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者照心,韧者问情。一别三载,许郎,安否。
01
红绸处处,龙凤呈祥。大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欣羡往来宾客穿戴皆不凡,竟都是非富即贵的样子。
门内众人虽热闹却不嘈杂,酒香传来醇厚温润,不似筵席上常用的寻常货色,更别提菜香之馥郁。玄色衣衫目露精光的青年往来陪衬,都是武功不凡的好手,觥筹往来,宾主皆欢。
左右近邻识得消息,知是早已成名江湖的墨剑门掌门许凌天迎娶已故师父的爱女郁晴,都道果是一对青梅竹马才貌相当的璧人。
郁晴虽未扬名武林,却是刀光剑影里养大的罕见的温婉美人,未及笄之时求亲者就已络绎不绝,许凌天翩翩公子风度卓然,是年轻一辈数得上的出色俊彦,庭院内外赞声不断。
不多时花轿已绕过半城回来,清朗公子下马踢轿迎出佳人,入府这十几步礼仪繁复,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待一对新人终于站在案前,任谁都要赞一声新郎眉眼清俊器宇不凡,新娘身姿端庄玲珑婀娜,一看就是难得的好姑娘。
媒婆声音沾着喜气:“吉时已至,新人请拜天地!”
霎时声敛音消,一众宾客都不再寒暄专注观礼,媒婆的大嗓门更加显著:“一拜天地,叩谢月老红线牵就良缘!”
郁晴盈盈福下身,许凌天也插身便拜,却半阖着眼,看不清神色。
“再拜宾客,答谢同门情谊来客知己!”
本该叩谢高堂父母恩情,许凌天是孤儿,从小被师父郁任城养大,郁晴母亲早逝,也是父亲千疼万宠养在膝下,数月前父亲不幸寻母亲去了,两人再无高堂可拜,且改了拜谢宾朋,以免大喜之日触动伤心。
众宾客欣然坐着受了礼,又忙不迭一齐还礼,方又坐下,等媒婆再行仪式。
“夫妻对拜……”
“且慢!”
清泠女声远远传来,在坐的江湖豪杰脸上俱是惊疑不定,有不少人甚至猛然站起,轰然有声。许凌天脸上古井无波,眼眸里却波澜起伏深邃无际,一向性子沉稳的郁晴一把扯下盖头,美目直直看向大门。
“果然是,良辰吉日啊。”
极淡极浅的声息,像是唇边隐秘的缱绻叹息,曲曲折折带着倦意,几不可闻却又字字清晰。
“一别三载,”声音由远及近,眨眼间背负双剑的隽逸身影已在门内——
“许郎安否?”
02
一别三载。
竟已有三载。
而数年前江湖上谁人不知凌鸢双仙,仗剑行天下。
许凌天,风鸢白。
墨剑门的大弟子许凌天艺成出师,郁任城嘱咐悟性最高的弟子,要想武功更上一层却不能囿于门中,应去江湖上历练才可。
于是许凌天行走江湖解人危难,无意间认识了来历神秘莫测剑术高明的风鸢白,阴差阳错误会对方是梁上人,两人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彼此品貌都是不凡,不久竟两厢倾心,结伴相行,一路游历。
许凌天师承墨剑门名门正派,基本功扎实内力浑厚,招式大开大阖阳刚勇猛,风鸢白却走得是轻灵飘逸的路子,临敌最是随机善变灵敏异常。
两人既在一处习武,互有弥补互有裨益,不久功力都是大进,成为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加之二人都淡泊名利,只爱管不平事,被江湖人赠了“凌鸢双仙”的美誉,是人人皆羡的侠侣仙眷。
许凌天十五岁出师,与风鸢白一起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五载,风鸢白亦是芳龄十九,寻常女子早该出阁了。许凌天念及再不成亲,一男一女行走江湖,虽是两情相悦人人皆知,毕竟于风鸢白清誉有损,倒是不妥。
更有一事,小师妹郁晴是师父亲女,小自己四岁,从小一处玩耍练武,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自己出师之时郁晴还只是懵懂女童,豆蔻年华却长成娉婷佳人,数家求娶,其中不乏有为才俊。师父郁掌门自是欣赏不已心满意足,郁晴却只是不允,如今及笄一载有余,还待字闺中不曾许人。
