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九,距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十五天。七七过后,九月二十六迁了坟,我们最终把你葬稳在东山的苜蓿地里。此后,寒星孤月,野草风声,春露秋霜,你长眠东山,我奔波世间,再无会期。
落雪了。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冷风扑面。这是失去你的第一个冬天,冬雪会覆盖你一丈见方的墓地,寒风会突破我单薄失怙的内心,我们都会感到孤独寒冷。但,这冬天,这寒冷,我们都得熬过。
对你来说,疼痛这个词,就概括了一生,六十七年啊。你是疼痛了一辈子的我的父亲。于我而言,在你的疼痛的掩护下,我跌跌撞撞走过了艰辛而突围的半生。你用竭尽全力的托举,让我从老家走到了县城。人生这场困局,我因你而突围,你因我而被困。你也曾突围与出走,但终因身后割舍不了的老老小小,终又回到原地。
老牛舐犊忘惜身,六十七载两手空。
夙兴夜寐不念苦,含辛茹苦养儿孙。
愚儿未及报寸心,回首过往余泪痕。
横难祸父归厚土,荒郊孤冢痛无穷。
如今,你在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憾满胸。我,只能回忆你这一生坎坷的路程,写下这四十一年与你苦难相遇的悲欢离合,聊作徒劳的慰藉。
失怙的童年
你没有生日。祖母忘记了你的生日,也就再没有人记得。或许祖父会记得,毕竟,你是他八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一个,也许能多得到一些关爱吧。可是,你的父亲,被59年的饥荒夺去了性命。为了半篮子救命洋芋,亲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哥哥的镢头背砸在他虚弱的身体上。他归家后一病不起。饿殍遍地的年代,贫病交加,在炕头上喘息了几日,撒手而去了。留下36岁的妻子,大大小小8个孩子。家徒四壁,祖母无力置办棺材,用唯一的一个三格子板柜(农村用来储存粮食或面的柜子)安葬了丈夫。从此,月黑风高,艰难度日。
后来,一个苦命的算卦先生给苦命的你算了个生日,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从此,在你心里就有了来到这世间的时间——1957年11月23日。我向来把过生日看得简单,都从来没有在那个日子跟你坐一起认真吃顿饭,喝几盅,以为来日方长,想着等你七十岁了全家人给你简单过个寿,可是,竟再也不会有那一天了……
祖父去世后,一家六口(大的三个女儿已经出嫁),挤在一间窄小破屋里,度日如年。农业社的大锅饭早已清汤寡水,瓦罐里打回来的菜汤清得能照出人影……祖母对着一群孩子和一瓦罐菜汤大放悲声,然后,点着三寸小脚磕磕绊绊地带着能上地的孩子们上地挣工分……
三十多年后,祖母跟七岁的我说——那时候,三岁的娃娃没有现在一岁的娃娃重。言语中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她说,秋天的某天晚上,她正在烧炕,我三岁的父亲蹲在不远处上厕所,突然跟她说:“妈妈,你看,狗!”奶奶回头一看,离父亲两三米的地方赫然蹲伏着一头狼!祖母一把拎起父亲,不计后果地隔着门扔到了屋内。父亲哇哇大哭。祖母一夜无眠。狼,守在屋外。祖母在屋内拿着推扒子的一端(用来填炕的工具,把子有两米多长)时不时吓一下蹲守在窗子外的狼。祖母说,那狼,一直守到了天亮。直到庄子里有了人声,社员们陆续上地,那狼,才心有不甘地离开。祖母从外面锁了门,用麻绳的一端绑在父亲的一条腿上,一端绑在窗户棱子上,又挣工分去了。
狼走后,祖母让本家小叔子往远处追赶一下狼,小叔子说,“哪来的狼呢!”又背着手回去了。人情冷暖,薄如白纸。
活着,的确不易。为了生存,一位单身母亲和一条饥饿的狼,一起度过了那样一个难熬的夜晚。为了活命而赌上性命,多么悲壮惨烈。那些年,山上的树被砍光了,狼和人一样,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只好背井离乡铤而走险。再加上饿殍遍地,狼就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村庄。
我想,如果父亲那天晚上被狼叼走,对我们大家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幸运,我们就都不用经受后来的这许多辛酸艰苦?
