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时间,我的手机会收到如下信息“某某,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去运动啊?”
这样的信息我已经收了十来年了,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一个人,一直执着的给你发同样的信息,十几年如一日,惦记着你,真是很难得啊。这个人叫阿彪。
二十多年前我在万松山上认识阿彪,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三十不到,剪着平头,娃娃脸,眼睛大大的,身子瘦瘦小小,又有些腼腆,与“彪”相差甚远。
山上的人戏称他“山主”,因为他把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扔在了山上,他在山上挥汗如雨地伸展筋骨的时候,那时大多数人正在山下的各个角落为生活奔波。人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不屑。正当壮年,没有正业,又不娶妻生子,每天往山上跑,年青人虚掷光阴啊。
阿彪的家在离山有十多公里的乡镇,他每天下午都坐公交车来登万松山,玩到黄昏时分再下山坐车回去,岁岁年年皆如此。那时他在山上还种些瓜菜,如茄子、丝瓜等,瓜菜长大结果了,他就招呼我们去采摘。
我和他哪一天认识的,我也记不清了,大约总是在固定的地点遇见,大约我主动打了个招呼,又和他一起爬了山,此后,再见面,很自然的要招呼一下。
那会儿我隔三差五的要去世外桃源的万松山走一走,有时还要拿只水壶提些泉水带回去。阿彪很热心的带我到山腰的某座观里,那里有一口泉眼,一年四季滴答滴答的流着山泉。他说,观里的水干净,没有被污染的。
一来二往的我俩就比较熟了,他每次见到我上山,远远的就从小树林里出来打招呼,笑呵呵的。听他说他家境很一般,父母亲都老了,他也没什么收入,就指着节省过日子呢,自己唯一的爱好就是登登万松山。
然而,有一天,一向平和的他愤愤地说,山上有些人开他的玩笑,而且说的是脏话,太过分了。他说自己虽然小学毕业,可是最痛恨别人说话带“口号”,这种人他是很瞧不起的,自己也不是好随便欺负的。
这事他心里气愤了好几天才算过去。
阿彪有时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说起曾经痛苦的少年时代,他粗暴的兄长每每醉酒后如何疯狂地折磨他;有时又和我说起那个已经嫁人的女孩,他还没来得及表白女孩已经离开。
有一次我问他会不会去K歌。阿彪说他只去过一次,那唯一的一次k歌让他的脑袋如安装了马达的机器般疯狂的旋转,ktv中疯狂的音乐声都跑到他的脑袋里上窜下跳,在漆黑的夜晚他失眠了。呵,失眠真是再难受不过了。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他说,是晚上八点多躺下来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啥都不用想。思想令人痛苦。
有时,我会告诉他哪个节目比较好看,他说,他不喜欢看电视剧,电视说得就是这么回事,打打杀杀的事,恩恩怨怨的事,没意思。我反问他,可是每天往山上跑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你还年青且强壮啊!他很认真地说:“人嘛就这么回事;山上的空气多好,人到了山上,心情也好多了,而且有那么多人可以聊天,日子挺好过的。等再过几年,父母走了,我呀,就住到山上去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去万松山了。
这期间阿彪隔三差五的会发信息,每次都是相同的句子,“某某,你啥时候来山上啊?”
某天我忽然想起万松山,想起好久没有去了,今天去一下吧。我发了短信给阿彪。我才从山脚上去,阿彪已经从山腰的台阶上飞奔而下,他喜笑颜开,搓着手,盯着我看,“你总算到山上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以后要多多来啊。”他又像个导游似的在前面给我带路,一边还不停解说山上的变化。我在山上逛了一圈,准备下山回去,他坚持要送我下山,我再三推辞,“阿彪,这山,我也是熟客,不用的。”他无奈的说:“那你一定要多来,多来啊。”
某天我在家里整理衣物,发现几件崭新的男式衣服,家里人穿不下搁置一旁了。我忽然想起阿彪,一年到头也没几套衣服,不如送给他好了。那天我去山上把衣服拿给阿彪,他满脸笑容,连说“谢谢。”
没过几天,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说有东西要给我,已经在我家附近的体育馆。我赶紧过去,阿彪果然等在那。他低着头,不好意思的说:“上次你给我的衣服太好了,很合适。我和我妈说了,我妈说,一定要把这个给你。你一定要收下的。我妈一大早就去市场买的,很新鲜的。”我一看,是装在塑料袋里的虾皮。我想推却,又担心伤了他的自尊,也就收下了。后来也不敢再送他什么,本来是自己多余的东西,到头来反而让这生活不宽裕的人家破费了。
此后我就一直没有再去登万松山。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阿彪依旧风雨无阻,每日从乡镇过来登万松山;依旧隔一段时间发信息“你什么时候过来啊”或者“你有没有锻炼啊”。
从万松山上俯瞰小城,满眼皆是高楼大厦,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窗,很多窗里住了很多有钱人,而一无所有的阿彪。把他小小的窗安在了山上,那小小的窗叫“快乐”。
如果哪一天,在那座山的哪块草地上,你若看到一个中年人,平躺在草地上观看变幻无穷的天空,那个人或许就是“山主”阿彪。
你一定想不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祝福他依旧平安且快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