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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下垂,混浊的黑席卷了最后一际昏黄,穹庐笼盖,繁声消弭。地球翻转了一面,晨昏线如锋利的刃,斫下阴阳昏晓,完成了昼与夜的交替。白昼远去,我渐渐没入夜的阴影。
从没有在意过入夜的仪式,竟是这般磅礴。人们都喜欢追逐日出,甚至彻夜不眠奔赴太阳自地平线跃起的雄姿,在东升的气象中感受着血液的回温。披金戴红的朝霞是金乌满溢的光华在白云上的挥毫,慷慨地计数着白昼的开端。喧嚣自明暗间渐起渐隆。
而日落,是一场低调的退出,在夜的掩盖下,在市井的沸扬中,几乎是无声的,忙碌的人总是赶不上一场日落。月亮在斑驳的苍黑中隐匿又显现,悄悄地。待到骊黑时,抬头一望,它突然就露出了全脸,静静地挂在树梢。
到了夜晚,一切维持着进步与文明的机器戛然而止,在清冷的月光中,沉睡的大地仿如回到太初。在夜的包容下,勤劳与懒惰、真诚与虚伪、功过与对错俱没了模样,众生平等地堕入睡眠,只留呼吸与自然同频,维持着与世俗世界的联系。
夜,如母亲的怀抱,曾无私地包容我的顽皮与倔强。
儿时的天空是透彻清朗的,每入夜,一轮晶莹黄亮的明月悬在半空,有时有点点星光相伴,再别无他物。彼时还没有排得密不透风的高楼,在乡村的旷野上,夜空极开阔疏朗。我和玩伴在这旷野上追逐狂奔,流光自天宇泻下,仿佛为我们裹上了一层金丝薄纱。没有学堂,没有课业,没有纪律,没有约束,我像动物幼崽一样,在月光投下的这一片光亮中,依着本能与好奇心的驱使,只尽情地游戏。待到兴尽而归,我走在错落的田垄上,高高低低,远山和点点灯火人家浸入墨色,只留月亮和我两个,在一天一地。我望着月亮出神,周遭的虫鸣此起彼伏,更衬夜的静。有那么一刹,没有父母的牵绊嘱托,我行走在田垄,仿佛荒野间的一位游侠。小小的自我冒尖,在月光的照耀下起舞。我望着身后拖得长长的影子,它也在起舞。
少年求学时,因为高三一次会考中的历史成绩不理想,我背上了思想包袱,晚自习前的我一个人强忍着泪水在教学楼后方一个僻静的小花园里消化情绪。同学们都去了操场上放空,这里静悄悄的。我倚在亭子的栏杆上,抬眼就看见了那面玉盘,微弱的光透过密密的树冠,直抵一块几不可辨的破败石碑。我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学堂……光绪年间刻”的字样,这竟是百年校舍的前身,藏在月光下的草丛中。那一刻我怔住了,为这静夜中突然出现的古物,为我终究是看轻了历史的羞愧。穿越百年漫漫长夜的碑刻,在微弱月光的反射中,照亮了一个懵懂学子的心智。
现在的夜空再也不像儿时的那样黑了,厚厚的云和霾遮挡了月,而高高的楼和墙遮挡了我。无数个深夜里,我不得不为了工作、孩子与家庭琐事忙碌得抬不起头来。而当我终于得空想起赴约的时候,伸头一看,月亮却不见踪影。也有幸运的时候,繁华褪去,万籁俱寂,在城市的霓虹闪烁中,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它,清冷寂寞的月。我坐在书桌前,月光洒下一片清辉,将每一件物品、植物和书本都沾上了泛着水光的晶莹。卸下一身疲惫的我,在这寂静的夜里,思维又回到了那片旷野,像个野孩子一样自由地驰骋。
夜的灰幕垂下,梦的意境上演。在那个颠倒的世界里,我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体,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飞过低低的麦田;我能穿上最美的裙子,穿过长长的学生队列,走向喜欢的男生主动告白;我能不惧台下的目光,自信地大声念出那些封藏于自己笔下的优美文字……我能,我能成为另一个我。
夜的黑,让面具都显得多余;夜的静,让微弱的心声回响。许多作家和艺术家都喜欢在晚上创作,大概也是因为这去除杂质的黑夜,让他们能够显露真我的意识。万物落幕,人潮褪去,人的“触觉”才更见敏锐,真我于黑暗处显像,不是规训的我,不是教条的我,也不是顺从的我。
千年前的某个夜晚,苏东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遂行于月下,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上。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朗朗清夜,苏东坡只身于浩瀚的黑穹,以酒为媒,发出天问。寂静的宇宙如深渊里投下了一粒石子,并无回响。天体以光年计狂奔,探寻无极的极限。原来苏仙也只是踏着行星航行的旅客,在这场疯狂的扩张中,一切都是时间中的运动而已。
我最爱夜的黑,那是自由的黑、纯净的黑、包容的黑。那一方无底的黑如深渊里的凝视,叫人无法回避,只得面对太虚,一一抖落尘世的烦与恼,细数自己渺小的得失、功过、成败,再将它们抛撒至宇宙,成为粒粒星尘。在这场加速扩张的运动中,没有人会回头做那刻舟求剑的楚人。沉默的黑,蕴藏着多么惊人的能量啊!
我最爱夜的静,那是宇宙自大爆炸以来的余音,是万物在休眠中拔节生长的巨响,是失眠者辗转反侧祷告安眠的低喟。在无声的对话中,我、梦与星河各坐一隅,我们“谈”了许多。原来从未发现,我是个如此雄辩的人。
在无数个公转中,人类与万物一起续写了宇宙生命的长度。而在无数个自转中,夜给了个体审视与聆听渺小命运的时空。在黑色的掩护下,渺小与伟大同坐共谈,寂静中振聋发聩。何处是人生的轨迹?何处是宇宙的终点?何处有“道”幻化成形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