严冬酷暑,步步艰难。孤儿寡母,冷暖自度。一日又一日,在饥饿的日日威胁中,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艰难地成长。后来,一个女儿在十多岁时夭折,最小的一个女儿出嫁,二儿子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我的四爷爷,我的父亲竟有机会读了些书。目不识丁的祖母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于那样一个家庭,减少一个儿童劳力意味着祖母的负担更重了,这个决定后来差一点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走向……
我的父亲读书的时候,正值那混乱的年代。你曾骄傲得跟我说起:小学时,成绩好,跳过一级,念了4年,打得一手好算盘,六七位数的除法打得噼里啪啦,加减乘法自然不在话下。初高中学制短,总共四年,一边顺应时代要求上山下乡参加集体劳动,一边学习文化课知识。每一周,从二十里外的家里背上够一周做饭用的柴火,够一周不太挨饿的洋芋和杂粮面。你说,一位庄间老人曾跟十岁的你说:“娃娃,饿了,就多喝水,水喝饱了就不那么饿了……”老人的善良和时代的狰狞交织在一起,就是我后来理解的历史。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最终因为没有凑齐三块钱的费用,你没能参加高考。后来,你不止一次跟我提起,比你成绩差很多的某某某某某某都上了大学,成了干部。那时,你已经认命,但心底的遗憾与不甘还是在你落寞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十多年的装卸工生涯
1976年高中毕业,回到依旧家徒四壁的家里,成为农业社的一名社员。那时大伯已经结婚,矮小的茅屋里矛盾不断。你又干不好农活,凭着善良和忍让度日的孤儿寡母的家庭,在庄子里地位极低,在那个农村精英阶层被打倒小人当权的时代,受尽侮辱。
祖母说,一年春耕的时候,因为地礳得不平整,队长一把捏住18岁的父亲的脖子,矮小的父亲半天换不过气,连一口咽到嗓子门的豆面馍馍都捏得吐了出来。
唯一的活路,就是自谋生路。
小姑姑和小姑夫托人求情,终于让一米五八的父亲成了县物资局的一名临时装卸工。于是,你日日在一根根原木和一袋袋水泥之间讨生活。虽然是卑贱低微的工作,但终于摆脱了天天忍饥挨饿的日子,终于有了几个人住一间的工棚,不用再和老母亲、哥哥、嫂子、新出生的侄儿挤在一起,不用天天看脸色度日了。终是用微薄的工资补贴了艰难的日子。头顶威胁生存的乌云一点点散去。
同龄的青年都结了婚,那时候的农村,过了20,就是大龄青年。
成家已经迫在眉睫,26岁的你,彻底是个大龄青年了。外祖父不嫌你穷,也没追问你的实际年龄,就答应了你和我母亲的婚事。那时候,兄弟姐妹之中排行第八的我母亲才刚刚18岁。她在6岁的时候没了母亲,当阴阳先生的父亲又常常不着家,前面的四个姐姐都已出嫁,大她三岁的哥哥在县城念书,剩下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跟她一起过着争争吵吵又孤独惨淡的日子。18岁的时候,大她一点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已经成婚并且有了侄儿,母亲出嫁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寒酸的婚礼之后,一向隐忍的母亲还是受不了妯娌间的冷眼和虐待。祖母看不下去,但无可奈何。就跟母亲说,你回娘家逃活命去吧,我的娃……祖母就哭出了声……母亲回娘家住了一阵,外祖父说,你终究是有家的人,回去吧。你迟早得回去。母亲抹了抹眼睛,又回来了。
冷眼与虐待依旧。
