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文/北邙
“——无需主的降临,人类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审判。编号429地区,最后一名人类已经死亡,确认完毕。”
显示器的画面里,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和炽热的烈风,无数龟裂倾塌的钢筋水泥湮没在沙海之中,如果仔细看的话,甚至可以在远处的沙丘上看到被掩盖了一半的商店招牌,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里曾经是一个人类生存的城市。
画面正中是一个消瘦黝黑的男人,只披着一条破旧的灰色布条,他的声音非常虚弱,眼神中却闪烁着狂热的光。
“向主敬上最崇高的敬意。世界属于三体。”
男人冲着镜头勉强咧开嘴,像是用尽全力做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动作,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坐在一块残破的水泥墩柱上,仿佛一具被挂上审判台的干尸,永远地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刘山看着屏幕,没有说一句话。男人死后的画面仿佛被时间定格成了静止的抽象画,黄沙和废墟,尸体和酷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似乎人间从来便是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轻伸出手指,点了一下。画面很快从移动终端的屏幕中消失,换成了一长串的列表链接。其中的绝大多数已经变成了灰色,刘山知道,在半个小时之内,这个频道也会变灰、消失,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的尸体会怎么样,这个,根本没有人在乎。
对于ETO的看守人来说,死亡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它代表着见证了人类荒唐而愚昧的自取灭亡,每一个看守人都可以在坦然面对死亡之前,以尽情地嘲弄人类为乐,在见证了所在区域、所有生命消亡之后,最后一个步向终点,把他们双眼所见的一切闹剧和惨象供上对主的祭台。
刘山看向了窗外。
他所在的城市,已经和之前屏幕里的景象一般无二。黄沙蔓延在钢筋水泥的地基上,原本繁华的城市已经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鬼蜮——不仅仅是这儿,全世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遭受了同样的命运,而这一数字还在继续扩大。
现在已经是饥饿大进军的第九年了。
三体星系的降临还遥遥无期,可人类已经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大量的资源向着军事和重工业倾斜,底层民众的生活失去了原有的秩序。伴随着国家税收的大幅增长和人人自危的社会舆论,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自然环境的破坏仿佛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地球回赠给人类雪上加霜的重重一刀,城市荒漠化和土地沙化的现象仿佛是地球皮肤上蔓延的癣疾,以无法抑制的速度毁灭着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无数民众被迫举家带口进行搬迁,离开世代居住的故乡,而那些无力长途跋涉的人们,则无一例外地丧命于滚滚黄沙的天地之威中。
曾经号称“战胜自然”的人类,如今仿佛蚁群一样在龟裂的大地上迁徙涌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生命逝去,没有人觉得奇怪。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人类曾引以为傲的科技成就,如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从土中长出来的庄稼和粮食却变得比金子更加珍贵。
饥饿的人比起野兽还要不如。他们不再关心什么三体文明的入侵或是人类延续这样的话题,而是红着眼睛寻找任何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所以也很少有人发现,在两名破壁者指出面壁计划的可笑之处之后,ETO组织像是悄无声息地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消息。
事实上,被“智子”召唤重组后的ETO,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性质——主的降临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们也没有必要像过去一样区分什么降临派和拯救派的差别。就像每个看守人都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无需主的降临,人类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审判。”也许不用等到三体文明到来的那一天,人类就已经先消亡在自己的慌乱和惶恐之中。
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的使命,更重要的是“见证”。
见证人类的自取灭亡,记录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中坚分子都是坚定的反人类主义者,这样的狂热使得他们面对饥饿大进军的时候,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狂喜和斗志。他们忠实地守在所属的地区,观察着人与人之间的自相残杀、争夺食物、遗弃和背叛。
“看守人”,他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刘山正是其中的一员。因为三体降临的威慑,人们在恐惧中变得疯狂,仇视一切环保组织,认为他们都是人类的叛徒,保护地球,是为了贡献给三体文明作为礼物。自从十多年前亲眼目睹某个环保组织董事的妻子,被扣上了“人奸”的帽子,在一次活动中被愤怒的人群活生生打死之后,他就背离了自己原本的信仰,义无反顾地加入了ETO的行列,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这儿,目的就是见证那些曾经疯狂地夺走他人性命的人类,再一次亲手把自身送往地狱。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前,他就应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个原本的三线小城市早就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地,当土地沙质化开始的时候,惶恐的人们就开始了一窝蜂似的迁徙,原本尚能勉强维持的社会秩序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人们不在乎盗窃、抢夺,至于哪家的姑娘被强奸了,甚至哪个人被杀害了,尸体扔在街头,连警察都懒得再管。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要么逃了出去,要么死在了这里,没有其他选择。
刘山原原本本地将一切都记录了下来,满心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之中。他手中持有的热感雷达式生命探测仪——每个看守人的标配——上的红点越来越少,直到还剩下最后一个红点闪烁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终汇报的准备。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刘山闭上眼睛,甚至已经记不清了,七个月,还是九个月?
