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15年,也就是2001年,我蹭地一下突然长到了8岁。好像是那样地出其不意,俺爹妈梦中惊醒似的终于意识到该送我去读书了。眨眼一瞅,人家的孩儿都已经上完幼儿园了,我还一直是在家隐着,险些被忘记了存在。许是爹妈有颗揠苗助长又贪婪的心,一下把我塞到了一年级教室。
那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世界啊!几十个人叽叽喳喳拥挤在狭小的一个屋子里,共同奏响一曲混乱而又清晰的交响音,像闹市般喧嚷嘈杂,又那样充满生气。那里的人欢腾着,男孩女孩嬉笑尖叫,追逐打闹,而那一张张黑色精瘦的小脸,因笑得过分舒张而显得扭曲。那种感觉扯着嗓子笑的声音,总让人担心他们真的会笑断肠。真好似万事有趣,万事无忧。
我一下就喜欢上了那里。因为人多,热闹,比一个人躲在哪个角落看蚂蚁爬有趣。只是那时候,我又还是桩安安静静的木头,像是不知道被哪个人随意拎起又被随便放在哪个地方,就默默地立那儿,突然慌张得不知所措。
我立在那,观察着我的“学校”。入门正对面的泥墙上用喜庆的红纸写了字,像叔叔结婚时贴在家门口的那样,格外夺目。相比四面干淡的土黄色的墙和黯淡坑坑洼洼的黑板而言,这好像是教室唯一的亮色。其他同学穿的衣服也跟我差不多,脏,黑中透亮,与我们的脸一样。这让我更加喜欢那片红艳艳的色彩。
上课时,老师向班里同学介绍了我。让我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给大家看,可我讷讷地站在那里,没有说我不会写字,也没有任何去写的趋势。就那样木呆呆傻傻地笑,同学也哄堂笑起来,很像真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必须止不住笑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情呢。老师喝住了笑声,直接指了指第四组最后靠近扫帚的那个位置,让我去那儿站着听课,说下课再去给我找一张桌子。
老师说一句“上课!”第一组第一排那个男生就气昂昂地喊了句“起立!”接着零零落落的“老师好”想起。我觉得有趣,怎么喊一句大家都要站起来说话呢?正式上课了,看着豆豆小的一群鸭子呱呱地叫嚷着都还坐不整齐,有倚着左腿或右腿一边倾斜站的站的,有像古人一样跪坐在腿肚上的,还有屁股在凳子上,半边身子歪向同桌那边的,歪歪扭扭,很不整齐。跟着老师aaaa oooo eeee摇头晃脑,真好玩。一节课也不是一直这样,老师过十来分钟就会来一次“一二三”“坐端正”的仪式让大家规规矩矩坐好。有些反应慢的,笔挺挺地小手背后交叉站着,引得哄唐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节观赏的课结束了,我模模糊糊有了学习的概念。下课老师也果然给我搬了一张桌子来,还给了我两本书,书面都画着小人。一本封面是一个女孩扶着一棵树,男孩提着桶给树浇水;另一半是两个小人在打算盘。我知道那是书,很宝贝地两手交叉紧放在胸前,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
班里57个人,刚好我单着,其他人都有一个伙伴,我期待着有下一位同学来跟我做同桌。不过整整一年级上完了那个人都没来。整天都有期待,不过到天黑也不会丧气,总觉得就像爸爸妈妈过年总会回家一样,也总有个人会来和我做伴的。
我很羡慕班里的其他女生。她们三三两两结伴上学回家,下课脑袋一凑,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好玩的,总是笑得不亦乐乎。无事可干的课后,我喜欢上了擦黑板。当时那个矮个儿,要很卖力地蹦才能够到黑板顶端。不过没关系,蹦起来的时候心里很欢乐,我感觉身子轻盈,跃得好高,好神奇。蹦,蹦,跳很高的时候地板会发出闷闷厚实的蹦声,夏天打赤脚时bia bia ,脚心火辣辣有点疼,脚掌也是钝化了似的,可依然卖力地开心。黑板擦一擦,它更黑了,老师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了,这是我心里最大的欢喜。而对老师这样的一种专属,让我对老师也很羡慕。
