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死的那刻,月亮明晃晃的在天上挂着,照得四处亮亮堂堂的。
村里的男人都说绿萝是个顶漂亮的女人,村里的女人都说绿萝是个顶可怜的女人,罢了又来一句“老陈家那儿子叫什么来着,唉!”
外出务工的阿风又回来,这次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烫着一头时兴的波浪卷发,年轻的面孔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脂粉,脚上的皮鞋“噔噔噔”把村里的泥土路踩出了一个个小坑。
村里的男人看着扭着腰肢摆远的背影发出“啧啧”的类似感叹大肉好吃的语气,旁边撩起衣襟露出胸脯奶孩子的婆娘一记白眼甩了过去。
阿风和女人走远了,人群才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看到没?又带来一个,这绿萝才死了多久呀?”“可不是,那陈家的儿子就是有本事!”
阿风带着女人进家门的时候,阿风娘正往门口泼一盆刷锅水,水划过去的前一秒女人还对着阿风一脸娇笑。
后一秒女人就“吱吱哇哇”地乱叫了起来。阿风娘把盆子一扔“咣当”一声,眼风一斜阿风就懂了什么意思。
母子俩一前一后的进门,独独的把女人撇在门外“滴滴答答”地湿着一身地刷锅水。
“娘,你干什么呀!”阿风嘟囔道。
“你干什么呀!我问你干什么?”阿风娘厉声喝道。
“对得起绿萝吗?”阿风娘的话,让阿风怔了一下,喉咙一紧,“绿萝”两字像缠缠绕绕的藤蔓一样攀上了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偏偏那条藤蔓又变成了一条吐着蛇信子的小青蛇,幽幽的往阿风心窝子里钻,阿风猛地一激灵,藤蔓不见了,吐着蛇信子的小青蛇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些丝丝缕缕结成细密网的有关绿萝的回忆。
一个极冷的冬天,阿风和绿萝同在一家小工厂做工。有次去饭堂打饭,绿萝掂着脚去看那一锅黑乎乎的东西“是茄子吗?”阿风恰好在绿萝斜后方“是黑炭吧!”
绿萝转头阿风才注意到了绿萝的脸,白白净净的和锅里的“黑炭”形成明显的对比,因为太白让脸上的几颗雀斑过于明显,笑起来左边一只虎牙若隐若现。
阿风觉得这姑娘还挺好看。“不吃别影响别人啊!”饭堂大妈抄着大勺子扫了两人一眼。“吃!”绿萝被阿风盯得不好意思了,连脸上的雀斑都要红了起来!姑娘红红的脸庞让阿风的心思游荡起来。
最后两人一人一大碗黑乎乎的茄子,绿萝埋头苦吃,阿风在不远的地方看着绿萝吃。那时候的阿风觉得好像连贯穿四肢的寒风都流露着阳春三月的害羞带怯!
如果说暗里流转的情愫只是滋生的小火苗,那么那个凶狠的车间主任却是实打实的把这个小火苗变成了燃烧着的熊熊烈火!
车间主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一张脸常年阴云密布,间歇性雷霆震怒。
恰逢这次把矛头对准了绿萝,说不清是什么由头,总之站在车间主任对面的绿萝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惊扰了车间主任此刻把帽子支棱起来的头发。
彼时的阿风迷恋武侠里英雄救美的桥段,眼见着绿萝的眼眶已经包不住来回打转的“珍珠”了。
阿风一时气血上涌“操,这他妈不是欺负人吗?”话一出口,大大小小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绿萝眼里的“珍珠”又打了几个转后,又回到了眼睛里。
最后两人下班后一起蹲在办公室里写检讨。
“字挺好看的啊!”阿风找话。
“本来就好看,读书时我成绩可好了!”绿萝一脸骄傲,连雀斑都闪耀起来,“可惜...”
