道，你的生活只是缺少营养，而不是希望。在你的内心里，你一直不愿意承认他已经离开我们，他已永远把他那向日葵般的笑容尘封在静态的记忆里。那些笑容和生活的姿态，或许是你一直得以活下去的一点光亮，就像你的出现让我过分的想念求学的时光，然后我极力想留住你，也是在留住这十年里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有时候，我急切的盼望，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十年，那么我会选择和现在不一样的道路吧。会过和他（振国）一样的生活，会拥有，粗糙以及磅礴，有力的臂膀，手上的茧。会大碗喝酒，行酒令，狂笑不止。或许我不会累，也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过于天真。但这些都已不太重要。我只是怀念，我的日子要靠他们喂养。
原谅这所有的过错吧。车祸只是带走了他的肉身，他的灵魂会一直陪伴着我们。生活的伤痛时时刻刻，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不是吗？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自己的安慰。因为生活还要继续，而我们的责任还未完成。
你说你喜欢这所房子，喜欢门前的那些树和草，那么，这些都留给你。我会常来看你，在你需要的时候。你依然还拥有你的文字。你的阳光。以及你的自由。
生活还要继续，而我们的责任还未完成。
于是，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佝偻的腰和在风中颤抖的白发。他想起了弟弟，她和振国一样，拥有向日葵般的笑容，会在初夏的大树底下，背诵长串长串的英语单词。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每年的清明节，那墓碑前开放的小花。
她依旧还会想起。还会想起，十年前他（振国）在她的小练习本上，歪歪斜斜的写下“我喜欢你的故事，喜欢你的文字，你会写武侠吗？”当她羞涩的抬起头看他时，他会肆意的扬起脸，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那些笑容，几乎将她震倒，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笑成如此程度，原来她的文字可以令人如此的笑。她所有的骄傲，就是将这本小小的练习本，放在桌角上，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时的阳光，定不是现在这初夏的味道，即使有些单薄的温度，依然暖不了一颗游离的小草。那些阳光，从沾了灰的窗玻璃上，斜斜的洒进来，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她整洁的桌角上，以及她温暖的右心房上。
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那一刻。就像干完一天的活坐公交回家的时候，会期望这辆车永远不会有尽头，就这样一直发呆，发呆，看到夜色慢慢降临，而永远不必为明天烦恼。她觉得很累的时候，会靠在窗玻璃上，轻轻地睡着，不必担心过了站，也不用思考。
她可以哭。不在乎别人看不看得见。可以想象。魔法师戴着圆顶的帽子。哈利波特带着整所魔法学校。可以忘我。可以带着假设生活。可以在街上蹦蹦跳跳，可以淋着雨水洗澡。大冬天也可以吃大桶大桶的冰淇淋，却不会感冒。
这所有的如果，都是如果吧。但是，你若能，原谅这所有的过错吧。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十年。
2012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