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昨天和今天》3-从破衣烂裳到衣着光鲜
李本聪
我家屋外,有株老枫树。二月的庙会赶过,枫树进入繁茂期,一大片阴凉投在地上,这里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只可惜,集体经济时代,除了小学里的孩子,大家都要到生产队里去劳动,挣工分,那片美好阴凉白白闲置了。过些日子,城里的外婆会来我们家一趟。老人家一来,就忙忙碌碌,做两件事,一是把我们的衣裳裤子收了,拿到小河里洗干净,再拿回来放到横在院子中的铁线上晾干。二是把我们穿破了的衣裤缝补好,折叠起来。要缝补了,外婆端了针线篓子,坐到老枫树阴凉下,拿了花针,在针孔里穿上青线,观察破烂的大小,找一块合适的旧布,覆着破烂处量一量,然后用了剪子裁成,一针一针缝合上去。这是个细活,一下午外婆就坐在这里,另一个下午外婆也坐在这里。银针飞起来,又落下去,飞起来,又落下去……也许是一个人孤单寂寞,她缝补的时候,嘴里会哼起小调。小调的声音,有时是哀婉的,譬如《十二月放羊》;有时是戏谑调侃的,譬如《包儿说亲》;有时是喜悦的,譬如“金凤子呀,开红花……”
孩子们正值一个静不下里的年龄,放学路上也要挤时间玩耍。一个小伙伴提议,大家附和,把作业本子撕下,折叠成四角板,在灰堆里蹲的、跪的、爬的、挪的拍打。或是拿出几个麻栎果,撬个小洞,比赛,对决,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你赢我的,我赢你的。裤子的两个地方最容易受损,一个是膝盖部,一个是裤裆,总是磨破,通洞,大人说屁股扇着风,就是这个意思。所以,缝补就成了母亲照料我们的重要职责之一。当时的布是棉布,不含化学纤维,说不上牢实。破了,补上去,穿几天,又破了,再补上去。一个地方缝补二三次是很正常的,补丁摞补丁,没有谁会笑话。一村的孩子是这样,一村的大人也是这样。能穿不打补丁的衣裳裤子,是美好生活的象征。那年月的幸福,在今天看来,真是简单至极。
就要过春节了,父母节省了又节省,拿了布票,拿了钱,去供销社量回布来。母亲自己裁剪,自己缝制,给孩子们做套新衣裤。自己却舍不得,穿着旧衣,将就将就。生活逼迫,穷困逼迫,你不得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其实,孩子们的衣裳裤子,早就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哪里等得到过年才穿,一缝制成,我们兄弟几个就争着穿到身上来。母亲看看,一身破烂,筋筋吊筋筋,也不忍心不让孩子们穿新衣了。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过年,无论如何,总得穿干净点。孩子是他们的脸,被外面的人打脸,那是丢人的事情。可娃娃的衣裳裤子实在换不下来清洗,没有来换的啊。换了,大白天就要赤身裸体,怎么个出门见人?还是母亲有办法,除夕夜,吃过简单的年夜饭,让孩子们睡到床上去,她把我们的衣裳裤子收来,一个人在深夜里洗涤。洗好了,煤火旺起来,红光映照着屋子,母亲拿来烘衣裳的竹篮,罩在火上,将潮湿的衣裤展开,铺上去,看守着,翻动着,不敢有一丝疏忽,不敢有一丝大意。热气呼呼地升腾,四散开去。守岁接天的鞭炮声响起,母亲把一家人的衣裳裤子烘干,折叠起来,放到孩子们床头去。只有到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躺倒床上去。第二早,她起得很晚,母亲太累了。那时,我母亲过年的这一幕,不是只在一个家庭里上演,而是村里许多人家的写照。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的教室,有两道木格子窗户,冬天里,可裱糊报纸上去,以避风寒,算是好的了。低年级的几间教室,只有个窗洞在那里,风横穿过来,直穿过去,同学们就像坐在冰窖里一样。