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中有一白衣少年,手持一把长剑。我看不清那剑,也看不清那脸。他向我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俏生生的手,我急忙去抓,可那只手却随着身影缓缓向后退,无论我跑的多用力,最终也只能看到那个身影,那只手消失在茫茫黑雾中……
杏子楼在江湖中颇有名望,号称临江城第一酒楼,往来英豪络绎不绝,各色三教九流也常聚于此,鱼龙混杂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
大堂正中挂着一副对联聚人杰,得地灵,横批秋露白。
“来喽~客官久等了,一壶秋露白,一斤牛肉。客官您的菜齐活了,请慢用。”店小二麻溜地将酒菜摆上桌,又赶忙招呼下一桌。掌柜站在柜台里算盘打得噼啪响,满脸的褶子都填满了笑,最近江湖不太平,可酒楼的生意却一天红火似一天,是不是该多加些桌椅板凳,掌柜心里琢磨着,毕竟这风波才刚起,以后有的忙。
“这魔教教主究竟有何通天之能,竟能死而复生重出江湖,只怕又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啊。”李岩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长吁出口气,眉间的刀疤蹙成了一团。
“李兄所言极是,听闻前几日穆清少侠已前往祁戮山探听消息,其余江湖门派也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与之一战,只是可惜了那灵雨宫主自打两年前与魔教一战之后便杳无音信。”一执扇少年唏嘘不已。
邻桌的一位酒客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接话道:“这灵雨宫主可称之为江湖传奇,生的那是花容月貌,据说梨树见了她在那深秋硬是开出一树的繁花,恍如阳春三月。此女十一岁继任流霞宫宫主,除魔卫道,以身作则。一套落花流水剑法使得那是出神入化,十六岁连同穆清,箫玉等诸多门派少侠诛魔于祁戮山,自此两年再无消息,如今,唉,只怕凶多吉少呀。”此语一出,在座无不长吁短叹,深表遗憾。
一声马嘶划破了天际,霞光乍泄,四蹄翻飞踏破了四野,尘埃滚滚。穆清紧紧夹住马腹,在山道上驰骋着,手中握着的缰绳早已被汗水浸湿。时隔两年的江湖再现,穆清不由地血气翻滚,尽管江湖众说纷纭,小道消息铺天盖地,穆清从未有一天的懈怠。
祁戮山近在眼前,却与两年前大相径庭。穆清翻身下马,纵身跃至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尽管早有耳闻,但这满目疮痍仍让他大吃一惊。山体恍若从山顶被劈开了一般,裂成了两半,黑洞洞的裂缝一眼望不到底,岩石挟裹着树木枝干滚落了一地,到处可见动物的尸骨,满山的死寂,觅不得半分生机。
穆清将手探至腰间轻轻摩挲着笛身,幽凉,细腻,笛尾用簪花小篆刻着一行小字,灵雨既零。
一双黑色的眼眸衾着浅浅地笑意,一身白衣不沾染一丝灰尘,负剑而立,绝代风华,入了谁眼,又埋进谁心。
“她已经不在了!纵使你寻便这万水千山,也只是空余徒劳。”两年前一女子声嘶力竭地冲他吼,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灼烧了脸颊,灼烧了手背,灼烧了心。
“我愿为那一眼惊鸿,踏寻至桑海沧田。”他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去。
将玉笛横在嘴边,轻轻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婉转哀鸣的乐声流泻进山谷,徘徊在山间,伴随着回音久久不能平息,似啜泣,似哽咽,似无数亡灵在哀嚎。
一曲终了,穆清翻身上马向怜月城疾驰而去。
长发被风扬起,思绪拉长,穆清想起了那年初见灵雨。
墨连天率魔教大军夜袭幽篁山,山主君不厌遭暗算身故,其余山门子弟大多战死,穆清身受重伤被魔教护法一掌打落山崖,幸而被流霞宫采药的小童救回。此后昏睡了七天,醒来时头晕脑胀,只有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穆清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只当自己仍在山中的药庐中。
父亲的药何时这么香了,他闭着眼想,昏昏沉沉地想再度睡过去。
“你醒了。”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小师妹吗?”他想。
“你醒了吗?”那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
“不是小师妹。”穆清勉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粉色的身影与窗外的桃花融在了一起。
“醒了就好。”声音仍是轻轻的,却舒了一口气。
穆清用双手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来,那女子赶忙将他扶住,“你重伤未愈,不可强行挣动。”声音在耳边缓缓流淌着,清灵悦耳。
风吹动了窗纱,几朵桃花在空中打着旋飘然落在了床边,那女子捻起一片花瓣,眉眼含着笑:“我叫灵雨,是这流霞宫的宫主。”