母亲说,她怀着我的时候,父亲曾经带着她在县城下过一顿馆子,她一个人吃了二斤排骨,她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的肉。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父亲吃了没有,他是只给媳妇称了二斤排骨,看着她狼吞虎咽,还是他陪着她一起吃的,或者他找借口搪塞过去了?如今,我不忍心再问母亲这个问题,父亲,是我们心里共同的伤疤。
再后来,小姑姑回娘家,祖母说,我的娃,你把三儿媳妇引上,逃活命去吧,两条命呢,我的娃……小姑姑和祖母相对痛哭了一场。临走,小姑姑带着母亲,步行了四十里山路,到了小姑姑家。母亲挺着大肚子,在小姑姑家住了大半年。
那时,小姑姑的四个孩子都尚未成人。母亲从他们的碗里分了一碗碗饭食。
也许是心理感应吧。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天,他和他的二哥专门去20公里外看了一趟身患癌症卧床不起的唯一在世的姐姐,兄弟姐妹八人,如今就剩他们三个了,这是祖母留下的孩子在世间的最后聚首。当晚,二伯有事赶回县城,父亲陪着自己的姐姐说了一晚上话,第三天晚上,我的父亲就出事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再也没有醒来……
也许,你冥冥之中知道,姐姐的恩情无以为报,就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陪她说一晚上话。不舍自有心知。
物资局终于在时代潮流里摇摇欲坠,知识分子的时代来了,作为老高中生,县上什么部门曾经派 你们外出学习,到了江苏沿海一带。后来,刚上小学的我指着你当年带回来的四寸黑白照片,问你,这相片上是什么东西?你一一解释,手上戴的是机械手表,相片后面是高楼布景……那时候,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去过沿海的人,是半个知识分子。照片上带有时代印记的三七分分头,班卷着袖口的白衬衣,显眼的手表……再后来,你落寞地说起,一起去的人,大多安排了工作,背后多多少少有些关系,你终于被家庭和眼光带来的束缚留在了原地。
也许,外出学习的几个月,是你一生里最美好的短暂时光。
物资局终于倒闭瓦解,你又回到了老家。92年,我已经二年级了。你推着加重自行车,后面绑着一堆杂货:剪子镰刀袜子铁勺菜刀狗铁绳……每隔一天,父亲就半推半骑地赶上二十里山路去赶集,在集散后又半推半骑地赶回来。
老远一看父亲的脸色就能猜出他今天的生意如何。越到后来,父亲的脸色越加阴沉,这生意也就不了了之了。小商铺越来越多了,摆摊的生意维持不下去了。
福利公司的日子
九十年代,县城里猛吹一股市场经济的狂风,成立了好多新鲜而短命的小公司。亚麻厂、粉丝厂、福利公司……物资局的原领导当兵出身,人好。在他当了经理后,捎话让你来上班。你卷上铺盖,又去了县城。一个月一百来块钱的工资,是正式个人的一半,对于我们来说,谋到一份这样的工作,已属不易。单位小,为了生存盈利,干的都是杂事,卖农具,卖日杂,卖化肥,在药材市场跟前开旅社,收当归党参黄芪……
开春,父亲请几天假,回家安顿好庄稼。拉一解放化肥,到村里的上顶上,欠给邻居,等到庄农人有收入了再给钱,虽然是给单位盈利,也救了村邻的急。交公粮的时候,乡邻从十多公里外用架子车拉着公粮去交,粮站不收的时候,会找到父亲,让托人帮忙收一下粮,父亲会想办法托认识的粮站的朋友,人微言轻,有时会被拒绝,但他还是会去开口托人。谁家盖房子要买椽檩,会叫父亲帮忙挑材料(因为父亲在物资局时常常卸木料,知道木料好坏)。那时刚时兴安玻璃窗子,父亲拿着自己的玻璃刀,帮庄邻割玻璃,安玻璃,这在当时是个技术活。有一年,在过年的集市上,父亲在单位的门市部前卖化肥,我跟着父亲在凑热闹,马路对面一个卖鱼的架子车旁边围了好多人,父亲过去查看,发现那位卖鱼的老人把公斤秤当成了市斤秤,四周挤满了来占便宜的人。父亲帮那个被自己气得一言不发的老人卖完了剩下的鱼,那位老人硬塞给父亲一条鱼。八九岁的我觉得我的父亲就是个英雄。