许凌天和师父郁任城心里也明白郁晴是为何,只是许凌天心有所属势必要辜负佳人心意,不如尽早断了她念想,等郁晴想开了也好另觅良缘。
所以许凌天弱冠不久,便信至尊师,求师父主持自己与风鸢白的婚事。郁掌门为郁晴忧思已久,见信明白许凌天心思,虽有些可惜爱徒不能成为小婿,疼怜郁晴,还是欣慰地广发喜帖在府中操办起来。
婚期就在下月,已有至交好友赶来帮助筹办事宜,郁晴虽是闷闷不乐还是强颜欢笑,为未来的嫂子精心挑选珠玉首饰,还特特去玲珑阁求了一向要好的首席绣娘朱砂,要一件独一无二的华美嫁衣。
忙乱了半个月还多,许凌天飞鸽传书,道是有一件大喜事,与风鸢白无意中寻到了失去踪迹已久的双剑问情和照心,再有几日就能归来,与众位亲朋一同鉴赏这两件神器。
问情,照心。得之得天下。
数十年前江湖上也是有一对像凌鸢双仙这样的神仙眷侣,乾坤书生孟之问和踏月仙子宁芙,两人皆是宗师级别的绝世高手,俱都用剑。孟之问以稀罕的千年玄铁亲铸至凌厉至柔韧的双剑问情照心,自佩照心,以问情为聘,抱得美人归。
谁料恩爱三载后,有人见宁芙携双剑去了天山,同行的还有有名的风流公子赵寻花,孟之问随即昭告武林与宁芙恩断义绝。
就有人猜测是宁芙薄情寡义,被花言巧语所惑负了孟之问,偷了照心剑和赵寻花私奔。孟之问从此不过问江湖事,似是要退隐。
而自此以后不出一年宁芙就逝世了,临死前却是用照心一剑杀了赵寻花,此后双剑就失了踪影。
久不出世的孟之问却在此时重金悬赏双剑下落,自言愿倾尽家财,并可以在不违道义前提下为还剑者做三件事相酬,赴汤蹈火生死不辞。
然而终孟之问一生都未得到双剑,事实上宁芙辞世后至今双剑再未现世。孟之问抱憾而终时已是江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于是武林中人都猜测双剑中藏着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不然孟之问已经再无敌手怎么还要一心求它,再联想到宁芙私奔时不忘偷走照心剑,更是坚信双剑藏着的秘密必是惊天动地。
照心锋利无双极其坚硬,问情是独一无二的柔韧软剑,双剑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的神器,如今更被人称为“得之得天下”。
竟被凌鸢双仙无意中寻到,真是难得的好运气,要双喜盈门。红灯笼都挂起来,新房打点妥当,只等双仙携双剑归来,了却一桩心事。
03
许凌天只觉平生快意事,竟都要圆圆满满了,着实无憾。
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吉日到了,良辰过了,一屋子的豪杰喜气洋洋地等着,筵席凉了酒味淡了,等不到双仙归来。
墨剑门倾门而出,还是郁任城在一处百尺山崖下寻到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许凌天,而风鸢白和双剑无影无踪。
再后来,有人说看见风鸢白背负双剑向西而行,此后再无消息。
许凌天被百般救治一月方醒,绝口不提风鸢白,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却是看见了郁晴为风鸢白准备的玲珑嫁衣,一剑划碎了它。
昨日爱侣,今成死仇。
还用说什么呢,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年宁芙做了什么,已令江湖不屑,风鸢白狠了不止百倍,对未婚夫婿痛下杀手,夺了双剑远走,看起来如天仙一样的人物,竟是蛇蝎美人阴毒狠辣。
许凌天一直郁郁寡欢不问世事,直至数月前郁任城去世,临终前传位给大弟子许凌天,更是将爱女托付。许凌天继承了掌门之位,重新振作,又成为江湖上人人尊敬的人物。
这三年,郁晴一直陪伴在许凌天身旁软语安慰悉心照料,不离不弃。许凌天一发出请帖,人人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天终于不辜负许凌天。
“许久不见,先贺过风姑娘得了重宝,如今只怕是武功大进了。只是郁晴大婚未给风姑娘请帖,恕不远送!”
