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鸢突然睁开双眼,阳光透过窗帘,使屋子里的一事一物都那么清晰,甚至她清楚的看到了枕头上的一根细发。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光滑得像颗西瓜,她兀自嘲笑自己还在做梦。
她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因为化疗,早就一根不剩了。枕头上的那根头发,应该是妹妹的。她昨天晚上吵着要和她一起睡,躺下后却又一直不睡,总是找各种话题想要她开口说话。此刻,小尚喜正睡得香甜。
自从子鸢头发没了,她的嗓子仿佛也一起没了,她再没说过一句话。父母知道她内心苦闷,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终都不了了之。到现在,他们接受了女儿不再说话的事实,再没逼迫过她。
唯有小女儿尚喜从没有放弃过想要姐姐再开口说话的念头,每天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让姐姐再重新开口说话、唱歌、讲故事。子鸢从小就有一副好嗓子,说话轻声细语,唱歌婉转动听,像百灵鸟似的。
她是在表演时突然晕倒被送进医院的,随后确诊为白血病。父母为了救她,四处奔波,拼命挣钱,甚至为了省钱,妹妹幼儿园都没再上了。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特别是当她在厕所看到自己光头的样子以后,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为了让她能继续接受治疗,照顾子鸢的担子不得不落在了尚喜的身上。尚喜没有姐姐的好嗓子,没有和姐姐一样美丽的长发,但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知道那个从小爱护自己的姐姐在想什么——她害怕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子鸢不是亲生的,在她一岁多的某一天,被放在了会早起出门卖菜的秋生家门口。秋生出门时,差点儿踩到了这个包裹得只剩一张小脸和小手在外的小不点儿。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只在孩子的袖口发现一张纸,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日。
他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好人,不管谁家有困难,找到他,他都会设法帮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只有他因为要照顾瘫痪的母亲,一直留在村子里,靠种菜养家糊口。22岁的他,生得黝黑健壮,嘴角的两个酒窝一直盛满笑意。
看孩子睡得很熟,秋生没有吵醒她,只把她抱回家交给躺在床上的老母亲,简单交代两句就出门卖菜去了。回来时,孩子正扯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胖子都哑了。母亲瘫痪已经多年,根本没办法照顾她,只能看着孩子干着急,不时往屋门处张望,希望儿子能早点儿回来。
看到儿子回来,她让儿子赶紧熬粥,看到有吃的,小家伙不哭了,只盯着秋生手里的碗。母亲接过去喂了起来,小姑娘眼里有了笑意。从此,她便在这两间破败不堪的土屋里住了下来。
一开始,奶奶和爸爸教她说话,她从不张嘴,慢慢地,他们也不再强迫孩子了,反正别人说话她都能听懂,不说就不说吧。子鸢三岁多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她只哭,谁也劝不了她。秋生把她抱在怀里,她哭累了便睡,一觉醒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以后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秋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子鸢,也不说话,生怕自己说话太大声吓到了孩子。子鸢笑了笑,爸爸,是我在说话,我会说话了。然后便是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秋生本来就勤快,菜地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有老母瘫痪在床,所以一直没有人上门说媒。母亲还没去世,又突然多了个女儿,更没人愿意嫁给他了。他也不强求,只一心一意照顾女儿和菜地。
子鸢6岁时,他送孩子去镇上读学前班,他把担子换成了板车。除了装菜,顺便把还未睡醒的孩子用被子裹起来放在车上,拉着去镇上。到了镇上,他蔬菜送到各个店里,再买上热乎的包子豆浆,拉着车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再叫醒孩子,看她吃完早饭,目送她进学校大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鸢10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心里开始有了别扭。秋生看出了孩子的心思,不久后带了一个女人回家,告诉子鸢这是妈妈。那女人生得白白净净,和秋生站在一起,堪堪一对黑白配,子鸢扑哧笑了。
