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
2018年末,晚八时许,飞机在轰鸣声中降落于昆明长水机场,窗外还下着小雨,空气中氤氲着水汽。从机场乘坐地铁至市中心,再乘车前往住处,目之所至均是寻常城市模样,商业区闪烁着相同的霓虹灯,居民区挤挨着相同的筒子楼,路上神色相同默然的人们,均裹紧了衣衫匆匆投入夜色。
也许是从大雪将至的江城突然转至气温尚算温和的春城,尽管嘴上附和着司机师傅谈论的大幅降温,心里却并不觉着此时的昆明凛冽难挨。倒是记起汪曾祺老先生写的昆明雨,他说昆明的雨是明亮的,丰满的,没有连绵不断叫人气闷,反而因滋润着深绿树影和饱满花朵,衬着娇软的滇白话,更显柔和。他想念昆明的雨,而我也兴奋地默念着频频扫过的路牌,文林街、文化巷、翠湖……在心里拼凑出八十年前这座城市的模样,和这座城市中那些清瘦矍铄的身影。
时至今日,云南的美景多且绝,四季皆有,大家从全国各地飞抵昆明,即刻北去丽江、香格里拉,南去腾冲、西双版纳,而昆明多是作为中转站一般的存在,是旅行途中的匆匆一瞥。今晚,我便拉着大家略一驻足,就着一盏茶的时间,聊一聊八十年前的这座城和那些人。
1937年7月,日本军队占领北平,随后天津陷落,南开大学被夷为平地。9月,北大、清华、南开均不愿屈居沦陷区,遂三校南迁,奔赴岳麓山脚,湘江之畔,合为长沙临时大学。然同年12月,首都南京亦沦陷,战火蔓延至武汉、长沙,三校只能继续向西南大后方迁移。
还记得朱自清的《背影》吗?文中父子俩作别的火车站,在津浦线的南京浦口,是南下师生常规路线中的必经站点。随后战事吃紧,南京也去不成了,部分师生便乘船从海上绕路香港,再乘火车南行;还有一些由公路经广西至越南河内,再辗转入滇。然而有这么一群师生,由闻一多、李继侗等教授领队,与体检合格的284名男学生,以多习民情、考察风土为名,组成“湘黔滇旅行团”,一路苦中作乐,拍照写生,采集标本,徒步山区三千里,历时两月有余,靠双脚步行赶到昆明。至此,各路师生如江流汇海,终在彩云之南建立起西南联合大学,他们“辞却了五朝宫阙”,不畏流离之苦辛,只为继续学业,不辍弦歌。
1938年,如何安置平津前来的师生和即将入学的新生两三千人,是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位校长之心头大事。幸得社会各界帮助及当时的“云南王”龙云的支持,捐出当时城内的各等学校、商业会馆、盐行仓库等建筑用作学院校舍,几大学院在城中东一块西一块,终于拼凑出整所大学的规模。好不容易学生们有了教室住所,有些没租到房子的教授们只能牺牲自己沿城边住得更远。故而学生们曾戏称,西南联大很大,昆明有多大,联大就有多大。
这一年,因着梁思成、林徽因牵头的中国营造社也搬来昆明,规划设计校园的重担就落到这夫妇二人肩上,校方购置了120余亩土地,以20万元资金作为初始投入,拟建造大学楼宇。然而随着战争的扩大,昆明很快便物资匮乏,物价飞涨,梁林夫妇几易其稿,高楼变矮楼,矮楼变平房,砖墙砖顶成了土墙铁皮。林徽因为此还落过泪。
还记得电影《无问西东》么?王力宏饰演的学生坐在简陋的教室里,雨滴打落在铁皮屋顶上,竟隆隆似雷声,讲课的声音全被盖过,学生焦急,先生淡定,板书“静坐听雨”四字,大家莞尔,偷得片刻闲。
再后来,铁皮顶都用不起了,只得以茅草覆盖;宿舍四十人一间,学生与老鼠臭虫共居;食堂的饭锅里,发霉的红色稻谷混合着沙砾、老鼠屎,菜叶是捡菜市场丢弃不要的……学生们不忘幽默,说饭是“八宝饭”,说清水漂根大葱的汤叫“青龙过江”。他们还私下传授着吃饭的技术,先盛半碗速速吃完,再添加压实一碗,方能比别人吃得饱。
