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我掌心

      刘晓晓在夜市兼职完回校,被醉汉尾随。

      警校生傅晨制服醉汉后,留下微信:“遇到麻烦随时找我。”

      她看着朋友圈里傅晨的警局实习照,默默保存又删除。

      “你父母是打工的?我爸妈都是公务员。”傅晨朋友随口问。

      她谎称家里开超市,躲进卫生间哭了整晚。

      父亲工伤住院,母亲电话里哭骂:“你妹妹学费怎么办?”

      她蹲在医院走廊崩溃时,傅晨突然出现:“你妈妈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刘晓晓,”他擦掉她的眼泪,“刑侦课第一课——真相永远不会被出身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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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的风,裹挟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和夜市浓稠的烟火气,沉甸甸地拍在刘晓晓脸上。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踩过坑洼的路面。廉价凉鞋的细带勒进脚背,每一次摩擦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身后,城中村廉租房的灯火明明灭灭,像一双双疲惫的眼睛,映照着她同样疲惫的身影。

    白天是金融管理专业一年级的学生,淹没在高等数学和微观经济学的公式海洋里。夜晚,则是这家喧嚣夜市奶茶店的临时工。时间,被精确地切割、贩卖,每一分钟都在为那个遥远的目标添砖加瓦——妹妹下学期的学费,还有自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兜,几张薄薄的纸币和几枚硬币紧贴着大腿皮肤,是她站了五个小时换来的报酬。这点钱,离妹妹需要的那个数字,还差得远。心口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絮。

      抄近路回学校,必须穿过一条冗长而偏僻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低矮、墙面斑驳的旧楼房,路灯稀疏,光线被浓密的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垃圾在高温下缓慢发酵的酸腐气味,混杂着角落里隐约传来的尿骚气。寂静,像一层粘稠的油,裹住了这条巷子,只有她自己空洞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

笃,笃,笃……

然后,另一个声音,黏糊糊地贴了上来。

笃…笃笃……

      节奏混乱,拖沓,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黏着感,紧紧咬在她自己脚步的间隙里。

      刘晓晓的心脏猛地一缩,骤然失重般沉了下去。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她不敢回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呼吸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她强迫自己加快脚步,细带凉鞋的塑料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急促而慌乱的“沙沙”声。

    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加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近。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混杂着汗臭,像一张湿热的网,猛地从后面罩了过来,几乎让她窒息。

    “妹…妹子……”一个含混不清、舌头像被泡肿了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后颈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和热气,“别…别走那么快嘛…陪哥…唠唠嗑儿…”

      一只汗湿油腻的手,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猛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啊——!”刘晓晓短促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小巷的死寂,恐惧像冰水瞬间灌满全身。她本能地死命一挣,凉鞋的细带“啪”地一声断裂,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扑倒。

      粗糙冰冷的水泥地狠狠撞上膝盖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炸开。绝望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蜷缩在地,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等待着更可怕的侵袭降临。

      预想中的重量和撕扯没有落下。

      只有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硬物的钝响——“砰!”

      紧接着是醉汉含糊不清的痛呼和咒骂:“哎哟…操!谁…谁他妈…”

      刘晓晓惊恐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视线一片模糊。朦胧的光影中,一个异常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她和那个摇晃的醉汉之间,像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墙,割裂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巷口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那人硬朗的肩线轮廓,像刀锋劈开混沌。

      醉汉显然被激怒了,嘴里喷吐着污言秽语,挥着拳头,踉踉跄跄地扑向那个身影。

      挡在身前的身影动了。动作快得超出了刘晓晓眼睛能捕捉的极限,只有一片利落的残影。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教科书般精准的擒拿与反制。手臂如同钢钳,瞬间锁住醉汉挥来的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拧转、下压,同时脚下巧妙地一绊。

      醉汉的咒骂瞬间变成了杀猪般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像个失去控制的破麻袋,“噗通”一声被狠狠掼倒在地,脸朝下砸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埃。他徒劳地挣扎扭动,却被那双手像铁铸的镣铐,死死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

      整个压制过程,快、准、狠,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没有一丝多余的喘息。

    “别动!”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住了醉汉的哀嚎,“警察!”