93年冬天,家里添置了一台庄子里排行第三的十七寸东风牌黑白电视机。那时候的庄户人家,极少种药材,冬三个月唯一的活计就是杀年猪,闲传谝到无聊。一吃过晚饭,喂过牲口,大家就三三两两去合适的人家看电视。看电视,先得看东家的人缘跟活势,来早的年纪大的上炕,中间来的坐板凳,来迟的自己提个小板凳。满屋子的旱烟味和热热闹闹七嘴八舌的人声,炉子上煮一罐子罐罐茶,偶尔烧几颗洋芋。那时候流行《雪山飞狐》之类的武侠片、《篱笆女人和狗》之类的生活剧、《鬼丈夫》之类的爱情剧,正符合老百姓的大众审美,一集接一集,一部接一部,一天接一天地看。我自小不爱凑热闹,也觉得那些节目太幼稚,我给大家转好天线,选好台,调到屏幕上的雪花基本不影响画面,就跟奶奶到厨房炕上睡去了。换来庄邻真真假假的赞美:人家的这娃娃,就是个念书的料子,哪像我们的……父亲十天半月回来一趟,给大家一人发一根纸烟,还是煮一罐子茶,大家事无关己地打听些县里发生的新鲜事,等到电视剧结束,各自回家。
我的父亲是个好人。但好人往往会被人算计。97年冬,父亲的单位解散,父亲业务管理范围内的化肥不知被谁偷偷卖掉了一三轮车,亏损2000元,全部由父亲承担。那时的2000元按现在的工资算相当于3万多。安葬祖母加上这2000块钱,家里十几年一点一点存的四五千块钱的积蓄已消耗殆尽。父亲回家务农。母亲终于不再孤独。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也许是穷怕了。穷 ,就在努力存钱,就不敢花,就限制了一个人的魄力与眼界。回家后,父亲贩过一段时间的药材,后来赔了钱,就收手不敢干了。祖母还没去世的时候,我看跑三轮车是个挣钱的差事,劝他买个三轮车,又拉人又拉货,他不敢。那时候单位上有个旧四轮,我建议他买过来,他不敢。好长时间里,我觉得父亲太过胆小,很久以后,我才理解父亲,他不敢拿几十年辛辛苦苦的积蓄去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那些钱做保障。
薄田里的挣扎
父亲回到家时,已是41岁,半生没怎么营务庄稼的他,干庄农活算半个门外汉。很快,我就上了大学。2001年,一年四五千元的开销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个巨大的数字。一头牛一千来块钱,一只羊一百五,一斤党参两块七毛五,一斤当归把子一块二,拿现在的物价衡量,都涨了不止十倍,那开销,就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万元,对于一个西北山区的贫困家庭而言,该是多么大的负担。父亲母亲养牛养羊,包两公里外别人弃耕的山地,日日起早贪黑,一年到头似乎就能挣个银行的利息钱。后来,我毕业,父亲有一次酒后跟我说,娃娃,你看一下这些年我付的利息 ,那么厚厚的一沓子收据……
我无言以对。我们都红了眼眶。
工作以后,每个月八百七十元的工资让家庭状况迅速改观。八百七十元,能解决很多问题。06年,我给父亲装了个小卖铺,还完了念书欠的账,然后谈对象、结婚生子。08年8月儿子出生,09年订了房子,贷不了款,又借了好多钱。然后弟弟成家,几万块的彩礼。大家都过得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也会因为和我们意见不合,父亲赌气发火,过几天,又会打电话过来。一个人,还是养着一大群牛羊。我的孩子在乡下长大,爷爷奶奶照顾得很茁壮。到了进城念书的时候,留父亲一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孩子生病,他跑到五十公里外来看孙子。后来孩子回老家或者他来进城,总要给孩子点零花钱,孩子懂事,不要,父亲就生气。孙子后来比爷爷高,每次一见面,孙子冲上去胡乱摩挲着爷爷日渐稀疏的白发,爷孙都笑得很开心。父亲去世时,孩子在重症监护室见到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爷爷,哽咽着哭不出声来,我让他出去,他死死呆在爷爷床前,不走。停灵在家那四天,孩子始终没离开灵堂,晚上就在草铺里和衣而眠,这是最后告别时唯一的诚意,作为孩子的父亲,我感到悲伤,又感到欣慰。