郁晴从来与人为善,从不重语伤人,如今却像是气极怒极,倒是英姿飒爽令人肃然起敬。
许凌天垂眼不说话,四下骂声骤起,伴随着接连不断的铿锵之音,人人都亮出了兵器。
“妖女快滚,大喜的日子没人欢迎你!”
“妖女欺人太甚!郁姑娘是何等重情重义的姑娘,她的婚礼怎么能受你之辱!你是武艺高强还带着双剑,可是堂上没一个等闲之辈,你再不离开我等拼命你也休想活命!”
“对!妖女你若识相留下双剑,我等便饶你一命,让你滚出这里!否则我等绝不姑息,一定为郁姑娘和许掌门讨个公道!”
……
风鸢白在谩骂中无声展颜,却是风华天成倾城一笑。
满堂的人都一愣,再也骂不下去开不了口,就听见那人满不在乎的语气,声音也懒散得很。
“要以多敌一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也不知是为了双剑还是为了道义。”
眼见举座没有人服气,却也没有人出言反驳,风鸢白笑容里带了三分鄙夷和讥讽。
“我自知你们一起动手我是不能留命了,可是我也敢保证你们中间,一半的人不能活着出去。大喜的日子何必血流成河呢,郁姑娘,你说是不是?”
郁晴闻言怒极反笑:“风姑娘,那你要如何?和你这种不知廉耻之人我还有什么好说!”
“郁姑娘,”风鸢白敛容正色,
“当日事你可亲眼目睹始末巨细?这些年许郎说了什么,又有人问过我什么吗?你就这样断定情由折辱于我,对风鸢白公平吗?”
“这……”郁晴语塞,想了想倒确实这样,不知如何回答。
“当日我昏迷之前,只看到你的脸。”
一直沉默的许凌天突然开口,整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
“我醒来之后已时隔七天,全身是伤。后来听说有人见到你,活生生,一个人背着双剑。
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他只是很平静地陈述,没有一点语气。
风鸢白一怔,旋即慢慢笑起来。
“郁姑娘,你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04
郁晴默然,自有众人为她道不平,纷乱着叫风鸢白快滚。
“诸位休急。鸢白要讲的故事与自身清白无关,却是乾坤书生孟之问和踏月仙子宁芙的往事,双剑的故事。”
此言一出,堂上皆寂,再没有人提出异议。郁晴了然一笑,自嘲一般。
“那就请风姑娘为诸位豪杰讲这个故事吧,郁晴洗耳恭听便是。”
从哪里讲起呢,这原本是最美满的爱情。
孟之问俊逸儒雅,通百艺,善绘山水,书法更是一绝,又因剑法出神入化,所以被人赠了“乾坤书生”的称号。
宁芙是江湖上唯一可与孟之问过百招而不败的高手,又是美貌如仙才情出众的佳人。
孟之问仰慕宁芙已久,宁芙又何尝不倾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心心相印,却都不知如何挑破。
孟之问因缘际会得到了至寒之地的千年玄铁,自己铸了两把剑,一把坚利一把柔韧,他把柔韧的那把剑送给宁芙,宁芙问这两把剑叫什么名字,孟之问深深看着她。
“坚者照心,韧者问情。”
照心问情。这是我的心意,坚韧不移,你的心上可也有我?