      这两个字像带着电流,让地上扭动的人瞬间僵住,连哼哼都憋了回去。

      直到这时,刘晓晓才看清他的脸。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深色的T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像暗夜里陡然点亮的探照灯,扫过地上的人,又转向她,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怎么样?”他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目光落在她磨破的手掌和膝盖上。

      刘晓晓这才感觉到膝盖和手掌钻心的疼,眼泪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惊吓后的虚脱感,让她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咯咯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他皱了皱眉,单手依旧牢牢控制着醉汉,另一只手迅速掏出手机,拨通电话,简洁清晰地报了地点和情况。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警惕地锁在醉汉身上,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的光交替闪烁,撕裂了小巷的黑暗。两名警察迅速接手了现场。他这才彻底松开手,走到一旁,快速对警察说明了情况,指着刘晓晓的方向。警察点点头,走过来温和地询问刘晓晓是否需要帮助。

      刘晓晓惊魂未定,只是摇头,紧紧抱着自己磨破的膝盖。

      警察押着垂头丧气的醉汉离开。小巷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距离拉近,刘晓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奇异地冲淡了空气里残留的酒精和污浊。路灯微弱的光落在他脸上,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能站起来吗?”他问。

      刘晓晓试着动了动,膝盖一阵刺痛,吸了口冷气。

      他没再问,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地面稳稳地带了起来。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带着薄茧,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谢谢……”刘晓晓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用。傅晨。”他简短地说,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手机号,或者微信?留一个。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做个简单的笔录。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狼狈的样子,“遇到麻烦,可以找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特别的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刘晓晓手指颤抖着,从摔得有点变形的旧帆布包里摸出自己屏幕碎裂的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扫描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

      “傅晨”两个字出现在好友申请的列表里。头像是一片深邃的夜空。

      “能走吗?”他收起手机。

      刘晓晓咬着唇,忍着痛,点了点头。

      “我送你到巷口。”他不由分说,走在她身侧,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步伐放得很慢,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一片安全的阴影里。

      巷口的光亮越来越近。他停下脚步:“到了。自己回学校,小心点。”

    “嗯。谢谢你,傅晨。”刘晓晓低着头,声音依旧很小。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巷口外更明亮也更喧嚣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刘晓晓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膝盖和手掌的疼痛依旧尖锐,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小的悸动,悄然在心底滋生。

      回到逼仄的六人宿舍,室友们早已沉入梦乡,只有一盏小小的充电台灯还亮着,是下铺林薇给她留的。刘晓晓蹑手蹑脚地放下包,没有开大灯,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摸索着拿出碘伏和棉签。冰凉的液体触碰到磨破的膝盖,尖锐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又差点涌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处理好伤口,她蜷缩在自己的上铺,薄薄的床帘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私密的空间。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心跳。她摸出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黑暗中像一张扭曲的网。指尖迟疑着,点开了那个新添加的微信——傅晨。

      他的朋友圈没有设置可见时限。最新的一条,发布于两天前。只有一张照片。

      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深蓝色的隔断板,桌上堆着厚厚的卷宗。他穿着熨帖笔挺的藏蓝色警用作训服,肩章上的银色标志在日光灯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没有看镜头,侧着脸,轮廓在制服衬托下显得格外硬朗深刻,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落在手中的一份文件上,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利。

网图

      刘晓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指尖微微发凉。照片里的世界,窗明几净,制服挺括,肩章闪亮,卷宗厚重……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着她敏感而自卑的神经。那是她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云端。她和他,一个在泥泞里挣扎,一个已在通往光明的路上。

      鬼使神差地,她长按图片,选择了“保存到手机”。

      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中是挣扎和一丝微弱的迷恋。几秒钟后,她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打开相册,找到那张刚存下的照片,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心,按了下去。系统冰冷的提示框跳出:“确定删除此照片?”