老师穿着单薄的衣服,吸溜着鼻子站在上面讲课。学生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下面听课,手指冻得像姜芽,脸蛋子冻得像红萝卜。总也控制不住,两只脚抖动,轻轻跺到底板上去,就这样来取暖。我祖母说:“老牛老马难过冬”,实际她要表达的是,老人难过冬天,冷啊。在保暖衣物极其缺乏的年代,一件单衣,一条单裤过冬天,那种滋味,根本不是今天的人可以理解的。“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寒衣未剪裁”,是那个时候农村人家的生活常态。我读高中的时候,一个金马来的同学,大雪天,只有一件黑色单衣穿在身上,冷得实在不行了,就在腰间系一根稻草绳子来御寒。十七岁的年轻人了,就只能穿这个。
到了年末,我会把我孙儿穿不得,小了的,半新不旧的鞋清出来,洗干净,送给别人家。想起我们小时候,一年一双布鞋,母亲用棕片、竹叶、破布做成的鞋底,非常地不牢实,随便穿穿,底的后部前部就磨破了,一走路大脚指就“挖着洋芋。”天晴的日子,舍不得穿,下雨的日子,更是舍不得穿。只有晚上洗了足,才提来布鞋,垫垫脚,走去睡觉。穿烂了,就没有能力置备第二双,要穿新鞋,来年的事情。冬天里,许多人的脚后跟都会皴裂,裂开一道几道口子,像张着娃娃嘴一样。这裂开的口子渗出鲜血,疼啊。手指皴裂可以贴胶布,足却不能,你只能忍着耐着,能有什么办法解决。
如果现在有谁不愿意买衣裳裤子,我可以保证你,天天穿六七成新的。很简单,只要放得下面子,去垃圾塘里翻一翻,把人家丢掉的捡回来,洗洗,消消毒,一家子不愁穿。或者是去城里收取旧衣物的箱子旁边等着,人家送出来处理,直接提回去就成。我会去成衣店里逛逛,春节期间,卖五六百元的西装,一旦过了年,就打六折,还卖不出去。用广播呼喊着:“店铺到期,大甩卖,什么都卖三十元”,街上走一转,少说也会遇到四五家。现在啊,买套衣裳裤子,烂简单的事情。买套名牌衣服,也不难,多经穿的,一买回来你就穿,天天不离身,年头穿到年尾,不破烂。等不得你穿烂,新潮的款式又出了,升级换代,人们忙着赶潮流去。看不上眼的,就是过时的,丢掉到垃圾箱里。
到街心里去看风景,特别是女性,长裙短裙迷你裙,色彩亮丽,衣袂飘飘。有时看到的是一只花蝴蝶翩然而过,有时看到是几只花蝴蝶翩然而过,有时看到的是一群花蝴蝶翩然而过。毕竟,人是衣裳装扮出来的。由于衣着的光鲜,化妆品的帮助,男人女人,一个二个,返老还童了,你很难从面部判断出她的准确年龄。城里那些公司的员工,一列白衬衫,蓝领带,乌裤子,黑皮鞋,头发梳得油亮,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标准身材,器宇轩昂。他们是中国改革开放,着装展览的一个窗口。
村子公房里宴客,嫂子们去帮忙净菜,霜天冷露,手浸在凉水里不好受,怎么办?好解决,好解决,走下去,小超市里,买双塑胶手套来戴上洗菜,手就不僵了。莲藕冬天里成熟,埋在池塘泥水里,以前大冷大冻去掏藕,屁股上得挂个酒瓶,田埂上得燃个炉火,喝口烧酒,掏会藕,冷得受不住了,上来烤一会火,再下去掏,艰难异常。现在哪还这样,穿着塑料衣裤下荷池里去,在泥水里劳动,手脚却不沾泥水。即便下雪天,一样干活不觉得冷。我在工地上见过拌灰浆的工人,穿一双深筒塑料鞋,锄头翻挖着粗糙的沙泥,脚踩着粗糙的沙泥,手脚并用,把灰浆和好,给大师傅砌墙使用。要是没有这样的鞋子,要是不穿这样的鞋子,这活计怎样来干,不好想象的事情。
作者:李本聪,男,泸西县中枢镇石洞小学教师,副高职称。云南省特级教师。自幼患有小儿麻痹,坐轮椅上下班,担任过21年小学副校长。先后在国家、省、州、县级教育刊物上发表教研文章二百余篇。出版86万字教育专著《做个爱思考的老师》。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请留下一点痕迹呗,您的点赞、留言、想法都让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