真是最美的情话。
成就了最美的姻缘。三载举案齐眉同行同止恩爱不疑。
最后落了个一人夺剑私奔而去,寿夭早亡,那一人苦求双剑下落,终身不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因为向来没有人能做到恩爱不疑。没有人。
孟之问看见心爱的女人和别人依偎在一起,他哽咽着求她给个解释,只要她给一个就行。
宁芙一言不发,拔了问情狠狠刺向孟之问。最终她留了三分余地,刺中胸口伤口却不深。
孟之问把照心丢到宁芙脚下,让她和那个人滚。
宁芙带着双剑和那人一路去了天山,两个人恩断义绝。
“他终于还是不信她。”
宁芙错,错在倾城,风华绝代。于是有人一心想得到她,即便她成了亲,那占有的心却是变本加厉。
寻花公子,风流无双,他阅遍江湖美色,情人无数,多少绝色美人对他痴心相许投怀送抱,他却只对宁芙念念不忘,风流人的一点牵挂,像是灌了毒的欲望。
他一心要得到,而不是守候。蛮夷之地求来了邪恶的蛊毒,无心。
中了无心的人会忘了自己心中有谁,从此以后只听命下蛊之人,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宁芙在孟之问面前和其他男人依偎亲密,所以她一剑刺向自己的爱人。可她千钧一发收了力道,一瞬清醒她下不去手。
孟之问丢了照心让她滚。宁芙在混沌中下意识用内力封了自己血脉,将蛊毒逼在一处,一路上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无心的幻境,所以她不拒绝赵寻花在身旁,却不知为何一定要上天山。
听说天山雪莲,千年开花,百毒可驱,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是谁说,情深不寿,原来天真的生妒。宁芙上了天山,雪莲未开。
她吃下雪莲茎叶,勉强压制住已扩散的蛊毒,想起了前尘,可是她需要每天都食用雪莲茎叶,不然还会迷失。
其实中了无心是不能强行封住血脉的,宁芙一天天衰弱下去。赵寻花看不下去,他承诺再不靠近她,要她放过自己,宁芙理也不理。
后来,茎叶不再长出了,雪莲还是未开,宁芙油尽灯枯,她一剑杀了赵寻花,然后。
她一直苦苦维持清醒,而今终于解脱了啊……
却再也不能回到他身旁。
05
孟之问赶走宁芙之后就后悔了。
他脑中不断回想着宁芙刺他那一剑的神情,冰冷,淡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剑气如虹,入了两分却突然停下来。
不对,全不对。
等到宁芙死讯传来,和她一剑杀了赵寻花的决绝,孟之问连夜上了天山。
来不及。
尸骨还未下葬,但是“无心”已随宿主身死毒消,他什么都查不出来。唯一的线索是,双剑不见了。
所以终他一生都在寻找双剑。众人以为那里面有惊天的秘密,实际上那不过是相爱之人天人永隔的不甘。
“无凭无据,按照风姑娘这样说,难道是赵寻花亲口告诉你的?”
哂笑四起,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我知道,”风鸢白神色平静,“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
因为那个风流无双的寻花公子有过不知道多少一夜风流,他让相爱的两个人反目成仇各自终老,他罪大恶极,可是上天竟然让他有了子嗣。
那个男孩十二岁时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她的母亲为了十二年前一夜露水情缘青春荒芜忧思而亡。男孩独自入了江湖,听到了那个时候江湖最盛的传言,于是找到了天山。
赵寻花认下了他。没过几日宁芙回光返照一剑刺向赵寻花。
快死的人有多大力气,何况是一个经脉俱断的女子,她的剑虽决绝却缓而无力,是赵寻花自己没有躲。
最初是贪慕美色还是不甘心求不得都不重要,中了无心的人还能有一线清明不肯伤害自己的爱人,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实际上比谁都坚韧,就像是照心。
赵寻花也动了心,动了真心。听起来多可笑,最风流无情的人动了最真的心,那人却永远不会爱他,哪怕失了本心也不会爱他,只会永远恨他。
这样的困局解不开了,那就有个终结吧,我拿命偿你。
你痛失所爱,我爱而不得。
临死前赵寻花把一切告诉自己的儿子。所以双剑在赵寻花后人手中。
“那少年不耻父亲所作所为,弃了赵姓隐退江湖。但是赵寻花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毕竟是自己父亲,生前虽有薄幸之名也没什么大的罪过,少年想给父亲留个名声。所以双剑一直留在手中,孟之问至死不得。”
“风姑娘,你讲这故事,是想告诉我们眼见未必是真吧。”
郁晴寻了张椅子慢慢坐下,却是不再拜堂的样子。
“你是想说,三年前你也中了蛊毒无心?所以丧失心智伤了许郎?还是别有隐情呢。”
风鸢白深深看向郁晴,眼神里满是歉意,郁晴大惊,下意识想要拦住这个女子,可是已经来不及——
“许凌天,如果我说,三年前就是我伤你夺剑,心虚逃走,现在你要另娶他人,我却不能接受。现在我要带你走,你跟不跟我走?”