“我是穆清,君穆清。”穆清挠了挠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那株桃树似是受到了惊扰,颤抖个不停,满树桃花纷纷扬起,灵雨微微侧首,莹白如玉的面颊上睫毛如蝶翼般扇动着,一双眼眸清澈透亮,溢满了光华, “穆清,”她转过了头,斑驳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脸上,拢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温柔娴静,“待到你伤好了,我请你吃桃子。”她歪着头盈盈笑着,潋滟了一池春水。
桃花开满地,煞是好看。
怜月城近在眼前,穆清翻身跃至城楼之上,一人负手背对他而立,一身玄色衣袍张扬肆意。谁都没有说话,猎猎的风裹着沙尘迷蒙了双眼。
两年前,祁戮山。
“风卷残云。”穆清一记剑招将墨连天打退至三丈之外。
墨连天吐出口中血沫,一手捂着心口,半跪于地,阴恻恻笑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好,不愧是君不厌之子。不过,我练功至关键时刻误伤心脉,本就重伤,你们这可算是胜之不武。”
“呸,当初你用计杀我师父,伤我师兄,屠我山门时可曾想过胜之不武。”箫玉扶着剑柄缓缓站起身,嘴角的血渍已经干涸,双眼血红,恨声道:“师兄,杀了他,替师父报仇。”
穆清颔首,挽起剑花,星火燎原,又是一记杀招,直取墨连天首级。
“父亲!”一记掌风应声而至,堪堪打偏了穆清的剑势。
“父亲,您伤势如何。”墨攸宁将墨连天扶起。
墨连天摆摆手,“攸宁,为父此次怕是走不出这座山了,我教虽损失惨重,他们却也没好到那里去,圣教今后的希望全系你一人之身了。”
灵雨执剑行至穆清身侧,并肩而立。
“不会的父亲,孩儿定当以死护父亲周全。”墨攸宁上前一步,将墨连天护至身后。
“怜月,咱们的孩儿长大了。”墨连天忽抬起一掌,直击墨攸宁后心口处。墨攸宁只觉一股霸道的内力如江河入海汹涌咆哮地灌输到自己体内,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疼痛难耐,浑身经脉膨胀欲裂。
众人心道不妙,合力击起一掌,却被那澎湃内力形成的防护罩隔挡住。
墨攸宁扬天大叫一声,衣衫迸裂,满头青丝水泄般铺满了全身,乌黑如夜,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半分神采,阴冷到绝艳。
墨连天垂下了手,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斑白,脸颊凹陷,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精血,只剩一张皮囊。
“父亲!”墨攸宁脸上爬满青痕,眼泪扑簌而下,随即狠狠地祭出一记掌风,飞沙走石,草木皆颤。穆清挥起那把碧霄长剑,寒芒毕露,侧身挡在了灵雨身前,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其余人皆重伤倒地。
“不好,墨攸宁承受不住这股强大内力,走火入魔了,大家赶紧下山,不要逗留。”灵雨驾着穆清连连后退数米,“箫玉,带着你师兄下山,不要回头。”
“我不走。”穆清握紧剑柄,剑尖直指墨攸宁,“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你一人丢在此处。”
穆清定定地看着灵雨,一双眼泛着灼人的光,衣衫的半边已被血染透,颀长的身姿依旧挺拔,在灵雨身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痴痴地笑了,眼泪直直落下眼眶,脸颊有些发烫。穆清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轻轻亲了亲她的眼角。
“不怕。”他说。
“我们一起。”灵雨笑了笑。
“好,我……”话音未落,灵雨一记手刀将他打晕在地。
“带他走。”灵雨声音有些颤抖。
穆清再次来到祁戮山,月已至中天,零散的星子碎在了天上,弱小的光,照不明身旁的暗。满山的碎石嶙峋,却没有半点人影。
“灵雨!”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期盼着那个俏丽的身影再次出现。
箫玉赶到时,穆清正坐在山间一块大石上,手中握着一方锦帕不言不语。
穆清枯坐了三天之后交代了山门诸事,不顾众人劝阻,策马离去。
时值今日,已两年零四个月。
墨攸宁转过了身,四目相接,两人之间曾隔着刀光剑影,血海深仇,现如今多了一方锦帕。
“我应约而来。”穆清抖开锦帕。
血红的字在雪白的缎子上煞是惹目,“待我重出江湖,怜月城见。”
“君穆清你还真是痴情。”声音低沉,蛊惑,与那张脸相得映彰。
“既你已知我来意,那便将人还我。”穆清眸子深如寒潭,冷冷地注视着墨攸宁。
“呵,只怕她并不想见你。”墨攸宁转身走到城墙边,摆了摆手,底下一人叩首领命离去。
须臾,有一道黑影轻盈地落到城墙之上,身姿曼妙,步履轻盈,轻功卓越。
穆清不由自主地向来人走去,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可手中的那把剑却熟悉到令人窒息。
“这剑名浮萍,浮萍生来漂泊无定,变幻无常,这名我不喜欢,你的剑名呢?”
