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多山川,少平地,我所在的生产队据着一块沿河且较为平坦的土地,这在地势陡峭的村里似是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尽管那些平地也少得只够队里人接青黄。20世纪90年代,队里兴起改土,家家户户都有了田。
种田是一门力气活儿,也是一门下细活儿。
春耕时候,父亲从场镇上买回两袋谷种,用温水浸泡于瓷盆中,置于温热的灶台上。几天功夫,白色谷芽儿便争先恐后的从胚芽处钻了出来,欢快的生长着。
一场正当时节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丝落在屋顶黛青色的瓦片上,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屋前的石梯上,和墙角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的响着。田里积了不少水,被浸透的地里也有涓涓细流在涌动着。吃过早饭,母亲扛着锄头去刨沟引流。
父亲光着脚挽着裤管,左手扛着犁右手牵着牛向田里走去。犁田是重活儿,早晨起来,母亲便煮了干饭,瞅着煮饭的空当儿,母亲兑了一瓢温热的盐水喷洒在头年晾干的苞谷壳上,黑牛在圈的角落埋着头津津有味的吃着,这在平日里,它是吃不到的。
父亲扶着犁,吆喝着黑牛在田里往返耕作着,把田里的水搅得浑黄,把泥土翻得稀松。耕完田,父亲把犁换成带齿轮的钯,黑牛拖着钯将泥土推得平平整整。
父亲用锄头把田里的泥浆刮成约摸一米宽的条形,把发了芽的谷种小心翼翼的撒进隆起的泥浆上。这些幼小的生命还经不起大风大浪,需要人类给予保护,父亲拿来备好的竹片,把两头插进田畦中,形成竹拱,再盖上从集市上割回来的薄膜。
谷芽儿在暖阳的照耀下,很快就长成了绿色的谷苗儿。收完小麦,谷苗儿已长成紧凑的一片,比肩接踵的簇拥着。该插秧了。
父亲负责把剩余的几块田犁了,母亲则带着我们在育秧田里拔秧苗,扎成捆,放置在田里的水里养着。我记忆最深的是同奶奶拔秧苗的场景。那天晚上,吃过饭后,朗月高照,奶奶闲来无事,便又脱了鞋,拿了块板凳走进了屋旁的育秧田里,我见状,也跟了去,坐在奶奶身旁的矮凳子上吃力的拔着秧苗,蛐蛐儿在田边的草丛里低吟浅唱,经过屋侧的溪水潺潺流动着,奶奶与我说着话,时不时嗔骂我几句,那真是一个岁月静好的夜晚。奶奶已经去世二十余载了,我其实忆不起关于她的多少事儿。
插秧一般是集体行动的活儿,队里人轮流着帮忙。五六个人站成一排,面前拉一根绷直的线绳,顺着线绳一路插过去,直到把田里有序的插满秧苗。
尽管队里有一方池塘,常年蓄着水,但到了夏季,仍旧时常缺水。每逢缺水时,队长就会召集全队的当家人召开会议,制定放水时间。
放水的活儿很自然的落到了正在放暑假的我的头上。我戴着母亲陪嫁的手表,时刻关注着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池塘的下水口,时间到了,我便堵住岔口引着水流一直向我家的田。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许多田都龟裂了,一股细小的水流在我的引领下沿着歪歪曲曲的堰沟而下,终于缓慢的流进了我家的田。我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看着水流一滴一滴的注入田中,渗进裂开的缝隙。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沿着堰沟巡逻一次,怕有人趁机把水截了去。即使这般用心,每一次放水也只能管一块田,其他的田仍在烈日下焦灼的等待着。母亲用废旧的盆去把沟里残留的污水舀进田里,能管多少是多少吧,总比全部旱死了强,母亲说。田关不住水,土狗子(一种昆虫)是罪魁祸首之一,它总是偷摸着在田里钻很深的洞,把水漏了去。傍晚时分,人们会陆续的走上田坎,去糊上那些令人厌恶的洞。
晴好的夜晚突然电闪雷鸣,暴雨至矣,久旱逢甘霖,田里快旱死的稻谷终于有了救,我兴奋的想。父亲却披着油纸打着电筒扛着锄头冲进了雨帘,他要去改流,在每一块田的外侧挖一个豁口,把多余的水引出,免得把田坎涨得垮塌。队里的当家人陆续起来走向了田边,茫茫雨雾中,零星的散布着几星灯火,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掰完玉米,田里的稻谷已黄得金灿灿,饱满的稻穗儿低垂着。停止进水一个月的田被晾得十分干爽,穿着鞋就能踩进去。
父亲把打谷子用的有半人高的木桶置放在身后,再用展开的晒垫围住前、左、右三面。我们四人一字排开,在田里割得稻谷嗦嗦作响,把它们堆成可以两只手抓起的一摞又一摞。稻谷苗儿敲在桶沿上,发出‘嗵嗵’的闷响,谷粒儿当即就与谷苗儿分了家,蹦跳着落入桶内,慢慢堆积起一座金黄色的小山。打一天谷子实在累得慌,但我偏喜欢耗在田里,听着谷粒儿落地的声音,似是在那种忙碌背后,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妙感觉。
打完谷子,父母便把稻草扎成捆垛在田坎上的桑树根部,为它们提前穿上御冷的外衣,多余的稻草随意的堆放在田里晾晒着。巧手的母亲会拣出几捆有型的稻草,帮它们穿上我们丢弃的衣服,安上手脚,用一根竹竿撑在地边,吓唬那些想来偷食庄稼的动物。我喜欢在晴朗的天气,沐浴着微凉的日光,仰躺在谷草垛上,望着高远的天空和被人们收拾的空空如也的田地,四周很是静谧,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或者人们喊话的声音,但那不影响,眼前的这一方天地是仅属于我的,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胡思乱想,总之,我是真正自由的。
多年的时光逝去,生活的途径多了,队里的田也就逐渐的荒了,废了,弃了。‘稻花香里说丰年’也许只存在于孩子们的课本中了。
社会在快速进步,我们这一代人在迎接未来与怀念过去的矛盾中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