他没想到的是,城市里最后的一个人,独自在这片荒无人烟的鬼蜮里,活到了现在。
白天是见不到那个人身影的,只有夜幕降临的时候,刘山偶尔能够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穿着背心的老头走在废弃的街道上,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只黄色的土狗。他们似乎总能在一些不可思议的地方找到勉强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让他们继续存活下来。他们每晚都在做一件在刘山眼里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收尸。
将街头的尸体一一敛葬,埋入沙土。刘山只知道土葬是这个国家较为传统的风俗,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临死之前,还有机会亲眼看见。
鬼使神差一般,在监视了老人一个多月之后,刘山主动现身,装作偶遇般地和老人说了第一句话。
老人非常惊讶于这个城市还有其他活着的人,交谈中,刘山得知老人姓陈,出生于1948年,是一名苏醒的冬眠者。在危机纪元开始没多久,他就瞒着子女,花光所有的积蓄申请了一场长期冬眠,终点定在了三体文明预计到来的前两年。却因为大灾变的缘故,冬眠系统切断了能源,医院也已经彻底崩溃,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提前唤醒,投身到了这个时代。他是一个老兵,顽强而坚韧,虽然上了年纪,腰却仍然挺得笔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字字铿锵,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样。
至于每天跟在他身后的那条土狗,据说是他醒过来之后在路边捡的。这就更让刘山不解了,在这个食物比金子还贵重的时代,养一条宠物,无疑是最奢侈的社会顶层那些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可是这个连自己都未必能吃饱的老兵,却坚持还要养一条狗在身边。
陈老的生活,规律得像是预设好的秒表一样,白天在地下三层的车库里休息。那是市中心的一个商厦,曾经是人流攒动的商业CBD核心,也是现在极少数没有因为土地沙化而崩塌的建筑之一。陈老用从废墟中捡拾来的砖块和木板在那里堆建了两个小窝,一个自己住,一个给那只叫做“长津”的黄色癞皮土狗。他曾盛情邀请刘山跟他住到一起去,相互照应,却被刘山婉言谢绝了。
而到了深夜里,漫天繁星闪耀的时候,陈老就会带着“长津”出门,一起在城市的街头巷尾转悠。陈老总能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的“食物”,比如埋藏在地下的树根,或是沙子里蜷缩的蝎子,有的时候运气好,“长津”甚至可以抓到一只老鼠。刘山曾经去看过他居住的地方,食物分门别类地放好,铺在地下室的水泥地面上。陈老说这样一来是能够自然保质,二来还可以引诱到一些在地底活动的小家伙们自投罗网,这年头,鼠肉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味了。
刘山曾经私心揣度,陈老会不会假装埋葬尸体,其实将肉割下来果腹。可是观察了很久之后,他才确定,陈老一次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曾经有意无意地暗示陈老可以这么做,没想到陈老没有动心,也没有愤怒,只是叹了口气,说:“小刘啊,你如果饿得太狠了,这么做也情有可原,不用跟我说的。”
刘山反而被他说得楞了一下。因为作为ETO的看守人,他早就储备了足够多的食物,在闹饥荒的时候,他甚至经常故意在暗地里抛出一些,看着人们为之争抢得头破血流,甚至付出生命,引以为乐。他不明白,这么一个冬眠醒来的老人,为什么会对死亡和吃人如此从容淡定,习以为常。
刘山一直很小心,没有把这些食物藏在自己住的地方。他担心陈老看到了他的食物储备之后,会对他不利。可陈老一次都没有问过,也从不好奇刘山是从哪里获得的食物,只是偶尔会说,让刘山如果没吃的了,不要跟他客气,只管跟他讲。
“大概这地方就剩咱们两个人了,咱俩还有什么好说的?有我老陈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挨饿。”
刘山表面上露出感激的表情,实则心里在冷笑,这世道,为了一口吃的,连父子夫妻都可以不认,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老家伙嘴上说的越好听,怕是到时候真遇着事了,做出来的越龌龊。