“可惜什么呀?”阿风觉得她脸上的雀斑真好看。
“没什么,快写吧!要不要我帮你呀?”绿萝转移话题。
“英雄救美”的桥段只要发生,美人大多都会对英雄芳心倾送,不管他是不是真“英雄”。
车间主任的这把火,确实是把这段情烧得红红火火。两人下班一起下小馆子,在小馆子里互相喂食;一起看电影,画面暗时偷摸的索个吻;一起轧马路,两只手牵在一起也不觉得冬天冷了......自然,两人也做了年轻男女都爱做的事。
绿萝过生日那天,喝酒后的绿萝抱着阿风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的话,也就是那时,阿风才知道两人在主任办公室写检讨时绿萝“可惜什么”。
可惜她的父母只是养父母,可惜本不能生育的养父母抱养她后又生出了弟弟,可惜他们没有做到一视同仁,可惜连最护着她的奶奶也去世了......“我有时候挺恨我弟弟的,但他总是姐姐,姐姐的喊着,追着我跑...”
醉酒的最佳状态绝不是醉的一塌糊涂,而是晕晕乎乎飘飘撞撞,胆子比以往大了几分,又少了醉鬼的癫狂。
醉酒的绿萝抱着阿风脸贴着脸的说了好久的话,醉人的酒气扑到阿风脸上,阿风本能地闭上眼睛去亲吻绿萝。
绿萝却像鸟儿一样扑扑棱棱的爬起来摇晃着要去扒开窗子看月亮。阿风本能地阻止却晚了一步。
窗子开了,冷风四面八方齐刷刷赶来箭一样射进屋子里,白白的月光顺着小旅馆破旧摇晃的窗子溜了过来,又调皮的跳跃在两人身上,窗外光秃秃的大树不甘寂寞的晃动着骨感的枝干。
阿风望向绿萝,能清楚的看到她眼里清醒又诱人的醉意,眼波流转间,甚至还有一片荒芜和莽苍之感。
绿萝的头发被风撩到阿风的脸上,她“咯咯咯”地笑着,阿风关上窗子去挠她咯吱窝,两人在床上闹作一团,床板应景式的“咯吱咯吱”响着。
阿风觉得刚刚绿萝眼里的荒凉只是他的一时错觉。
年轻男女,酒精,寒夜,破旧的小旅馆,两颗孤单的心灵不管不顾的搂抱在一起时,炙热滚烫的肌肤也明目张胆的贴近起来。
阿风低头急切地吻住绿萝,他的指腹带着狂热和焦灼在绿萝身上探索着饱满的柔软,隔着皮肤触到了她乱撞着的心,慌忙中他抬头看向那双眼睛,带着惊恐和不安。
阿风一顿慢了下来,他的舌轻柔吻上了那双受到惊吓的眼睛,一点一点的直到裹挟住绿萝的舌,直至它们缠绕在一起;他的手温柔的摩挲绿萝的皮肤,一寸一寸的向下游移,直到它们在他手下松软发烫。
他和她一起在如精灵在天堂乱闯,如云朵在在云巅发狂,如鱼儿在水中游荡,亦如鸟儿在空中翱翔。他带着细致的耐心抽丝剥茧般和他怀里的女人完成了最原始的动物交欢。
那一夜,破碎的呻吟和压抑的低吼持续了很久很久,梢枝头的月被四撞的寒风吹得越发的孤寂清冷,屋里搂抱在一起的两人却从彼此身上找寻到了饱满欢畅的痛快。
阿风带着绿萝回了老家,街上散落的男男女女打量着绿萝美貌的同时,也好奇的窥探着绿萝的身份。
每当这时,阿风就搂着绿萝的腰骄傲的大笑着:“我媳妇儿!”不出一天,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知道了老陈家寡居多年的老太太有了儿媳妇,还是一分钱不用花的那种。
绿萝刚进阿风家门的时候,阿风妈并没给多少好脸色。她还是想着找个本地高大壮实的儿媳妇,农活是把好手不说也好生养。
照着阿风娘的条件,绿萝实在不达标准。
阿风妈开始了挑肥拣瘦,饭不好吃,衣服没洗干净,绿萝是什么口音,说话听不清楚,算命先生说你俩八字不合.......阿风娘什么招数都使了,偏偏绿萝软硬不吃。
饭不好吃倒掉重做,衣服没洗干净重洗,没事缠着阿风娘练习当地口音,八字不合也不是我的错,我没见过亲生爹娘,现在的八字是养父母抱养我那天的日期......