“……我跟。”
06
满座哗然。
一直站在阴影里不发一言的许凌天慢慢走出来,走到风鸢白身边。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你。”
话却是对郁晴说的,于是那女子终于不再掩饰,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我还是愿意。我只希望她不要出现,这样我们拜了堂,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就差一步了,可是她还是来了……”
郁晴哭得浑身脱力,却还是强撑着,“凌天,如果……如果今日风姑娘没来,你会不会……”
“扑通!”
许凌天跪倒在地,对着亲恩座上师父灵位叩首。
“孽徒不信不礼,寡廉鲜耻,情愿被逐出师门。”
许凌天三拜而起,转向郁晴。
“今日如果她没来,也会是我中止这场婚宴,凌天这辈子不能娶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三年前之事是非都不重要,我甚至不需要解释,只要她回来。”
我只要她回来。
师父一直身体不好,那年归途许凌天认出一山崖,依稀记得山崖上长着能缓解师父痼疾的药草,于是和风鸢白爬上崖顶。
百尺的山崖,不高,但是崎岖,两人爬上来之后坐着歇口气,许凌天只觉鼻畔一阵甜香,于是天昏地暗,失去知觉前只看到身边人的脸,眼含杀机。
黑暗灭顶。
再醒来时疼痛难忍,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却还是急急爬起来,然而围在床边的脸,没有她。
找不到,她不在。
恍惚间听到师父遣走了其他人,长长的叹息:“凌天,你别怪风姑娘,她虽然带走了双剑,但毕竟……”
“师父是说,风鸢白用药弄晕我之后,伤我夺剑?”
郁任城面露惊诧:“风姑娘用药……弄晕你?”
“当时我晕过去了,醒来就在这里。”
而她不在。双剑也不在。
“可是我还是想等你回来,你回来就好,我真的不在乎发生过什么,双剑都给你,其实那些伤一点都不疼。”
三年过去了,许凌天还是没等回风鸢白,这女子自被人看到去了西域,再无影踪。
他想找她,却不知去哪找她。
“那我就娶别人。我用三个月筹办一场浩大的婚宴,让整个江湖都知道,那么你也会知道的。我想赌一场,只要你心里还有一点我,我等你回来抢亲。”
这个方法实在太卑鄙,许凌天愿意做个卑鄙小人。
“许掌门,你这样说置郁姑娘于何地?何况这妖女伤你夺剑,最是狠辣无情,整个江湖都恨不得得而杀之,你何苦和这妖女搅在一起?”
年长的长辈含怒走出来,更别提墨剑门上下对自己掌门横眉怒视。
“双剑既然是我发现,就归我所有,鸢白无论伤我还是夺剑,俱是我二人私事,与诸位无关。”许凌天伸出右手,轻轻摘下掌门戒指。
“我此生负了郁晴,拿命偿也不够,现在我自废掌门之位,还给郁晴,郁晴要打要杀我绝不还手,墨剑门上下都可伤我杀我。诸位若是认定许某是武林败类,也都不必客气了。”
宁可负尽天下,也只能负尽天下。
杀气一触即发之前,白衣的女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郁姑娘,逝者为大,鸢白本不愿累及前人,只是,总不能真的和凌天一生不能见光,更不愿妄自送命。”
郁晴怒极反笑:“那风姑娘有何见教?”
“郁姑娘,郁掌门临终前可曾留下一条金线样的细索,长盈百尺,他是否嘱咐你不要让凌天看到?”
“你怎么知道?”