两个人接受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一个闭路电视机。城市中绝大多数的网络和电源都已经被破坏了,但ETO总是有办法瞒天过海,仍然保持着几根线路的畅通,确保看守人的职责。陈老经常来他这儿一起看电视,了解现在外面的情况。
除了极少数的娱乐节目之外,新闻几乎24小时不间断地报道着人类科技研发的最新成果,偶尔夹杂着一些关于饥饿大进军的简讯,提醒还没有沦陷的城市小心注意。屏幕上的载人航天战舰已经完成了历史性的新突破,在太空中留下了波澜壮阔的银色弧线,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这一战舰的划时代意义,却装作没有看见背景里的地球已经被蓝色和黄色两种主色调覆盖,而黄色的部分正在慢慢延伸。
陈老每次看到这种新闻,都会陷入久久的沉默。刘山则是在心中嗤之以鼻——人类将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了这些愚蠢的战舰上,而这些都是徒劳的,主不在乎。
“时代好像变了。”陈老说,“现在打仗好像不再是我们这些兵炮子的事情了,而都是这些科学家坐在实验室里点点手指,就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
“科技在进步嘛,毕竟在新时代里,装备水平就决定着战争的走向。”刘山说。
陈老怔了一会,才摇摇头:“可是这样不对。”
“哦?”
“他们太过于追求武器和装备的威力了,可战争不是游戏,是要流血牺牲的,一个军队凝聚的军心和钢铁般的意志,才是他们真正的灵魂。”陈老说。
刘山不由笑了:“都什么时代了,您这一套早就过时了。别的不说,三体人就要打过来了,咱们难不成靠着什么意志和灵魂,抵挡他们的舰队?”
“可是,我记得是有人这么做的。”陈老眯起了眼睛,“在我还没有冬眠之前,面壁者……是叫这个名字吗?一个美国的国防部长,一个委内瑞拉的总统,一个娶了日本女人的英国博士,还有个臭小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面壁计划早就失败了。”刘山几乎要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忍住笑意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国防部长自杀,委内瑞拉总统也死了。他们的计划被三体的破壁人彻底识破,没有丝毫的意义。”
陈老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开口:“那,剩下的两个呢?”
“不知道在搞什么。那个罗辑甚至向什么外太空发射了一句咒语,说能毁灭星球——如果这就是所谓人类意志的话,我真的为自己的同胞感到惭愧。”刘山耸了耸肩。
陈老蓦地站了起来。
这一瞬间,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抬头看向窗外的炎炎烈日,眼神也如火焰似的蓦地燃烧了起来,带着刘山从未见过的愤怒:“我不准你这么说。”
他顿了一下,重重地说:“你以为这样的苦难,在人类的历史上是头一次吗?几千年来,我们的先人为了存活和延续,经历了怎么样的挣扎和苦难,你们这些孩子真的知道吗?——别的不说,就说我小时候,那才是真的大灾难啊,你以为我是凭的什么能活到现在?你又以为我为什么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再吃人了?”
陈老的嘴角因为愤怒或是一些别的情绪,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刘山怔住了,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有闭路电视的嘈杂背景音还在嘶嘶作响。
“我知道,你们能看到的,是现在的一个个科学家们,在人类的辉煌后面填上无数个锦上添花的零,那确实很伟大。可是在我眼中,在很久很久之前,第一个试图使用石头和木棍的人,第一个创造文字的人,第一个收集火种的人,是他们把人类的‘0’变成了‘1’。才有了此后的一百,一千,一万。他们更伟大。人类在这个星球已经存活了数千年,经历的苦难波折远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可仍然顽强地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生而为人,我很荣耀。”
刘山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颅顶:这个老头子懂什么?他见过妻子是怎么在自己丈夫面前被人们活生生打死的吗?他见过疯狂的暴民席卷整座城市,高喊着口号进行毁灭性破坏吗?什么人类的荣耀,都是狗屁!