      她闭上眼,按下了“确定”。

      屏幕暗了下去。黑暗中,只有她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膝盖伤口一阵阵抽动的痛感。

      几天后,傅晨发来消息,约在学校南门外的“时光”咖啡馆,做那份简单的笔录。刘晓晓特意穿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出门前对着公共洗漱间那块布满水渍的镜子照了又照,把额前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别到耳后,手心紧张得全是汗。

      推开咖啡馆的门,风铃声清脆。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蛋糕气息。傅晨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今天没穿制服,一件简单的深灰色T恤,衬得肩膀宽阔,线条利落。阳光勾勒着他硬朗的侧脸轮廓,刘海随意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制服的冷峻,多了几分年轻的清爽。他对面还坐着一个男生,穿着挺潮的运动T恤,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看到刘晓晓进来,傅晨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哟,晨哥,这位是?”对面的男生——张弛,傅晨警校的同学,也是室友——立刻来了精神,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刘晓晓身上溜了一圈,带着好奇和一点自来熟的打量。

      “刘晓晓。金融管理大一。”傅晨简单介绍,声音平稳无波,“上次跟你提过那个案子的当事人。”

      “哦——!”张弛恍然大悟,拖长了调子,脸上堆起笑容,“就是那个倒霉……啊不是,那个被醉鬼骚扰的学妹啊!幸会幸会!我叫张弛,跟晨哥一个寝室的,马上毕业了!”他热情地伸出手。

      刘晓晓有些局促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指尖冰凉:“你好。”

      服务生端上咖啡。傅晨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笔,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专注和公事公办:“晓晓同学,耽误你时间。我们简单过一下那晚的情况,主要确认几个细节点就好。你只需要如实回忆告诉我。”

      他的问题精准而简洁:时间点、醉汉的衣着特征、大概说了什么、肢体接触的具体部位……刘晓晓努力回忆着,声音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傅晨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偶尔抬眼确认她的眼神,目光锐利却并不咄咄逼人。

      张弛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搅动着咖啡,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笔录接近尾声,傅晨合上笔记本时,张弛像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隙,端起咖啡杯,状似随意地问刘晓晓:“哎,学妹,金融管理好专业啊!家里做生意的吧?我猜猜,开公司的?还是搞投资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刘晓晓的头上。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液体溅出来一点,烫得她指尖一缩。她感到一股热气“轰”地涌上脸颊,耳根烧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她不敢看傅晨,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杯子里晃动的褐色液体,仿佛那深不见底的漩涡能吞噬她的窘迫。

    “没…没有…”她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就是…就是普通开个小超市……”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开超市?家里那个开在城中村边缘、只有巴掌大、货架都摇摇晃晃的杂货铺吗?这谎言拙劣得让她自己都无地自容。

    “哦?小超市啊!”张弛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反而更来了兴趣,带着一种优越感的随意闲聊,“那也挺好,自由嘛!不像我们,以后就是按部就班。晨哥爸妈是市局的,我爸在区政府,我妈是中学老师,天天念叨让我考公稳当……”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刘晓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普通开个小超市”……“市局”……“区政府”……“中学老师”……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轮番烫在她的神经上。她感觉咖啡馆里所有慵懒的阳光、香甜的气息都变成了冰冷的针,四面八方刺向她。傅晨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此刻像探照灯,让她精心编造的“小超市”谎言无所遁形。

    “对…对不起,”刘晓晓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我去下洗手间!”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位置,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脚步踉跄地冲向咖啡馆深处那个小小的、标着洗手间标志的门。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刘晓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终蜷缩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

      泪水终于决堤。不是抽泣,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肩膀剧烈地耸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去。

    “普通开个小超市”……她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感到羞耻,更因为那个谎言背后赤贫的真相而绝望。打工的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摇摇欲坠的家,等着学费的妹妹……这才是她世界的全部底色。而傅晨和他的朋友们,谈论的是市局、区政府、稳定的未来……那是她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世界。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条昏暗的小巷?那是整整一个无法跨越的、名为阶层的深渊。刚才在咖啡馆里,坐在他身边的那短短十几分钟,像一个短暂而虚幻的美梦。此刻,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瓷砖和汹涌的羞耻。