几次住院
近三年,父亲时不时感到眩晕,有几次眩晕呕吐,几乎失去知觉,然后及时送到医院,但也没查出具体问题,只好笼统按照症状安了个眩晕症的名堂。21年9月开学前后,父亲眩晕不适,我带到医院做了检查,除了血压偏高,没查出问题,媳妇从医院开了液体,我给在房子里自己打了三次吊瓶,还没有完全好转就回家照看牛羊去了,换我母亲来送孩子上学。10月底,我在岷县参加全市赛课活动刚刚结束,接到大哥的电话,你晕倒呕吐不止被送往医院,等我从岷县赶回来,你在病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第二天早上,所有检查结果显示没有严重的器质性病变,我又赶往兰州参赛。等我几天后回来,你也接近出院了。然后几乎半年都会晕倒一次,住几天院,又回到家里,继续劳动。家里不种药材已经快十年了,这几年药材价格涨得猛,你说,这几年动不动就晕了,怕放羊的时候晕倒在野外,没人知道,把羊卖掉,我是同意的,你说,种些药材,我是不同意的,但拗不过你。种药材,是个体力活,上了年纪的你已经力不从心了。你今年执意种了6党参和当归。八月份,你又一次晕倒,住了四五天医院,我抽空给你送了几顿饭,说了好些话。利用医院里的熟人做了个深度体检,除了血压高和没办法根治的内耳眩晕症外,其他身体指标都很好,我乐观地认为,你再活十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出院那天,你到我的院子去转了一圈,说让我把房子再修整齐些,看了我养的几窝蜜蜂,你说,蜜蜂是飞财,来了几窝是好个好兆头。中午,在家里吃了咱们两个的最后一顿饭。你一直不好好喝药,一直是根据自我判断随心所欲地喝,这次回去没几天,你打电话说要不够了,我很欣慰,终于按照大夫的要求好好喝药了,我取的药还没能带回家,你就出事了。要还在我身边放着,前些日子给你买的治前列腺的药,连邮寄包装都没打开……你再也用不着了……
最后的日子
9月2号晚上七点多,接到大哥的电话,那边让我赶紧叫救护车,让我不要多问。我从办公室跌跌撞撞地边跑边打电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时,你被邻居用门板抬回来放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浑身泥水湿透,满脸满手满口是血,我问你我是谁,你说是平儿。我问你疼吗,你摇头,你说,娃娃我气切得很,我只好安慰你,一会儿就到医院。随车的护士连扎了三针,都没输上液体,我就感觉情况不妙,一定是失血太多导致血管都鼓不起来。我半跪半蹲地护在你跟前,你的意识渐渐模糊。二十多处骨折,大量失血,我不敢转院。我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寸步不离,一根接一根抽烟。情况一天天好转,到第三天下午,卸了呼吸机,拔了肺部的管子,所有指标正常。但是,第四天早上,突然恶化,你就再也没有醒来。我再也没能把你叫醒,我永远失去了你。
这是命吧,这只能是命吧。带着呼吸机,回到家里,给你擦洗稀疏的白发,擦掉残留的血迹,穿好寿衣,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唢呐声声悲啼,阴阳们在念经超度你,那几天,不知道怎么过去的,一看到你的遗像,就忍不住悲伤。你的牛你的羊你的庄稼你的药材你的儿孙,都在,但就是缺了你,这场必然的告别,来的太多突然……
我想,你一定会给我在梦里安排点什么,可你什么都没说。后来,一次次梦见,还是什么都没说。
父亲去世后四十天里第三次梦见,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梦见你活过来。
是我太过思念,难以忘记,还是你真的没有离开?或者不舍得离开?
