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五日,假期最后一天;夏至;天气预报:雷雨。
看雨天湖景期待已久,今天,机会终于来了。大清早,我便与朋友一起漫舟在马踏湖上。眼瞅着铅灰色的云层在马踏湖上空堆叠,像无数匹吸饱墨汁的生宣纸,被无形的巨手揉皱又摊平。雨终于要来啦!我们躲进篷船篷底,看老船公的烟斗明明灭灭,火星在雨帘前划出断续的红色叹号。
船橹突然被水草缠住,老船公嘿地笑出声:"芦苇娘子们等不及要梳头了。"话音未落,今年夏天的第一滴雨砸穿云幕,在湖面炸开银亮的碎钻。紧接着千万颗雨珠倾泻而下,天地间垂下无数根水晶琴弦,芦苇荡瞬间沸腾成绿色的海。
二
远望是混沌的翡翠汪洋,近观却见万千根苇杆正以腰肢为笔,在雨幕中疾书狂草。它们并非独自战栗,而是彼此勾连成网——新抽的嫩芽举着翡翠盾牌,去年残留的枯茎仍倔强地挺着脊梁,老苇的根须在淤泥深处编织地网,将整片水域锁成铁板一块。
风雨阵阵,每次猛扑,苇浪先顺势后退,旋即借着水流之势弹起,将冲击力化作更磅礴的回响。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舞龙队,龙头高高昂起,龙身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弧度,进退间藏着太极的智慧。此刻的芦苇荡亦是如此,看似柔韧的腰肢里,藏着与风暴对弈的千年棋谱。
三
雨幕中的芦苇荡又像是一副水墨丹青。墨色在苇杆上层层晕染:最顶端的嫩叶是刚研开的松烟墨,中段是沉淀半日的焦茶色,接近水面的老苇则浸透了陈年普洱的暗红。偶有白鹭掠过,翅尖扫落的雨珠惊醒了沉睡在芦荡里的野荷,粉白花瓣在墨色背景上绽成流动的星子。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原来撞上了暗藏的苇阵。老船公却不慌不忙,任由船头在苇丛间左冲右突,倒像是故意要与芦苇们玩一场捉迷藏。那些看似柔弱的苇杆挨了撞,反而更紧密地聚拢过来,将木船温柔地托在绿色摇篮里。
四
水底的世界正在上演无声史诗。往年深秋坠落的芦花和芦叶,早已化作腐殖的淤泥,将养分通过菌丝网络输送到每根新苇的根系。老苇的断茎残枝横陈水底,却为鱼虾筑成抵御激流的栖息地,它们的残骸里还藏着未孵化的苇莺卵。这让我突然读懂芦苇的智慧——它们从不把死亡视为终点,而是将腐朽化作春天的请柬。
最震撼的,是那些因为某种原因被连根拔起的芦苇。它们歪斜着扎入淤泥,却在倒伏处萌发新芽,像极了战场上失去武器却仍用牙齿撕咬敌人的战士。这些倔强的生命体,用根系在湖底写下未寄出的家书:"纵使躯干折断,魂魄永镇山河。"
五
风停雨住。当云层裂开第一道金边时,整片芦苇荡都在发光。水珠顺着苇杆滚落,在叶尖凝成钻石项链,被晚风一吹,叮叮当当洒满湖面。那些被风雨压弯的苇杆,此刻正以更优雅的弧度舒展身姿,仿佛芭蕾舞者谢幕时的屈膝礼。
归航时,老船公突然哼起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芦苇号子。那调子没有歌词,却让整片苇荡都跟着震颤。我忽然明白,芦苇们早已将生命密码编进号子的韵律——暴风雨来临时,它们以柔克刚;艳阳高照时,它们默默积蓄;即便遭遇灭顶之灾,也会在淤泥里埋下重生的火种。
暮色四合时,归巢的苇莺掠过水面,翅尖扫落的星光坠入芦苇深处。我们告别马踏湖时,回望这片被风雨洗礼过的绿色海洋,此刻正以亿万根苇杆为琴弦,弹奏着关于坚韧、团结与重生的永恒乐章。而船底荡开的涟漪里,我分明看见无数个春天的倒影,正在淤泥深处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