只是很快我就丧失了这种欢乐。有次下课后,我兴冲冲上去要擦黑板,跳得欢腾时有人后面捶我一下,我以为是谁不小心碰了我一下,转身继续擦黑板。可接着后背又被剁了一下,疼,我回过身,扬起了右手,看见他霸气侧漏的眼神,又把手轻轻放下。我分明是被震慑到了,听到了我心中的惊惧,和震撼。然后,我毫无悬念地放弃了那块曾经开拓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领地。
于是下课后我无事可干了,很不习惯。我想,我应该去走动走动,一块出去晒晒太阳。很可惜,我没有寻觅到一个朋友。观察了很久,她们都成群结队三三两两分外亲密的,我插进去总不对劲,更何况,我插不进去。于是我一个人背靠着墙根,脸朝阳面,享受太阳的照耀。我记得温暖美好的太阳,照在那张丑巴巴的脸上,舒服极了。有时候,我会蹲在墙根,看冬日的紫罗兰,它依旧缀满生气的光辉。
有时会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泪不时就掉下来。我想是不是我长得太丑了。回家赶紧照镜子,头发是舅妈给我剪的,跟狗啃了似的,参差不齐。下巴那块胎记一直跟着我,怎么洗都洗不掉。心里好难受。
我觉得我的同桌不会来了,至少不会很快到来,毕竟,离过年也是那样遥远。我放弃了等待。安安静静地继续做一桩木头。居然,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展现在我面前。
下课后,我居然可以听见教室外延干水沟里不知道谁的玻璃弹珠狠烈碰撞声,珰的一声脆响,接着是一阵喝彩欢呼;左手窗户旁的两个女生一直窃窃私语,好像有说不完的各自同桌的坏话;教室最右边的角落里总是围着一群男孩在卖力打四角板,啪啪,扇着地板,一下下感觉拍得我生疼。我不走进人群,一样有声光色俱全的世界。
上课时我冷冷地坐那儿。发现曾新闻会撕书,上课就用课本折四角板,或者是叠小船萤火虫框一类的东西;赖辉上课会偷吃辣条萝卜干地瓜干类的小零食;我前面的那个女生,上课爱绑头发,用那个有许多断齿的木梳,偶尔,还能听见木梳于头发抵抗的艰难呻吟,或者干脆以身抗议,自折身枝的脆响。她好像总是能恰好盯准老师的背对我们写字和回头看我们动静的时间;左边的那个小布丁,他总会抠鼻屎,很诧异他是吃了鼻屎吗,矮矮塌塌的小鼻子怎么能盛那么多?每天挖都挖不完,整得有时候我也会很怀疑地掏一掏。唯独,我听不进老师讲了什么。书本一如既往地珍惜,只是那里的知识也与我无关。
我挨鞭子了。语文老师让抄五遍课文,我明明抄好了装书包里带着,等老师走到我面前检查时不见了!越慌越乱,老师问时拿不出作业,很委屈地挨了三下。一点不客气。扁扁长长竹篾的教鞭,扇得肉脆响。心里很不服气,昂着头看向窗外,阳光异常地好。
我发现,一样的灰不溜秋土里土气的人,也是可以有极端的。或者生涩安静,或者活泼异常。安静地永远沉默着做隐形人,似乎是连呼吸都是静止的。而那种快乐的人似乎总是在笑乐,无休无止。
教室里存在两种人。一种是被老师捧在云端的,讨人喜欢的人。他们学习成绩成绩好,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可以联产承包老师的所有提问。比如黄灵凤,赖小花,潘素琼,这是他们的心头爱。仿佛那名字就天生自然地长在他们嘴里似的,流畅自然,亲切无比。不过她们也并没有辜负老师的喜爱。只是脾气也学得和那老师一样。他们会叫,黄美玲,擦黑板,黄美玲,你去把粉笔头捡起来,黄美玲你去对准桌子。他们好像都因此而很开心。
另一种就是三差人群了,成绩差,卫生差,性格差。我是其中的一个,估计叫我们这么后进生比较影响心情干脆一笔带过,反正可有可无,但又是每班的标配。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只标准的软柿子,人人都可以捏捏。没心是愤怒的,可胆怯战胜了愤怒,也就本本分分地做一只软柿子。
后来我好像一直活在一个人的世界。笑笑闹闹,偶尔会很羡慕,更多地就是是无所谓了。在无人时,想象整个教室是我天地,我就是里面的王,假装能够作威作福。如果可以,我想让捶我的曾维坚匍匐在我的脚下,语文老师哈吧式地跟我道歉,数学老师说再也不骂我了,会好好耐心地教我。有一次,我竟然在那做梦睡着了。睁开眼睛发现教室外屋舍炊烟缭绕,传来家长呼唤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真是像一场梦。待到鲜艳的红领巾,跟我一样红中发黑,像是被撮軟蜷曲而无精打采的树叶耷拉在胸前时,我的一年级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