“碧霄。”
“既如此,我这把剑从今天起就叫红羽了,红羽泠泠响动,碧霄铮铮贯虹。”她歪了歪头,道不尽的娇俏。
“红羽。”穆清呢喃出声,薄唇勾出微笑的弧度。
衣料被刺破,伴随着血肉摩擦声,红羽贯穿左肩。
穆清没有停下,丝毫感受不到痛疼般,迎着那柄剑继续走着,颤抖着手拂落斗笠,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面庞,穆清紧紧将人揽在怀中,左肩鲜血淋漓。
“灵雨。”他唤出了声,眼眶有些发红。
灵雨怔怔地站着,将那柄剑拔出,血顺着剑尖滴到地上如一朵朵妖艳的花点点漫开,沿着胳膊流到指间,温热,粘稠。
生死劫,一念牵,再相见,物还是,人却非。
墨攸宁上前抬手封住了穆清身上几处穴道,强行替他止了血。
“若你死在她的手上,将来等她醒来定痛不欲生。”墨攸宁岿然不动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自打一剑之后,灵雨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睛紧紧盯着剑尖的血,空洞无神的眼起了一丝涟漪。
“她为何如此。”
“为了我,不,为了你,为了所谓的除魔卫道。” 声音平静如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可知惜缘花。”
穆清颔首,惜缘花开,灭七情,绝六欲,却给了旁人一线生机,莫非,穆清惊惧地睁大了眼。
“当时我走火入魔,势要杀尽天下人为我父报仇,她一人一剑挡在我面前,被打成重伤……”墨攸宁住了声,摇了摇头,他突然想伸手触一触那镌刻在心田的脸,可终究还是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手,指甲刺破皮肤扎进肉里,墨攸宁自嘲的笑了笑,她心中没有他,定是不愿他碰她,“惜缘花是流霞宫历代宫主传承之物,她以心头血灌之强行摧开。”
墨攸宁陷入了回忆,眉眼有些止不住的颤抖,“那一天,我见到了这世上最张扬的花,红的肆意,比血还要妖媚,泛着一丝腥甜。她将我逼至一处山洞之中,封闭了洞门,两年时间,那花吸尽了我的魔气,也燃尽了她的心头血。我睁眼醒来,她就躺在那朵花旁奄奄一息,我强行催动内力将花注入她的心脉,命虽保住了,却成了如今这样。”墨攸宁低低沉笑出声,心狠狠地悸了一下,“她不知手中是剑,既是刺向你,心中定还记得你,如今也就只有你能唤醒她了。”
“多谢告知。”穆清双手抱拳。
“何须言谢,我只是想救她而已,与你无关。”墨攸宁痴痴望着那张脸。
“若不是我救不了她,我又怎会心甘情愿奉还。”墨攸宁咬咬牙将最后一句埋在了唇舌间,又苦又涩。
“那锦帕又是怎么回事?”
“灵雨摧开花时,我清醒了一瞬,她求我给你留下些希望。”
墨攸宁纵身跃下城楼,一袭黑衣猎猎扬起。
她牵挂的人,从来不是他,这红尘的底色千千万,而他只剩凉薄。
“其实,我比他更早遇见你。”墨攸宁背对着城墙,呢喃道。
那年深秋,流霞宫山脚的一株梨树,开出了满树的花,熙熙攘攘的凑成一团,比早春时节还要绚丽,无数江湖人士为之驻足,惊叹,都说是因那流霞宫中住着一位小天仙,花仙也为之动容。
墨攸宁嗤笑出声,决定亲自去看看这盛景。他瞒着家人只身前往,到达时已日薄西山,晚霞照亮半边天。树下只有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孩,裙摆处绣着朵朵桃花,栩栩如生,那女孩听到动静,转过了身盈盈一笑,裙裾翻飞,梨花漫天飞舞,美轮美奂。
多年之后再见,墨攸宁一眼便认出了她,“墨攸宁,君子攸宁,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你是魔教中人。”干净的裙摆扬起地上的尘土,一剑刺出,墨攸宁转身躲过,却慌了心神。
“在你心中只有一个白衣少年,即便是惜缘花也没能断了你对他的情,若你肯向我刺出一剑,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放手。”一滴泪自眼眶悄然滑落,“墨攸宁你当真没有出息,得不到,放不下。”墨攸宁自嘲地笑笑,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停留。
穆清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默默道“多谢。”
“灵雨,别怕,我带你回家。”穆清伸手想将她的碎发撩起。
“穆清,我想……想吃……桃子。”
穆清的手停在了半空,惊喜交加,眼泪夺眶而出,“好,我带你回流霞宫,我们去吃桃子。”
白衣流霜,仗剑天涯,惊艳了时光,潋滟了心弦。
作者:一抔豆
梦想成为一颗豆芽菜,热爱武侠江湖。
希望大家看看之后能给一些修改建议,我会继续努力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