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简简,原名乔三万,来自苏北农村靠海的一爿小渔村。你猜得没错,我还有两个哥哥:大万,二万。那时万元户的概念很流行,我爸大概是想钱而不得就疯了。
靠海吃海,可是日本对面的这片黄海鱼虾好像越来越少了,大家又不愿去苏南打工,好像去那地方,即使是靠苦力赚钱,也好像是良家妇女去妓院一样,既有“那小子混不下去才走的”自尊塌方,也有“那地方好先进,我们这帮穷鬼去,能搞得定吗”的恐惧诛心。于是大家都只能往大海深处去,像圣地亚哥老人,于是死的人就多了起来,于是我爸就像夏天午睡贪凉快躺在地上被蚂蚁蛰了一样,睡意全无。可是已经晚了,他的大儿子本来对上学很热衷,年年三好,但在几年前鱼虾井喷缺少帮手的时候,被他威逼利诱,辍学成了光荣的隐者渔夫。当然,二哥的命也是如此,不过他是讨厌学习主动申请罢了。
于是我这个三万,就在“学习虽然无趣,但可以逃避下地干活割草喂猪”的26度云南气温中,突然接到“睡意全无”的父亲一生只有一次的语重心长:“三万,好好念书,你看不念书只能下海,下海要往里走,可能就要死人。只要你读得好,我和你两哥哥,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供你。”
那个时候,我很想说:“爸,其实我蛮讨厌念书的,以烂成绩为证。我一直没有像二哥一样主动提出辍学,只是因为我比二哥聪明点,你看二哥被海风吹得那个鬼样。还有就是我觉得自己还小,现在就去田里,去海里,去猪圈里,会影响我的发育。等我大一点,也就是再等两三年,我觉得玩够了,觉得我这一生有这好几年的玩耍也不亏了,就无论你如何逼我,打死也不念了,一心一意跟你下海。”当然我不会说出来,但两三年后,开学我就死也不去,他又能怎样,因为村上不想念书的朋友,都是只此一条就万事大吉的。
不过,我还是很诧异于一向对念书嗤之以鼻的父亲竟然对此忽然垂青起来,其中必有文章。那天晚上,老钟敲了十下,两个哥哥收拾渔网要出去。我照例起来,尾随他们而去。可是,他们竟然大声嚷嚷让我睡觉,说我明天还要上课呢。这种有觉悟有担当像父母早死,长兄对弱弟说的话,之前他们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说的,反而是:“三万,你他妈装模作样的,成绩像屎,念什么屌书,快不要读了,你看我们多自在,早上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吃饱喝足想去哪就去哪玩。”每当他们下海回来,如果看见我在写作业,就会马上过来,衣服也不换,拍拍我的肩,揉揉我的头发,对我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狂样。但写作业的我,毫不动摇,因为我看到他俩,包括我爸,一身泥水,腥气弥天,他们活得也狼狈,这两个傻逼还有资格嘲笑我呢!
在我两个哥哥眼中,如果我读书,就是傻逼行为,他们瞧不上,就不当我是他们一伙的,什么有趣的事都不让我沾。而如果我作业不做,把课本糟蹋蹂躏得像烧糊的面皮,把文具杀头腰斩剁脚挖心,他们就会像看到活人走在烧红的铁柱上忽然掉到火坑里烧得芳香四溢的纣王,兴奋异常。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爱我,疼我,把他们的链条火枪给我玩,带我去看录像,去牌九场,去掏鸟窝,去偷瓜果,去村西头把几十条肥狗以一月一条的节奏用老鼠药药死,虽然一无所得,但乐此不疲,因为这好像就是我们那个时候必须要做的事业。当然,一如既往的,是很多个晚上十点,我跟他们拿着丝网,名义上去野河捞鱼。
这个晚上,秋月又大又亮,连上面像我小时候尿床遗留的湿影都清清楚楚。这么好的夜色,我神清气爽,正是我欢快的好时候,这两个狗屎竟然吵着不让我去,岂有此理。我就压低声音跟他俩说:“如果你们不让我去,我就把你们夜里去人家鱼塘而不是去六排河的事告诉我爸。”他们忙也压低声音跟我说:“今天去撒化肥的时候,爸叫我们以后不要和你玩,不要影响你学习,说全家的希望都靠你了,还说什么要砸锅卖铁供你上学,说如果再影响你,就要打断我们的腿。”我正要说:“你们看,我爸是不是有毛病呀,念书能念出个屌来。睁眼看看,全大湾村,这么多年,出一个大学生了吗?连个中专都没有,真的老糊涂了。你们 不带我玩,我就把你们偷东西打牌吃香烟看黄片的事都告诉我爸。”
就在我正要再压低一点声音开导要挟无所不用其极的时候,我爸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横着镰刀,他手一挥,拿镰刀黑乎乎的刃背对着我。而我,一眼看到的,是即使在将死人脸色一样的十五瓦灯泡下也闪闪发光的白刃,我担心他手再一扬,高高举起,再一劈,我的身体就是两半了。他气得浑身抖着,说:“你个狗日的,白天我跟你说的,都成耳边风了?你以后再跟他俩混,我就砍死你。”说完,镰刀又一挥,让我两哥哥滚出去,爱干嘛干嘛。
其实,他言谈举止大有问题。首先,他骂我狗日的,就有问题。他说用镰刀砍死我,其实镰刀的正确使用方法是挥割,他如果拿着镰刀说割死我,问题就更大了。然后是发这么大的脾气。之前无数个夜晚,十点的时候,他都任由我跟着他两个敬业的儿子开夜工,甚至有时我困倦得很,睡过去了,两个哥哥喊也不济事时,他老人家还会骂我懒货一个,作势要打我这个不争气的,非要把我弄起来,就像我如果这样下去,就会瘫在床上,成为啃老一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