几个轮回下来,阿风娘败下阵来,她本来就不是个心狠的老太太,绿萝又是个极能忍的性子,细细相处下来倒也合了脾气。
真正让阿风娘接受这个外地儿媳的还是一盘香椿馅饺子,那天阿风带着绿萝外出回来时,阿风娘已经做好饭了,一个个圆润的饺子乖乖巧巧的躺在破旧的盘子里。
绿萝只咬了一口眼泪就扑扑漱漱地落了下来,阿风和他娘当场愣住,最后绿萝和着泪吃完了那盘饺子。
末了,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对着阿风娘“娘,谢谢你!”
后来,才知道是绿萝亲娘把她送人前,给她做了顿香椿馅饺子,清涩香苦的味道是生母留给绿萝唯一的记忆!
阿风娘不闹腾了,和一个没亲娘疼的孩子较什么劲呢?再说绿萝眼含热泪的那一声“娘”不就等同真把她当娘了么?她现在倒盼着阿风能好好的对绿萝,两人早些给自己添一个大胖孙子。
家里的两个女人不翻什么水花了,阿风的日子更加惬意了。
白天在村子里打打牌,顺便接受着男人们的艳羡,“哎,阿风,你带回来的媳妇儿晚上把你伺候的挺舒坦吧!”
“看着挺水灵的也不知道床上把式咋样?”“阿风,你哪儿领回来的,介绍下路子呗!”
这时,阿风也不吱声,男人们嘴上围绕着绿萝脑子里分神时,阿风不动声色的赢了一把又一把,晚上回家就和绿萝在床上练把式。
偶尔去地里做农活,只要绿萝跟着,农活干到一半两人也能土沟里滚上几番,压在两人身下的青草混着泥土发出阵阵清新的微腥。
阿风怀里搂着绿萝,眼睛望着天上浮动着的白云,那白云不论怎样变幻,始终逃不过头顶上的蓝天。
那一刻,年轻却也成家本该安定下来的他忽然感到了厌倦,对女人的厌倦,对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的厌倦。
阿风和同村的几个年轻人逃似的离家外出务工,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留下的不止阿风娘一人了,还有绿萝。
离开了阿风的绿萝,像无处可攀依的藤蔓,肉眼可见的生长杂乱,迅速萎靡。阿风偶尔的一个电话解不了她的烦闷。
她常常一人在门外呆坐许久,甚至动起了去找阿风的念头,只是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拦住了她的日程。难熬的日子里,阿风娘的关怀给了她些许慰藉。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绿萝并没有表现出阿风娘的那种欣喜,她甚至开始焦灼不安,肚子里逐渐成型的孩子并没有消除她骨子里的漂泊孤寂,起初阿风还愿意温暖她生命的苍凉,现在阿风也从她身边逃离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传了过来。和阿风一同务工的男人和家里通话时说阿风在工厂里又有了其他女人,本来是自家人八卦,可农村的土坯墙阻挡不了秘密。
消息传到绿萝耳中的时候,孩子正用脚踹她肚皮,她感觉脑中“嗡”的一声,像夏天聒噪的蝉鸣。
她奉若神明的东西正在以她能感受到的速度流失着!
阿风最终回来了,他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到绿萝身边,把东西一一介绍完,想伸手摸摸她的肚皮,最后又讪讪地缩回了手。
一个动作让曾经的你侬我侬变得无比陌生,绿萝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萦绕着的陌生女人的气息。
“我去和娘说会儿话”阿风解脱似的跑到了他娘的屋里,隔着关上的门绿萝听到了里面的摔摔打打的声音。
她知道,早在她吃了阿风娘的香椿馅饺,她流着泪叫了一声娘时,两人就不在是止步于婆媳的关系了。
阿风很快又走了,阿风娘每天变着法的给绿萝做吃的。只是她早过了孕吐的时期,胃口却越来越差了,阿风娘每天望着她亲手做出来的一桌子吃食悄悄叹气。
绿萝不知从哪儿弄过来了一盆绿萝,瓷白的盆子,叶子油油亮亮。
“唉?你不能吃,小脸又瘦又黄,它长得倒挺好”阿风娘叹气的次数又增加了。
“娘,我是绿萝,它也是绿萝,我就是它”绿萝强撑着笑意,她旁边的绿萝好像在回应她说的话,明明没有风来,却意外地晃动了几下枝叶。
“娘,它好像能听懂我说话!”绿萝发出惊奇的感叹,爱怜的抚上它的叶子。“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阿风娘摇着头出去了,“香椿叶子长出来了,娘晚上给你做你爱吃香椿馅饺子。”
傍晚约莫五六点,阿风娘先和好了面。在锅里炒了几个金黄喷香的鸡蛋,把香椿用热水焯了一遍,拿刀细细地切碎放到盆子里。
又把放凉的炒鸡蛋和香椿混在一起拌上调料,接着揉面擀皮,薄薄小小的面皮裹上馅摇身变成了饺子,锅中加水烧至水花翻腾,一个个饺子落入锅中成熟。
阿风娘正要把饺子装盘子就听到了绿萝凄厉的叫喊“娘~!”