女人是秋生从小一起长大的,叫竹溪。他们从小情投意合,但因为秋生的母亲瘫痪在床,家里又穷,所以竹溪的妈妈便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后来把女儿嫁给了镇上的一个屠夫,为此换得了一大笔彩礼,为儿子讨了个隔壁村的媳妇。
竹溪嫁到镇上后过得并不幸福,丈夫三天两头喝醉了就打她。清醒后又是跪地磕头求饶,又是给钱让她好好孝敬父母……几年后,喝醉的丈夫在回家路上,掉到河里淹死了。镇上传来风言风语,说竹溪克夫,再没人去她家说媒。
后来,她自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公公婆婆早逝,他们又没孩子,所以她便全身心投入到小餐馆里,生意越来越红火。她知道秋生还在种菜,便承包了他家的所有菜,让他每天给她送最新鲜的蔬菜。秋生早早的来,默默地帮她洗菜、切菜、洗碗、打扫卫生。
他们早有领证的打算,却一直害怕孩子不同意。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秋生知道孩子要是没有妈妈,以后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话没人可以说,他便告诉了竹溪,然后他们结婚了。竹溪对子鸢很好,子鸢也很喜欢竹溪,总一口一个妈妈的叫着。
结婚后,秋生一家搬进了小餐馆后面的两间小房里,生活过得红红火火。孩子喜欢唱歌,嗓子也不错,竹溪便给她报了声乐课程,让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子鸢12岁这一年,家里多了一个小生命——妹妹尚喜出生了。
她对妹妹可谓呵护备至,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妹妹。父母忙于事业,子鸢便承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姐妹俩虽然相差十几岁,但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秋生夫妻俩都觉得很是欣慰,自从子鸢无意中从姥姥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来,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怕她受不了。
没曾想,孩子很是冷静。她告诉竹溪,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不是秋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她很庆幸自己能遇到秋生,能做他们的女儿。让他们不要因为她而不要自己的孩子,她会做个好姐姐。后来尚喜出生,她一直做得很好。
直到那天,她在表演中昏倒,醒来发现自己没了头发以后,她就再也不说话了。尚喜陪在她身边,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都没能成功。她觉得自己是累赘,希望父母看到她是个没用的人,然后抛弃她;同时又担心父母会因为她成为负担而抛弃她。
尚喜大大的眼里,总是盛满关心和期盼。她多希望姐姐能再唱歌哄她睡觉;多希望姐姐接她回家的路上能再给她讲故事;多希望生病的人是她自己,这样姐姐就能不那么痛苦……
昨晚她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失眠了,然后她听到了尚喜的梦语:妈妈,为什么生病的是姐姐?要是生病的是我就好了。听到这里,她泪如雨下。小尚喜翻过身继续说:找不到姐姐的爸爸妈妈,就没人给她捐骨髓。如果病的是我,爸爸妈妈还可以捐骨髓给我,可是姐姐的爸爸妈妈找不到了……最后,梦中的小尚喜,已然带着哭腔。
怪不得那天她看到小尚喜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时,一脸难过的模样。一定是因为医生检测出来他们一家子和子鸢的骨髓都不匹配,问到了具体原因,父母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被忽略的尚喜显然也听到了,所以她才会那么难过。
小小的她,根本都不知道那所谓的骨髓是什么意思吧,但她却记得那么清楚。哭着哭着,子鸢也睡了过去。看到妹妹的睡脸,她再一次泪流满面。小尚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睁开眼关心的问:姐姐怎么哭了?是又疼了吗?爸爸妈妈,快来呀,姐姐疼……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同时响起:来了,来了,子鸢别怕,爸爸妈妈在的,马上送你去医院。父母来到跟前,看子鸢没有不适的样子,松了口气。这时,子鸢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她一着急,咳嗽了起来。妈妈温柔的抚着她的背,一边递过一杯温水柔声道:子鸢别着急,慢慢说。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艰涩:尚喜,姐姐教你唱歌吧?尚喜站起来,一阵欢呼雀跃。父母相视一笑,顿时松了口气。
听着院子里传来的,一前一后的歌声,秋生和竹溪对找到子鸢亲生父母和治好子鸢都充满了信心。他们相信,子鸢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过着热气腾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