      日子在粉饰的平静下流淌。膝盖和手掌的伤口结了痂,又慢慢脱落,留下浅浅的粉色印记。刘晓晓更加拼命地兼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教室、图书馆、奶茶店和深夜寂静的街道上旋转。与傅晨的联系,仅限于那个安静的微信对话框。他偶尔会发来一条简短的信息,通常是告知案件进展,或者一句“注意安全”。她总是谨慎地回复,措辞简短,礼貌而疏离。那张警服照被她删除了,却似乎烙印在了心底某个角落,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丝隐秘的渴望。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尖锐的铃声像警报一样撕破了图书馆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刘晓晓的心脏。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图书馆,在走廊尽头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母亲惯常的抱怨,而是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咒骂,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刘晓晓的耳膜:

    “晓晓!你爸……你爸那个杀千刀的!在工地上让钢筋砸了腿!骨头都断了!送到三院了!厂里管事的王八蛋说他是自己操作不当,不肯赔钱!手术费要好几万!好几万啊!家里哪有钱!你妹妹下个月学费还没着落……你爸这个没用的废物!我们娘仨怎么活啊!都怪他!都怪这个窝囊废!……”

      母亲的哭骂声如同风暴,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着刘晓晓摇摇欲坠的世界。父亲的惨叫、母亲的绝望、妹妹茫然无助的脸、天文数字的手术费和学费……所有恐怖的画面瞬间挤爆了她的脑海。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寸寸滑下去,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母亲尖锐的哭喊声还在从裂缝里持续不断地涌出,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听不清了。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视线模糊,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她抱着头,蜷缩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冰冷的角落里,像一片被狂风撕碎、即将被彻底淹没的叶子。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手臂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念头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气。她甚至忘记了哭泣的声音,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铺天盖地的灾难。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像一个世纪。一双洗得发白的、沾着点点污渍的旧球鞋,停在了她模糊的泪眼前。

      她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视线沿着笔直的深色工装裤向上,掠过沾着些微灰尘的T恤,最后定格在傅晨的脸上。他似乎是跑着来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眉头紧锁,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狼狈绝望的脸庞,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了然、还有一丝……痛惜?

      他怎么会在这里?

      傅晨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动作有些生涩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

      刘晓晓没有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傅晨抿了抿唇,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她的脸颊,替她擦掉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笨拙,却又异常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

      “你妈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找不到你,急疯了。只记得你提过我……可能是个警察。”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看进她眼底那片破碎的绝望,“她语无伦次,但我大概听明白了。别怕,刘晓晓。”

      他叫了她的全名,语气郑重。

      “别怕。”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沉,像磐石压住惊涛,“我在这里。”

      刘晓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钱…我爸的手术费…还有妹妹的学费…我妈说…厂里不赔…我们……”巨大的无助感再次袭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傅晨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半蹲在她面前,保持着视线平齐的高度。医院走廊刺眼的白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沉静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脆弱和狼狈。他没有回避,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看着我,刘晓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她混乱的脑海。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傅晨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坚毅的确认。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刑侦课第一课,教官就告诉我们——”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锚定惊涛中的小船,“真相,永远不会被出身掩埋。”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刘晓晓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黑暗。        出身?他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看穿了她那拙劣的“小超市”谎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脸颊,羞耻感几乎要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但傅晨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继续说着:“你父亲的工伤认定,厂方推卸责任,这是关键。证据,”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是核心。你父亲当时的具体操作流程、安全防护是否到位、现场目击者、工友的证词、甚至工地监控的调取……这些,都是可以追查、可以争取的证据链。”

      他不再是那个递纸巾的、有些笨拙的男生,瞬间切换成了那个在警局实习、目标直指刑侦大队的警校生。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和锐利。

    “至于钱,”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沉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总有办法解决。医保报销、工会介入、法律援助申请、甚至……水滴筹这样的平台。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刘晓晓。”他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亲者痛。”

      刘晓晓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被他指尖擦拭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微热的触感。心底那片翻涌的、冰冷的绝望黑潮,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依旧汹涌,却有一束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顺着那道缝隙艰难地透了进来。