“也许三体的到来才是对人类真正的救赎。”他冷笑着说,“我不知道人类有没有资格延续,但是现在的人类,已经让人失望透顶。”
“三体并不是救世主。”陈老说。
“也许是呢?”刘山双手抱胸,分毫不让。
“如果是的话,他们就不会想要杀死罗辑了。”陈老说,“至于那个臭小子发射的什么咒语,用脚后跟猜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三体人怕了,他们怕那个咒语,所以才会想杀罗辑;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才会被联合国选中,成为面壁者的一员。”
刘山愣住了。
他感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空气中闷热的炎风顺着他的口鼻灌入喉咙,然后随着血液渗入五脏六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您是说,您知道面壁者罗辑的真正意图?”
老陈沉默了一下。
“没错,我知道罗辑的意思。”
这一瞬间,刘山口袋里的通讯器久违地猛烈震动起来,老陈说完这句话之后,慢吞吞地转身离开了。“长津”也跟在他的身后,摇着尾巴跑得摇摇晃晃。
目送着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之后,刘山掏出了移动终端,屏幕上只有闪烁的几个硕大的字:
“杀死他。”
夜深了。
刘山站在城市中心曾经最繁华的商业广场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璀璨的银河似乎从来不会被时间留下任何痕迹,但刘山知道,那只是因为人类的视角太过渺小,无法理解宇宙和星系的变化罢了。
而就在几百年后,主的降临将会给自大而狂妄的人类好好地上一课,教会他们什么叫做敬畏。
目光从无尽的夜空中收回,他看向眼前盘腿坐得笔直的老人。老人和他一样望着星空,但心中所想的内容,或许却截然不同。
“陈老。”他开口,“我还以为您今晚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跟你个小兔崽子闹别扭?那我老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陈老笑了笑,拍了拍身侧的棉垫,“坐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这句话带着一些不祥的预兆。刘山的心沉了下去,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执行主的命令。作为看守人,他见证了无数人类的自相残杀,可他从来没有亲手杀死过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杀人。
用石头砸?还是去找一把匕首之类的东西?
当然,让他如此犹豫不决的,并不是简单的“如何杀人”这个命题,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是不会因为这种问题而纠结的。真正让他产生动摇的,是陈老白天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知道罗辑咒语的秘密?
所有ETO的成员都知道,四个面壁者,只有三个破壁人,主曾经含糊不清地说过,罗辑是自己的破壁人。但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虽然主没有赋予相应的权利,可是不止一个人试图自己去寻找,成为罗辑的破壁人。可最后他们的下场不是失踪,就是疯狂至死,“第四个破壁人”也从此成为了ETO里幽灵一样的诅咒。
“您认识罗辑?”刘山问。
“呵,不算认识,听一个老朋友提到过他,说是一个混账小子。”陈老说。
“那您所谓的知道他的秘密,是指……”
“恒星咒语吗?”陈老笑了笑,“那小子别看文质彬彬的,又是什么教授,他本质上还是一匹狼,凶猛的狠。他不是搞科研的料,反而更像是我们当兵的,心里有股子杀气。”
“可是国际上对他的风评,好像都是类似于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拿面壁人做挡箭牌贪图享乐而已。”
“谁知道呢?他也许能成为领导人类的一匹头狼,但重点不在他,而在于他所领导的究竟是狼群,还是羊群。再凶狠的狼王也没法率领一群羔羊抵抗其它狼群的侵略。”
刘山皱起了眉头:“您的意思是?”
“咱们不是有句古话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面对三体的应该是整个人类世界,而不仅仅是一个罗辑。”
“我想人类已经足够展示出面对三体的……嗯……勇气了。”刘山毫不掩饰讥讽的笑容。
“人类总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变过。我们不是圣贤,也不是恶魔;有过很多伟大的成就,也经常做出一些肮脏龌龊的坏事。”陈老叹了口气,“但如果因为这个,就觉得人类应该灭亡的话,那么你们期待中的三体文明,真的更加高尚吗?”
“至少不会比人类现在更糟了。”
陈老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刘山皱了皱眉,他不知道陈老想要说什么。
“我出生后没两年,他就死在了朝鲜战场的长津湖畔。那就是著名的“冰雕连”了,整整一支队伍,在零下40度的雪地里,没有动弹,没有逃离,所有人保持着战斗警戒的姿势,直到被冻成一个个没有生命气息的冰雕。”陈老说,“我其实早就记不得他的样子了,都是别人后来说给我听的,可是直到我当兵之后,每次一闭眼,好像就能看到他趴在雪地里握着枪,被活生生冻成一具冰雕的样子。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真正为了人类的自由解放而不畏牺牲的勇士,已经化作了进步的垫脚石,而站在上面高谈阔论人类肮脏腐败,应该灭亡的,都是夸夸其谈的懦夫。”
不知道为什么,陈老的描述,让刘山想到了前不久为主献身的429号看守人。化作冰雕的军人和晒成干尸的ETO成员,除了他们曾经拥有的鲜活生命以外,再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可刘山在他们身上,却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我的父亲没能再回来,整整一个连队。他们只传回了一首诗,说那是唯一的遗言。”陈老笑了笑,站起身来,“小刘,你想知道罗辑的秘密是什么吗?”