这些学生里,作为新生进入物理系的,有杨振宁和邓稼先。许渊冲和吴讷孙考入了外语系,想工业报国的本地人王希季,则考入机械系。汪曾祺因慕沈从文之名已久,便进入了群星璀璨的国学院。
现如今,昆明街头多的是小食店,你随着文林街、钱局街、一二一大街一路行来,过桥米线、饵丝饵块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八十年前,昆明街头最多是茶馆,有清唱的、说书的、干喝茶的,最后都成了学生们的自习室。因为图书馆太难占座,宿舍没有照明,学生又穷困,只有茶馆能让他们一盏茶一卷书坐上半天。累了,还能一起打个桥牌谈谈时局。
先生们比学生们思虑得要多,便不得轻松。南迁路上大批学术文献书籍损毁,有些教授便靠着记忆默写,以手抄稿充当教材;物价暴涨,工资不变,还得变着法儿补贴家用。闻一多拿出篆刻功夫,靠给人刻印赚些银钱;冯友兰和梅贻琦的夫人,在房前支口小锅卖麻花和定胜糕;物理系教授吴大猷做上了跟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营生,养起了猪。
就是在这家国破碎之际,在物质贫瘠之地,联大师生们一边求学一边求生,竟创造了丰富至极的学术成果:冯友兰有《贞元六书》,钱穆有《国史大纲》,周培源著下《湍流论》,吴宓用英文写下了《世界文学史大纲》,金岳霖完成了七十万字的《知识论》,在跑警报中丢失了手稿也不气馁,重新提笔而就……联大八年,当得上是民国的“群星闪耀之时”。
此时的昆明,清丽闲适,冬季仍能见到一丛丛浓绿的树和鲜妍的花,翠湖上,无数只红嘴鸥翩然翻飞,引得游人驻足。联大旧址盘卧在云南师大一隅,等待慕名而来的人细细端详它现在的样貌,想象曾经的风华。
在联大的纪念馆中,我注意到一位老先生,他独自一人久久伫立在联大的三角校旗前。
听说这面校旗是一位外籍教师的妻子为了学生参加第二天的运动会连夜赶制的,后在动乱中被一名学生带去了美国,珍藏几十年后,托校友务必完好带回祖国,捐献给母校。北大、清华和南开曾为此校旗去留开会协商,最后一致决定送还联大原址,即如今的云南师大。云南师大也仿制了三枚校旗,分别赠送给了三校。
在我经过老先生身边时,竟听到他唱起了歌,他唱的是“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还郑重地用右手一下一下打着拍子,原来是西南联大的校歌。歌里说“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歌里说“九州遍撒黎元血”,歌里说“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一曲满江红,由这位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唱出来,仿佛时间又回溯了八十年,城市里还能看到那些身影:
城郊,金岳霖在防空警报的呜咽下,抱着装满手稿的皮箱独坐山坡;
人流中,傅斯年扶着有眼疾的陈寅恪,拄着手杖躲避日机的轰炸;
深巷中,做完公开演讲的闻一多,中弹躺倒在血泊里……
民国,是最近的春秋。在南渡北归的路途中,那些风貌高古的灵魂宛若灯塔,照亮了一方山河。
后记:
旅行之前,我一般会刻意找寻与目的地有关的影像和书籍,以增进对目的地的了解。就西南联大而言,它背后有太多的故事值得细细了解,三言两语怎能道尽。这里给大家推荐一部片、两首歌、三本书。
一部片:纪录片《西南联大》
两首歌:《也许》《未央歌》
三本书:《南渡北归》《人间草木》《西南联大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