      那束光,来自他坚定沉稳的话语,来自他眼中那份洞悉一切却依旧伸出的手。

      她混乱的脑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爸爸的伤,或许真的还有争取的余地?妹妹的学费……也许……也许……

      傅晨站起身,向她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稳定地悬在她面前,掌心向上,像一座等待跨越的桥。

    “现在,”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先去看看叔叔。其他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刘晓晓望着那只手,又抬眼看向他。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神圣的光晕。她颤抖着,迟疑着,最终,将自己冰冷、沾满泪痕和灰尘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孤注一掷般的信任,放进了他宽厚温热的掌心。

      他稳稳地握住,一股强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瞬间传递过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

      医院顶层的小天台,夜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微凉的气息拂过。远处,钢铁森林般的写字楼灯火璀璨,高架桥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喧嚣被距离拉远,只剩下一种模糊而宏大的背景音。

      傅晨背靠着有些锈迹的栏杆,微微侧着头。城市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像跳动着无数细小的星辰。他刚刚结束了一个电话,语气冷静而条理分明,似乎在和什么人确认工地安全条例的细则。

      刘晓晓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双手紧紧握着栏杆冰凉的铁管,指尖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沉淀。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线条。刚才在楼下,他直接找到了那个推卸责任的工头,那种冷静到近乎压迫的询问,几个看似平常却直指核心的问题,就让对方额头冒汗、眼神躲闪。他甚至还联系上了两个当时在场的工友,约好了明天做详细的笔录。行动力强得可怕。

      “谢谢…”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你刚才…很厉害。”

      傅晨收起手机,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他的目光沉静,落在她脸上,没有刻意回避她红肿的眼睛。

    “分内事。”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些雷霆手段只是随手为之,“取证是基础。你父亲的情况,关键点在现场安全监督记录和同班组工友的证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工地。”

    “我…”刘晓晓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她想问,为什么帮我到这个地步?仅仅因为那天晚上的偶遇?还是因为…那一点点被她拼命压抑的、不敢深究的悸动?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自卑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着。

      傅晨似乎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他没有追问,只是向前走了一小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一步的距离。他很高,靠近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全。

      “刘晓晓,”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天在咖啡馆,张弛问你家做什么的时候……”

      刘晓晓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果然记得!果然早就看穿了!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即将到来的审判。

    “你低着头,”傅晨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手指快把咖啡杯捏碎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看进她骤然慌乱的眼睛里,“你后面说去洗手间,很久没回来。我过去的时候,听到你在里面……哭。”

      刘晓晓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最不堪的狼狈,被他撞破,被他知晓。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

      “我查过你的档案,”傅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重锤敲在刘晓晓心上,“很抱歉,用了点实习生的权限。金融管理专业,成绩中上,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家庭地址登记在城西新安社区……那片都是待拆迁的城中村。”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精准地刺穿她最后的遮掩。

        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低下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所以呢?”傅晨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半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力量,像锋利的刀刃劈开沉闷的空气,“所以你就该低着头,躲着所有人,觉得自己不配站在阳光下?不配接受一点点善意?甚至不配……”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她。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擦眼泪,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她紧攥着冰冷栏杆的手。

      刘晓晓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她冰凉的皮肤,带着一种近乎灼烫的暖意,瞬间蔓延开来。

    “看着我。”傅晨命令道,声音低沉而有力。

      刘晓晓被迫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怜悯或轻视,只有一片沉静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海——有理解,有痛惜,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一种她不敢去确认的、炽热的东西。

      “刑侦课上,教官还说了一句,”傅晨的声音放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像烙印般刻进她的心底,“黑暗最惧怕的,从来不是强光。而是即使身处最深的阴影里,也依然能反射出光芒的眼睛。”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引导着她的手,离开冰冷的栏杆,轻轻抬起到两人之间。

    “刘晓晓,”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你才是我的光。”

      夜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远处城市的万千灯火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如同璀璨的星海。而她抬起的、被他紧握的那只手,在昏暗的天台光线下,掌心朝上,纹路清晰可见。掌心里,似乎正有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从他紧握的指缝间,丝丝缕缕地透出,温暖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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