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藏回来,安心地在贵阳蛰伏了两个月。能做到两个月不出远门而心不躁动,已经很难得了。而这自然要归功于西藏之行的沉淀,却也仅限于此。两个月后,内心深处又兴起了狂风骤雨,而这股洪流的疏导之地便定为格凸河。
作为攀岩爱好者,对格凸河早已有所耳闻。但并非做足攻略,而是临行前夜,才问好如何坐车。所以,这是一场极随意的出走。
到达紫云县城之后,因为已经没有发往格凸河的车次,而时间尚早,我便沿着去往格凸河景区的公路徒步,以期望能搭到顺风车。运气还不错,走了半个多小时,便搭到了一辆农村客运面包车。
后来,车上上来了一个客人,和司机熟络地寒暄着。而他的家,正好也在格凸河景区那一片范围内。却是一个酒鬼,自进入车内的那一秒开始,车里就充满了浓重的酒精味。我同样作为一个爱喝酒的人,倒并非对他排斥。而他也没有醉到令人厌恶的地步。事实上,我和他聊得还算愉快,最后决定随他回家,并于次日让他为我带路,以了解这一方的山水与人情。重要的是,这也避免了那昂贵的景区套票。自然,我也未能划船于河上大小洞内穿行。不过,这都不重要。
最好的旅行,便是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这对于探访少数民族聚集地,显得尤为重要。而他前前后后说了七次“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可见其赤诚。而我向来对别人,都十分信任。
一路上,我们的交流方式都是极有趣的。他说:“我说本地话,你也听得懂的嘛?”“大部分都是听得懂的。”我点点头回应道。事实上,他说普通话和说本地话,我听起来都同样费力。而我也时而和他说客家话,时而和他说普通话。他理解起来也同样费力。
他还是极热情友好的,在路上遇见同村的人,他都有打招呼,并且为我介绍着这人与他之间的亲戚关系。相比之下,对方却少了几分耐心与热情来搭理他。这真有几分悲哀,大约一方面是酒的罪过。在路上还遇见了另一位酒鬼,醉得更是厉害,一身黄泥,斜倚路边便睡着了。后来被他拉了起来,说了几句含糊的话,便酿酿跄跄东倒西歪地走远了。我们也走到了他的家。
一所不大的房子,墙面是用竹篾编织而成。地面还是最原本的样子,没有铺上水泥或者搭起木板,显得有些潮湿。尽管是白天,却显得阴暗,一盏大约五瓦的节能灯亮着,却照不清屋里的角落。
一台二十英寸左右的电视被吊在墙壁上,电视里射出来的光芒,淹没了白织灯的光亮,映在背着一个孩子的少年的脸上。他脸上挤出两道皱纹,笑了笑。电视上播的节目正是电影《澳门风云2》。
地上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他两手着地地围着我转圈跑,极其灵活,神似一只猴子。时而又站起来,把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含进嘴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主人对于我的到来显得有些局促。面对这样的环境,其他的旅人定会感到不知所措甚至隐隐不安,而我却有一种熟悉的温暖,甚至因这一切感到一种极大的欣慰。我从小便是在这样阴暗且凸凹不平的屋子里长大,而我身在襁褓之时,母亲便已经老去。好酒的父亲,相较于男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主人吩咐女主人准备饭菜,说要和我好好喝一杯。并拿出了一块存放了许久的黢黑的纯肥腊肉,放在火上把它烧柔。无论是女主人还是小孩,对于父亲带进来一位不速之客这件事情,并没有任何脸上的不悦,而是极尽坦诚和热情。
在做饭的时间里,我了解到了背着孩子的少年已经十三岁,辍学在家。但他不像十三岁的样子,而像是九十岁的模样,营养不良,瘦小不堪。背上的孩子刚刚满月,地上爬着的孩子已经两岁半。还有三个孩子在外面,其中老大在广东的工厂里上班,老二在邻县做电路检修工,老三去年考上了一个三本大学,还未放假。想要一个女孩,偏偏六个都是男孩,真是命运弄人!
屋子里还摆放得有几床被子,那是别人送的。按照我们那边的习俗,一般是娶嫁或者生小孩的时候,才会送被子。但这几套被子的外包装上却写着“早登仙界、呜呼哀哉”等字眼。大约是曾有孩子夭折了,我也不便多问。
在他们做饭的期间里,我去周边寻觅一方平地,以搭帐篷。而遇到背着两岁半的孩子的女主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撕去了标签的空可乐瓶,一看就知道是去打酒而遇到恰巧酒家没酒了。女主人看见了我,略为抱歉地朝我笑了笑。我微笑着和她说没有关系。我小时候也曾无数次提着这样的瓶子在村子里打酒,但也并非每次都能提酒而归。
最终选定的扎营地是他们组里修建的一个水池上。雾霭朦胧,远山如黛,似乎祥和平静,却又风云暗涌。这时,男主人找了过来,通知我开饭了。
桌子上摆着几个菜,一个切片腊肉,略过油而成,肥肥的表面反射着微弱的灯光。一个炒鸡蛋,一个水煮青菜。所幸还有一碟蘸水。男主人把最高的凳子递给了我,这样会更方便夹菜,但我看其余皆是矮凳子,便取了一个矮凳子坐下,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坐那个高凳子。
事实上,女主人还是打到了酒。男主人倒了两碗苞谷酒,我尝了一口,度数并不算高。就算他现在这个状态,喝下一碗也并没有多大的事。我干了这碗,便添饭了。他却又倒了半碗,依然意犹未尽。两岁半的小孩端着碗,早已爬到了楼梯上。女主人则几口扒完饭,在给刚满月的小孩喂奶。
又谈论到在外面的三个孩子,于是少年便拿来了他们的照片。那是几张一家人反反复复拿捏着看了不知道多少回的照片。它已经磨损变形、模糊不清。照片的这一侧是牵挂与温暖,另一侧是亲人与远方。这一张张照片,比万里长城的城墙还要厚重。
饭后,我背着背包来到之前看好的营地搭帐篷。路上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好不容易消沉下去,一段时间之后却再次响起。此时我躺在帐篷里面辗转反侧,却被一束束亮光和人声所惊扰,聚集而来的年轻人围在我的帐篷边,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何在此出现。在出示过身份证并被拍照与接受了一番盘问之后,他们终于散去。
月亮隐入了浓密的云层,知了也停止了叫唤,意识陷入了混沌的梦境,我在清晨雨水的嘀嗒声中醒来,迅速收好帐篷,准备返程。
敲开昨日那家门,与他们辞别。我把所有的泡面和一百块钱留给了女主人,或许这微薄的心意也能给在苦难的海面上扑腾的他们带去一丝希望,给辛酸的生活带去一抹阳光。
在他们的目送下,我踏上了另一条隐于云雾之中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