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爷爷,似乎生来就是一对冤家。
第一次带了排骨去爷爷家吃饭,四块排骨下肚,下午和奶奶走在桥头就开始发烧。
妹妹出生以前,爷爷总是送我去学校。虽然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爷爷喜欢接送我上学只是为了和学校对面的机械厂的情人说话,接我只是一个正当的借口。
妹妹出生以后,爷爷终于可以将自己作为长辈的柔情转移到一个更为合适的对象上,终于可以从对我迫于无奈的关爱中解脱出来。
就这样,我们终于成为了貌合神离的亲人。
小学时起,所有我想做的事情爷爷都反对。
他不许我放学以后去同学家里玩,他不许我周末的时候和同学聚会,他不许我在街上买零食。似乎一切在别人家的正常行为,在这个家庭中都是错误的,全无半点自由可言。
当然,我的童年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温顺乖巧的度过。
在这样悲惨的生活中解救我的是一辆破烂自行车,我就这样骑着我的破烂自行车,每天早早从家里出门,放学后和同学玩耍,在马路上狂飙出汽车的速度。
那个时候,家在我眼里就像个牢不可破的铁笼,我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每一根羽毛都在撕扯着喉咙尖叫:我要自由!
所以,我对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反对,他的每一件事我都要持反对意见。哪怕他今天说的是已经检验过的真理,我也要坚决地反对。
我讨厌他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在他面前,我找不到作为孩子的半点尊严和自豪感。
在他面前,我只想快快长大,能够拥有支撑自己的盔甲,在他面前颐指气使地肆意挥洒我的骄傲。
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夸过我。
他很会夸人,只不过夸的对象从来不是我。
他只会说,你妹妹做得真棒。
他只会说,你姑姑做得真棒。
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最会闯祸,最工于心计,最狠毒心肠的孩子。
不,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不需要照顾的大人,只有妹妹和姑姑才是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不管我捧回来多少次奖状,我的成绩进步多少名,甚至从四年级起我就自己洗衣服,初中自己坐火车去一个外市上一所全日制寄宿制学校。
我也从来没有听过他对我的一句表扬,哪怕只是敷衍的,能让我稍微在庭里可以虚荣一下的表扬也没有。
在讨厌你的人面前,你的优秀通通是打折扣的。
小学的时候担任班长,他对我说担任班委浪费时间。
中考,高考 ,我都是一个人在外市进入考场,六年间自己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挤火车赶公交,他只会说,你在新乡花了好多钱。
我以为我考上了一所一本学校他就可以夸我了,他只是用十分嫌弃的语气说,跑那么远的福州干什么。
渐渐的,妹妹也从蹒跚学步的婴儿长成了懵懂的青春少女。
妹妹的成绩在年级退步了四十名,他却愣是没有发现,反而一直在夸妹妹学习进步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夸过名列前茅的我啊。
妹妹在班里二十名,他居然说不错。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是非得考前十就可以得到表扬的。
妹妹的体育明明还差二十分满分,在寒风飒飒的冬日,还要全家陪她出门练体育,他居然一口一个不错。
我这才知道不是体育满分就可以得到表扬的,即使我当初的跳远逼近男生的优秀线,我的八百是冲在小组最前列,带着整个小组的人冲过了满分。
大学报到,一走就是半年,可是即便这样,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在抱怨着我的学校,对我的大学生活没有一句祝福的话语。
我离家半年,他还是在喋喋不休着我的不好。
每年两次回家,在家里和妹妹说话正欢,他总要打断我:“别说了,别耽误你妹妹学习。”
我和他的对话少的可怜,永远都是“不要耽误你妹妹学习”或者“帮你妹妹看看”这样的开头,我们之前似乎再无别的话题。我一开口,就是错,就要被他强压下话头。
也许讨厌一个人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毫无道理,家人之间的疏远却是一点一滴累积的。
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生病在床,爷爷会买来面包和酸奶放在我的床头。我记得爷爷带着小小的我站在火车站的栏杆,数着一辆辆来来往往的公交车,等待着一班从新乡开往安阳的列车,列车上坐着他的女儿。我记得姑姑上大学的时候,全家都去送她。我也去了,在车上从脸盘一样大的向日葵上摘瓜子吃。我记得姑姑每次返校的时候,爷爷买了站台票带着我在车厢里和姑姑说话,最后被乘务员赶下车,目送列车远去。
但是后来,爷爷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抱着八个月大的妹妹上火车去送姑姑,而我当时也在那趟火车上,爷爷却没有半点印象。
关于我的记忆,爷爷全部删除了,只剩下了妹妹。
我消失在爷爷的过去里,留下的全是斑斑劣迹。
爷爷消失在我的未来里,我的未来里只有星光万丈,一样不会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