那天坐在学校操场上参加学生的18岁成人礼活动。孩子们面对鞠躬行礼,拥抱流泪,感受成长与感动,可我永远失去了父亲,那么突然。我仰起头看向天空,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
我一遍遍想,也许我们都是来这世间渡劫的,你帮我渡过一个个苦难,等我长大。等我意识到你就是我的护佑神,你渡完了一生的劫,决然离去了。说孝顺说报答,都是镜花水月。我一直以为来日方长,真的,以为来日还多,至少十年,但你连半个小时都没给我。
你走后,我一直期待你跟我说点什么,直到十多天后,梦见准备迁坟,阴阳先生跟我说,如果迁坟的时候有太阳,坟是好坟。然后就梦见下葬时你的棺材斜了一下,我一个人打开棺盖尾部,看见你的一条腿蜷曲着,我赶忙搬掉整个棺盖,看见你脸色红润,我带着哭腔喊“爸爸爸爸……”你睁开眼睛,我惊喜地哭着笑着,扶着你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妈妈跟在身后跟你说话,媳妇前面跑着联系大夫去了……
醒来,是一场梦。我多么希望这不是一场梦。我甚至想,你可能真的在棺材里活过来了,我要不要挖开墓穴验证一下。但是,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半夜无眠,想起过往,往事历历赴目……
过了几天,媳妇说,梦见你从大门里走进了了,她惊喜地哭出声来……
又过了几天,梦见你在大门口,还是原来的旧衣服,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你说是被一个外甥叫回来的。我担心地说,这下回来就不要不去了,你摇头,示意不行,我说,来了就不管了,反正不回去了,你没有接话。
醒来,一遍遍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呢。始终想不明白。只是希望,你,真的没有离开,在以我看不见的方式存在在我们身边。
今天早上七点,梦见迁坟的时候我和弟弟在打开你的棺盖,双手举着棺盖,旋转着打开然后放在地上,就看见你活着,睁着眼睛,还是温和的样子,棺材里铺的褥子被蹬掉了。一整天,心里隐隐约约的担心与牵挂,无处诉说。
今天,看到一个视频:释迦牟尼佛踩着莲花出生后的第七天,他的生母摩耶夫人就去世了。她是被天使接回去的,因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只好安慰自己,也期望你是做完了这世间你该做的事情,受完了该受的困难,渡完了此生的劫,回去了吧。
我抬起头,找不见你的影子。我端起碗,满是你的影子。
迁坟的时候,我本想打开棺盖,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或者,我期待奇迹发生,就像梦里一样,能坐起来,我扶着你再去医院,你还能跟我说话……但是,棺材里明显又腐臭的味道传出来,我跪在棺材前,我知道没有奇迹,那都是我的奢望。最终不忍打扰你,也就再没开棺。就在当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你侧躺在棺材里,又活过来了。醒来,无眠,泪湿枕角。
住院的时候,你说你梦见和我奶奶在一起,我奶奶怀里抱着个婴儿,婴儿屁股上满是脓血,奶奶把脓血都用嘴吸干净了。那时候,小姑姑确诊了癌症,我们都没想到这梦和你有关。过了几天,我梦见自己口里的牙结石突然之间全部掉了,掉的干干净净,那时候你刚刚出院,我以为这是个好兆头,你的病痊愈了。同时,弟弟梦见五竹寺的山水着火了,清空里飘来一块云彩,下起大雨,把山火浇灭了,也觉得是好兆头。他又梦见你和我们弟兄两个赟赟呆在老家的一间小房子里,门外风雨交加忽雷闪电,有个声音说,暂要渡劫去呢,然后看见一条小白龙在风雨雷电中朝天空飞去,没想到,这是你去渡劫啊。等你出事后想起这一连串的梦,悔惧交织,无可言说。
你走后,我只在七期、搬坟、百日祭的时候来过,今年太忙,上高三的课,给孩子们做饭,接送孩子,力不从心,你一定会理解我。百日那天,我一个人陪你在坟头坐了一个小时,一个人烧了一袋子冥币,陪你抽了几支烟。这一辈子的过往,就随着一抔黄土,再也连接不到一起了。
今天是冬至,也是小团圆的日子,你一定感到孤单。我在这世间,同样,孤单。父亲,再也没人问我过节回不回家,没人与我在年三十打半夜的牌九,再也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人给我牵挂的理由。这场艰难的告别,成了我一个人的思念。
父亲,人间缘分已尽,心底恩念长存。父亲,山长水阔,天地渺远,各自珍重。
等待一场雨水落下
也等待你 不期而至
迟到的雨水淅淅沥沥
可你永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