郁晴惊疑不定,却见风鸢白唇畔兀自有笑,带着无尽的萧索和冷清。
“因为那是我风家祖传的宝贝,盘龙筋。”
07
传说中取自西海神龙的宝物,火烧不燃,刀砍不断,看起来极细,却是缚上千斤重也绝不会断。
“郁掌门一生正直,一时做了违心的事,此后必是内心百般挣扎,所以他留下盘龙筋,没有丢弃。可是他最终做了选择,所以势必不能让凌天见到盘龙筋。”
风鸢白抬头看向郁晴,“郁姑娘,他是个好父亲”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除了风鸢白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爬上山崖,中了埋伏。
双剑出世的消息比想象中传播更快,有人在他们的归途候着,一直犹豫中不知该不该动手,没想到两人直接上了对方栖身的山崖。
这是天意。
“他们用了‘拈花’,太过狠辣霸道的毒。”
许凌天霎时失去知觉,甚至来不及看到围上来的十三个人,风鸢白看到了,所以眼含杀机,明白此日之战不死不休。
“十三个人?是十三阎罗!怪不得那以后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还以为他们是金盆洗手……可是,你中了拈花,怎么可能从他们手中逃生?”
十三阎罗。那时江湖上人人谈而变色的邪魔,每一个都是扎手的厉害人物,不择手段狠辣无情,曾为了一桩虚无飘渺的传说中的宝藏一夜屠村,犯下百条人命。
“是啊,他们中最强的虽不如我,可最弱的也不差我很多,我唯一的优势就是,双剑在手。我没有当场昏迷,拈花再厉害在三日之内也只是迷药,而我……”
我不惧怕任何迷药。
那得了双剑的少年弃了赵姓,异姓为风,正是风鸢白的父亲。
是她故意引着许凌天发现双剑,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赵寻花偷香窃玉的事其实也干了无数,虽是一副好皮囊,像宁芙这样不买账的也有不少,总也有强来的,却无一件事发,原因不过是迷药用的好。
风鸢白是赵寻花的后人,虽着了道,一时半会倒也不致昏迷,只是暂时视觉模糊看不清周遭。她唯一的依仗是神器双剑,可许凌天失去了知觉,她孤木难支。
“所以我用盘龙筋把凌天放到山崖下,凌天被发现时身上一定缚着盘龙筋,如果他看到它,会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知道。”
风鸢白既无后顾之忧,也顺手赏了对方些自家秘传的迷药,这才勉强支撑,终于仗着双剑灭了十三人,自己也受了对方不知何名的毒,昏死过去。
醒来时自己却不知为何在深山之中,身旁是那十三人的尸首。
“倒是那深山救了我一命,我不知沾到了什么药草,护住了心脉,还解了‘拈花’,不然就算被人带回去,也定是会死在半路的。”
醒来后强撑着走出深山,听见人说墨剑门出了大事。
大弟子许凌天被自己未婚妻伤人夺剑,被郁掌门救回来,一月方醒。
“既然你是无辜,为何当日不现身说个明白?”墨剑门一弟子忿然发问。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夺了双剑。我想要洗刷清白,可也要有人给我机会。”风鸢白眼里都是讥讽。
她走出深山,才不过几十米,就有人认出她,拔刀相向。
“我杀了其中一人,其余人逃了。”
幸亏那些要夺剑的人逃了,没有人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我身无名剧毒,还露了行迹被人追杀,哪里有命走到墨剑门,只能先求保命。十三阎罗来自西域,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解了剧毒,就听说许凌天要娶别人了。
08
“郁姑娘,我不怪你的父亲,要不是他我也早就没命了。但是我不能把凌天让给你。”
郁任城找到许凌天时,许凌天虽是伤痕累累却性命无碍,他身上缚着长盈百尺的盘龙筋,于是郁任城爬上山崖查看。
他看到了一地鲜血,十三具尸首,和垂死昏迷的风鸢白,手握双剑。
郁任城一生正直,他对传说中的双剑没兴趣,可是他爱自己的女儿。
哪个父亲忍心看自己的女儿强颜欢笑,为自己的情敌求最美的嫁衣。那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她脸上笑得越甜,郁任城心中就越心如刀割。
风鸢白显然是活不成了,然而许凌天还活着……女儿还有机会。
若许凌天知道风鸢白已死,即使他能独活,这一生眼里也会再看不到其他人,唯一的办法是要许凌天死心。
他把十三阎罗和风鸢白扔下山崖。令人传出看到风鸢白的消息。
郁任城以为两人遇伏御敌,许凌天不敌受伤才昏迷。他只是想让许凌天认为,风鸢白杀了敌人之后见他受伤昏迷,临时起了贪念带着双剑走了。
他想对许凌天说,别怪风姑娘,她虽然带走了双剑,毕竟不曾伤你。
没想到许凌天一开始就昏迷,根本没看到十三阎罗,误会成风鸢白要杀他。
一点贪念和杀人夺剑之间天差地别,郁任城无数次想说出真相,却看着女儿有了希望的眼眸,慢慢沉默,顺水推舟定了风鸢白的罪名。
他本有痼疾,如今日夜受良心煎熬,不到三载就辞世。
“原来,爹爹为我铸下大错,是郁晴对不起你们。可是,风姑娘,凌天不能和你走了!”