阿风娘心头一惊连忙冲进了绿萝的屋子,绿萝双手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五官皱在一起,地上淌了一滩水似的东西......
“羊水破了”阿风娘嘀咕着,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别怕啊孩子别怕哈!娘去找刘阿婆!”
“娘,你别走,别走”绿萝的头发贴在额前,泪和汗糊了一脸,阿风娘折回去抓着绿萝的手“别怕别怕”又大声叫喊着人来帮忙,泥巴糊的墙挡不住声音,何况还是救命的声音。
邻居们很快赶来了,接生的刘阿婆很快也赶来了,婆娘们慌乱又有序的烧热水,准备毛巾剪刀,简陋的产房中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了出来,绿萝疼的也没有力气喊了。
来来回回只有几个破碎的音节从口中溢出来“娘,娘,阿风,阿风,娘......那盆绿萝...”阿风娘在一边抓着绿萝的手“哎,孩子,娘在呢!在呢!娘没走......”
一片有序的混乱中刘阿婆探出头来“老陈家的,孩子是横着的!”
这句话像是个惊雷,震的所有人心头一紧,“阿婆,保女人的命,孩子还可以再有”“陈家嫂子,先把儿媳妇的命保住吧!”
“就是”女人们接二连三的出声,阿风娘抓着绿萝的手抖了又抖,她忽然想起了被她晾在一边的香椿馅饺子,她忘记她说了什么,有人把饺子端了出来,饺子不算太凉,还有余温。
她把饺子喂到绿萝嘴边,“孩子,来,张口,娘给你做的饺子”,绿萝用残存的意识缓慢的吃了一口饺子。
刘阿婆见状明白了阿风娘的意思,几分钟过去了,屋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老陈家的,儿媳妇身体太弱了,救不回来了”刘阿婆叹气。“唉!可怜年纪轻轻一姑娘一尸两命啊!”
阿风娘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她好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绿萝苍白无血色的脸和那只咬了一口的饺子,“孩子,再吃一口,你爱吃的......”
没人回应,屋里的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就四下散开了,出了屋子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照的地上明明晃晃的。
大家却只觉得寒意袭人,有人嘟囔着真冷,刘阿婆心痛两条命只觉得血腥气比以往更重。
阿风又回来了,来埋葬年轻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年轻女人的葬礼办的极其简陋,黄纸洒落在几坯土堆成一个小土丘上。
村里的女人们感叹绿萝命苦,自己死了孩子也没留下;村里的男人们感叹阿风福薄,漂亮的老婆和孩子撇下他就走了。
阿凤娘把剩下的香椿馅饺子塞进去了嘴里,嚼出了清苦的味道,“和那孩子的命真像”阿凤娘想再感概些什么,想了一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把剩下的饺子囫囵个吞了。
阿风又匆匆的走了,没多久又带回来个漂亮女人。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烫着一头时髦大卷,脚上的高跟鞋“噔噔噔”的把村里的泥土地踩出了一个个的坑。
入夜,阿风和女人在床上折腾着,女人很快满足的入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阿风躺在女人旁边却怎么也睡不着,冷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绿萝生前放在窗前的那盆绿萝上,绿萝发出幽幽绿绿的光。
阿风想起来彼时和绿萝情浓时的戏语“绿萝,我发誓,要是我以后对不起你......”,那时绿萝“咯咯”的笑着。
现在阿风却觉得绿萝那缠缠绕绕的藤蔓像一根根细长的绳子,悄无声息的勒住了自己的脖颈,冰冰凉凉的风掠过脸颊,阿风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