刘山刚想说话,他们头顶的路灯,忽然闪了一下。
“汪!”随着一声咆哮,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地跃起,挡在了陈老的面前,碎裂的灯泡里面射出一根滚烫而锋利的钨丝,深深刺进“长津”的体内,它悲鸣似地呜呜叫唤了几声,就倒在了地上,小腹中渗出汨汨鲜血,再也没睁开眼睛。
“KILLER!”刘山瞪大了眼睛,他第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本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程序。据说这是来自于主的科技传承之一,在经历了ETO暗杀罗辑失败的教训后,主便将相应程序的知识传授给了ETO中的电脑博士和高级黑客。这套程序是藏匿在城市中的无形杀手,可以利用任何通电的机器完成看似意外的暗杀。刚刚发生的,通过电能的压缩式传送引爆灯泡,射出钨丝,就是典型“KILLER”的做法,据说这套程序目前还仅仅在研发当中,没想到的是,主已经连试验品都拿出来用了。
他正闷头思索,陈老的低吼声在耳边响起:“闪开!”
一只苍老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几乎是被狠狠摔在了地上,原本两个人坐的位置已经一片焦黑,不远处早已经坏掉了的地灯发出焦臭的气味,爆裂后的玻璃渣子飞溅了一地。
刘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为什么,主连他都要——
“看来,他们也不在意你的死活。”陈老说。
刘山猛地转过头,看向陈老,陈老的怀里抱着“长津”的尸体,夜风吹过他苍白的头发,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刀雕斧斫一样,充满了坚毅的力量。他的眼神有悲痛,更多的却是愤怒。
“你什么时候——”刘山话说到一半,紧紧闭上了嘴。
“知道你是ETO的身份?”陈老轻轻放下了“长津”,将手放在它的眼睛上,像是在送这个忠诚的伙伴最后一程,“你从来没有认真地掩饰过自己。或者说你根本不会掩饰。更何况,我对你们,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了解。”
这一刻开始,陈老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也不是每天带着狗找食物的生存专家,他的浑身紧绷着,充满了力量,难以想象这是一副年近七十岁老人的身体。
他像是一头狮子。尽管老了,可狮子永远是狮子,霸气依旧,威严常在。
刘山从口袋里掏出信息终端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里面打出了一行字:“主,您想要连我一起杀死?”
过了片刻,终端机忽然亮了起来,一段机械音缓缓响起:“我不相信你们人类。”
“可我们为你们的降临甚至付出了生命!”刘山的额头暴起了青筋。
“我们并不在乎。”
冰冷的机械音在空中回响,刘山的心像是彻底跌进了冰窟里。他握着终端机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召集我们?”