郁晴脸色灰败,神色里竟透着绝望。
“你们当年中的是‘拈花’,竟是拈花!”
“可是凌天已醒……凌天!”
一片吵嚷,许凌天只觉得喉间腥甜,慢慢滑落在地,黑暗再次灭顶而来,就如三年前的噩梦。
那是谁的哭声,如此凄惶?
“当年我和我爹不知道凌天中了‘拈花’,只当是普通迷药,醒了就无事了。凌天只治了外伤,毒不曾解!”
09
拈花一笑,三日彼岸。
名叫“拈花”的毒会让人在一瞬间昏迷,蛰伏三日后毒发身亡。但若是在三日内用药,拈花就只是厉害的迷药,只要人能醒来毒便解了。
本来凭风鸢白的功力和龙筋的坚韧,许凌天可以稳稳落在崖下,可是当时风鸢白被强敌环伺,许凌天还是难免震伤肺腑。原本该蛰伏的“拈花”也瞬间走遍全身,虽是立即毒发,却因为被血液稀释,竟不致命。
治外伤时大夫用了不少珍稀药草,郁任城也求来好多护命的丹药,许凌天新生的血液都浸染在拈花毒液中,又被丹药护住,无意中成了一个毒人。
大家都以为他痊愈,实际上只是命悬一线。而今终于毒发。
风鸢白从西域带来的药草,也全然无效,竟是要她眼睁睁看着刚刚团聚的爱人去死。
“我偏不信!”风鸢白病急乱投医,割了腕上一块肉入药,许凌天的气息却慢慢平稳下来
大夫诊了风鸢白的脉,啧啧称奇,她在西域解毒之时尝了无数药草,无意间竟成了百毒不侵之体,于是不知是谁想起了古老的秘术。
换血。
数百年来有过几次换血的例子,只有一人成功了,其他的人换血之后血不容于体不久便死了,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风鸢白的血能治凌天的毒。
可是两人都活了,原来不只有情深不寿天妒深情,也有天怜情痴。
“但是那么重的伤,他们都受过那么重的伤,心脉都损了,即使解了毒,也终究……”
“母亲,别哭,上天已垂怜我爹娘了,他们不苦,能在一起就不苦。”粉雕玉琢的少年伸手擦去郁晴脸上的泪,一脸的关切。
许凌天毒解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迎娶风鸢白,鼎鼎有名的凌鸢双仙兜兜转转还是在了一起,还有了一个孩子。
风鸢白把双剑让出,供天下人研究,终于所有人都相信,双剑之上真的没有秘密。
它们只是见证着这世上最坚贞的爱情,是情人间最诚挚的承诺。
十年后风鸢白许凌天双双辞世,双剑便随着两人殉葬。
“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不只是担心你啊,她也是担心我不肯独活……”
郁晴在世上再无亲人,又心无所恋,风鸢白临终求郁晴照拂孱弱的小儿,郁晴从此全心全意抚养这孩子,总算有些生趣。
郁晴和他说了一会子话,摇椅轻缓摇动,让她泛上了睡意,在暖阳下慢慢阖上眼睛。
少年轻手轻脚把薄毯轻轻盖到母亲身上,他和邻家姑娘约好了一同去垂钓,拎着小桶愉快地赴约去了。
郁晴却睁开眼睛,看着少年的背影出神。这孩子而今进了学,身体渐渐结实,也有了喜欢的姑娘。
郁晴也有过难过抑郁之时,每每坚持不下去,少年才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他脸上硬朗的线条是刻骨的熟悉,仿佛透过他的墨色眼眸,就能看到当年眼神坚毅的师兄,一晃很多年,还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