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的三个月,李老妇得了一场大病,膝盖像钻心一样的疼,几乎站不起来,这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李老妇几乎时时刻刻感觉心里像空了一大块一样的虚,脑子也没有以前那么活络,手脚开始比以前更加不利索,而且脑子里总是会容易地想到几十年前的事儿,时不时的从嘴里蹦出来一个死了好多年的名字,叫了之后也没人应,李老妇也不在意,就一个人呵呵的直笑,笑了不久又会疼,一疼就只能叫:”哎哟,我滴老骨头!”怎奈何慢慢的,李老妇开始喜欢上这种躺在中屋帆布椅子上闻着三炷香的味儿,用几近干涸的脑浆咕噜咕噜地转着想。
李老妇她男人在她还是四十五岁的时候去南方广东挑盐,因为年纪大了过于劳累猝死在了路上,被她二哥买了一卷稻草席子裹着,请了两个劳工和盐一起带回来了。因为是夏天,到村口的时候,李老妇她男人的味道就已经传到了她鼻子,虽然味道极臭,但李老妇几乎立马就认出来这是她男人的味道,臭里带着一股煤油味儿,这就吓得李老妇急忙扔下手上正在编的竹篓,小跑着去迎,看到那卷瘦黑的稻草,李老妇的眼一下就被那卷草席给戳瞎了,双腿一软,跌进了村口旁的小水塘里。夏天池塘的水也还清凉,这清凉的水一下子就泼醒了她,可奈何李老妇不会水,刚醒就又沉了下去,直直地呛晕了过去。
李老太是被哀乐吵醒的,只见村中央的大礼堂全村的男人都集了起来,中间躺着一卷枯槁的席子,李老太知道,那里面是躺她床上躺了二十九年的男人,是那个身体不行和她生不出孩子的男人。丧事已经有二哥在代为操办了,拍了拍身上的灰,用了手帕抹了抹眼屎,李老妇就不急不忙的向礼堂走过去,路上看见她的人都用同情可怜的眼睛看着她,李老妇被看得一身皮子痒,恼得直接睁大眼睛瞪回去,村里人也识趣,就不再都盯着她,干起了自己的事情。按照习俗,李老太还不能走到丈夫跟前,在余上湾这个地方,如果死了人,先把人用又大又厚的席子裹起来然后叫上九十九个年龄在二十九岁到四十岁的青壮年围着席子方圆三丈三站上一个时辰,让壮年阳气把死人的阴气给封住,才能进行后续的丧事事宜。等这事一完,李老太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了,按理来说她应该扑上去大哭一刻钟的,必须得擦眼泪滴湿了地。可是她从摔在塘里那一会儿就已经明白她男人早就没了,这只能算是一摊肉,还是又黑又臭的。不过李老妇也明白她必须这么做,不然她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随即给自己左胳膊上戴上一根稻草绳,在半路上倒一下摔倒在地上,一路爬到礼堂中央,由无声的哭到泪如下雨,声音也由呜咽到嚎叫,到最后,眼泪都让脸上的褶给挤干了。要说李老妇对她这个男人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李老妇和她男人感情极好,可李老妇不知怎么了,先前那种眼前一黑的感觉全然被塘里的水洗了去,心里除了对这坨肉的漠然就是无奈。
第二天李老妇家养了三年的猪就被卖了,卖猪的时候李二哥去问李老妇让李老妇过过眼,结果找了半天影都没找着,李二哥就先把猪给卖了然后割了二十斤肉用汗衫揣着带回了家,换做往常李老妇准跟她那抠门的老哥急,可现在李老妇也不会关心这茬了,因为一大清早,李老妇就啥都没带,就带着自己四十五岁的皮囊出走了,向与去南方挑盐的反方向走,至于李老妇为什么走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清凉的双腿不住使唤地往外跑,一出村子,李老妇就顿时感觉心情愉悦,自从嫁给这个姓李的老汉以来,她就从来没走出过这个村子半步,最夸张也只是在村口她有一块红薯地,时不时的来打理打理。这下李老妇男人死了,李老妇也就不管这些什么鬼妇道习惯,在她那个老男人从累了一辈子的黑色老牛缩成一坨乌黑的死肉后,李老妇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中去了,睡觉的时候看不见这一切,醒过来又觉得不在这一切中,于是就想去离家里有七八里路的附近有名的庵子找里面的那唯一的和尚问一问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没有儿女,父母已入了黄土,男人也突地死了,女人这一生的念想可通通都成了池塘里死了的泥鳅,只能陷在泥巴里发臭。
李老妇这下挪着步子在凹凹凸凸的泥路上移,夏天天气可热得很,太阳压得让人抬不起头,路上一片一片死寂,连蝉都把声音咽了下去,李老妇走啊走,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如果时不时看见一个一个路上挑担子的农夫,就裂着嘴朝着笑,等走得久了,就会看见一个一个和自己一路的人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些香火面无表情的走,互相也不见搭话,从表情上也看不见期待,却带着像李老妇一样枯槁的心,和李老妇一样,都在寻佛。希望那虚无弥觅的佛祖,给得了他们一丝解脱。
进了庵子,李老妇尤其不见怪地不烧香不拜佛,直接找到了穿着素衣没有头发的和尚,
拉到一边问:
“和尚,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和尚呆了一下,学着书里的摸样,看着李老妇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