“ETO是个错误,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个错误了。”机械音顿了一下,对陈老说,“我们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罗辑的秘密的。”
“我不知道。叶师姐说得对,你们对欺骗完全没有概念。”陈老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罗辑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你们所害怕的。现在看来,答案已经揭晓了。”
机械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刘山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转过头来:“叶师姐?你是——”
“在雷达峰服役的时候,叶文洁是我在培训学习班的师姐。她一直很照顾我。后来很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信件往来。”陈老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她曾经邀请过我加入ETO,被我拒绝了。没多久,听说了她的死讯,后来我也选择进入了冬眠。本来想醒来之后,看看能不能再真刀真枪地跟三体人狠狠干一架,没想到……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说着,陈老的眼神中闪烁出凛冽的寒光,他面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说话,但他和刘山都清楚,面前肉眼无法识别的“智子”会把他的一言一行,全部传递给“三体人”,那里,有足以纵横宇宙的舰队,千军万马。
可陈老没有丝毫的畏惧。
“你们不是神明。否则的话,也没有必要通过智子锁死人类的科技。你们的每一步棋看似无懈可击,但实则也一步步暴露出了自己的畏惧。神是不会畏惧的,只有人才会。你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的生命个体罢了。”陈老缓缓道,“科技的止步不代表人类意志的禁锢,人类高估了你们,你们也小看了人类。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一群失去了家乡,在宇宙中漂流的浪客。请不要因此而试图占据人类的家乡,否则你们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发誓。”
移动终端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三体人”恼羞成怒,还是他们已经拒绝再与“狡诈”的人类交流。忽然,终端机上的红点闪了一闪,陈老脸色陡变,厉喝一声,一把将终端机从刘山的手中抢过,扔了出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移动终端刚刚离开陈老的手,就剧烈地爆炸开来,像是一枚微型的氢弹,陈老唯一来得及做的事情,就是转过身把刘山一把扑倒,重重压在了身下。
大地因爆炸而颤抖不休,四周的建筑又一次发出了难以承受的悲鸣。硝烟渐渐散去,刘山拼了命地咳着,用手扇开四周弥漫的呛鼻气味,他回过头将陈老一把拉住,平放在地上,却发现他已经血肉模糊,失去了半张脸和一只右手,几乎没有了呼吸。
“老陈!”刘山终于控制不住,眼泪滚滚而出,老陈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似乎拼进了所有的力气,缓缓举起左手,虚点了一下刘山的胸口,这个过程是那么缓慢,刘山屏住了呼吸,生怕阻碍了老陈的任何动作。可老陈的手还是没能碰到刘山,而是在半空中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陈老生前的话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刘山的脑海中萦绕。
“战争不是游戏,是要流血牺牲的……”
“我们没有资格抹杀先辈们的努力和挣扎,更没有资格对人类的延续评头论足……”
“神是不会畏惧的,只有人才会。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的生命个体罢了……”
“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一群失去了家乡在宇宙中漂流的浪客……”
三体文明在畏惧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罗辑,又为什么要杀死陈老?
所有的一切在刘山心中翻覆,千头万绪,编织成一个乱麻般的谜团。忽然,一个闪念从他的脑海中掠过,像是闪电撕开天幕,暴雨倾盆而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可能性,浑身因为紧张而颤栗。
他看着陈老的脸,心头的思绪渐渐平复,所有的假设都在心头串成一条线,指向最后那个唯一的可能性。
他放下陈老,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夜空中闪烁的群星,微微鞠了一躬。
“主,我叫刘山,编号315的看守人,也是您的……破壁人。”
漫天群星仿佛有那么一瞬间齐齐停止了闪烁。
“恒星咒语,只是一个幌子,真实的目的是传达信息。也许你们也存在着银河里游荡的天敌,也许宇宙中还有什么更强大的力量,但这不重要,你们害怕的,是别的文明知道你们的存在。”
“这就是你们想要隐藏的秘密,你们不是神明,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罢了。”
“因为这份畏惧,你们要杀死罗辑,要杀死老陈,也因此,你们不需要罗辑的破壁人,因为任何发现他真正意图的人,都会变得和他一样来对抗你们。你们实在……太愚蠢了。只要我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ETO不会再服从你们,我们不需要一个狼狈逃命的所谓的主。你们将彻底失去对人类的掌控。”
过了不知道多久,刘山的眼前,那原本已经被炸成残骸的终端机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模糊声音:
“ETO是个错误。我们……不需要这个错误。你们已经被抛弃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刘山忽然笑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三体文明已经走上了失败的道路。
他诱导“三体人”抛弃作为人类自身的ETO,其实就是抛弃了唯一有可能对抗人类文明的机会。三体文明的降临还有百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相信,在死后的漫长岁月里,人类终究会出现真正不乏勇气和智略的人,将“三体人”赶出人类的家园,也许是罗辑,也许是其他人,但这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智子”没有再传来任何讯息。刘山缓缓坐了下来,不用看,他也能够知道,ETO的组织正在飞速地崩溃瓦解,三体不会再将他们视作帮手,而且会认为他们和所有的人类一样不可信赖。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人类崭新的战舰升上太空,仿佛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流在大地上艰难地行进,仿佛看到了沉睡在仪器中的人们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一点点新生的火苗,燃烧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末世时代。
陈老说得对。
“——生而为人,我很荣耀。”
无边的黑暗将刘山渐渐吞没,他坐在陈老和“长津”的身边,仿佛还像生前那样,丝毫没有变过。一颗启明星在天边拖着长长的尾巴悄无声息地升起,315地区终于结束了最后的使命,可是人类,也许即将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