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爷爷是一家之主。他应该比较能干,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他办了一个熟石窑,也就是现在的耐火材料厂,只不过规模小,只有两个烧熟石的窑洞而已。
爸爸是家里的老大,后面是五个姑姑,最后奶奶又生了一个叔叔。我后来推算,爸爸和叔叔应该相差十八岁。
记忆里,爸爸一直比较辛苦,天不亮开着拖拉机去山上采石头,在窑洞里烧熟石他也是主力军。童年的记忆有些模糊,我想爸爸当年在烈火熊熊的窑洞里挥汗如雨,内心也是很骄傲的吧,因为他是这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尽管家里的大家长是爷爷。
爸爸干活不惜力,却是惜字如金,不怎么爱说话。在我们家的大宅子里,基本上都是爷爷的声音在响彻云霄,爸爸从来不顶撞爷爷奶奶,总是他们指东往东,指西打西。
男主外,女主内。我们的大家庭分工明确,奶奶在家做饭家务,爷爷爸爸外面打拼,妈妈农忙的时候忙地里,地里活儿干完就去熟石窑上挑拣熟石。
小时候过年,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们的新衣服都是爷爷给买的,而不像别人家一样是爸爸妈妈给买。后来想想,爸爸妈妈在为自己家的事儿在忙碌,他们没有工资,,收入支出都是爷爷掌管,他们好像也没时间外出,去县城逛街。
我也习惯了。从五六年级开始对钱有萌芽状态的认识时,要两毛五毛钱,也是找爷爷要的。那时候觉得爷爷有钱,也宠我,虽然没如他们愿是大孙子,也毕竟是大孙女。两毛不行就给五毛,五毛不中就给一块。只是我从那时候就知道,假如找爷爷要钱得避开奶奶,要不然奶奶会难受,她难受了就会拿眼剜我,总之,那眼神和平时慈祥的奶奶不一样。
我要上初一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分家。其实啥是分家,对我影响也不大,还是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屋檐下,好像就是分开来做饭而已。
不过好像妈妈很难受,可能还哭了不止一场。她说她和爸爸年轻能干我们又不怎么花钱的时候,跟着爷爷干,挣的钱都是爷爷掌握着。到孩子大了要花钱的时候分家,分家还只给两千块钱人家的欠账和一些麦子。应该是在叔叔结婚前他们提的分家吧,姑姑们当时都已经全部出嫁。
我不理解妈妈的想法,一点儿都不理解。反正我就不想她说爷爷奶奶的不好,即便仅仅是说他们偏心,我也不让。
但这次分家,我最终被划出了我们的小家,我是说经济上。经老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娘协调(爷爷也是孝子),我上初中高中大学的费用都归爷爷管,上到哪儿管到哪儿。
反正我打小就问爷爷要钱花,对我应该也没什么影响,我觉得是。这也平衡了妈妈的心态,她看到爷爷给叔叔娶媳妇大张旗鼓,她看到爷爷给叔叔婶婶盖了二层商铺做饭店生意。她可能心里会叹息,那里面有她和爸爸的心血。可能再看看我,还在上学花钱,也有些欣慰吧!
初中,我一个星期十块钱,绰绰有余,爷爷给的很痛快,奶奶的眼神偶尔追随。每次他打开抽屉,看到厚厚的一摞钱,我的内心也很骄傲,有时候也会撒娇多要一张。
只是越往后来,爷爷给钱的时候越来越仔细的数,奶奶的眼神越来越阴沉,盯得我简直喘不过气。
高中一个月100块钱生活费,我和爷爷商定一个月给一次。因为我不想到要钱的时候一面四处找爷爷,一面千方百计躲奶奶。每一次要到钱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件!
高三时候,需要交资料费的时候比较多。有一次我又回去拿钱,爷爷不在家,我去叔叔饭店里找。叔叔热情的要婶婶给下烩面,婶婶应声着,我拒绝了。出饭店门口,看到山坡底下正放羊的爷爷,苍老了许多。那时候我于心不忍,觉得是我让爷爷受苦许多。爷爷招手让我去饭店等,正在低头扫地的婶婶正在朝叔叔抱怨:那么大的姑娘了,还问爷爷要钱,都没看看爷爷有挣钱的能力没了?
是的,好像我初中毕业熟石窑就不干了吧,我高中三年爷爷奶奶也是在坐吃山空,况且,盖过房子的他们也没什么老底了吧!爷爷放羊,奶奶养猪,也是供给饭店用的吧!
我不抱怨婶婶,大人的辛苦或者心理我不懂。况且叔叔小爸爸那么多,又学了厨师的技术,是应该比我们过的好吧!只是那个刮着寒风的冬天里,我的心层层结了冰。
爸爸妈妈也会补贴我,只是他们都干的出力活儿,并且都是村子厂里的短工。还有弟弟妹妹要供养,爸爸后来身体也不好,挣得钱实在是很少。
我以为只有我问爷爷要钱,每次都要经历一场心灵的颤抖。却不知道妹妹心里压力更甚,为了她的生活费,跟着妈妈去过许多个“老板”的家,听妈妈给人说~俺妞要去学了,给结算一点儿吧!那感觉像是乞讨。成绩优异的她初中毕业直接考的师范,为的是能早一点工作,早一点挣钱。她说她一直省吃俭用,总担心哪一次妈妈凑不来钱失学。
高考成绩不满意,许多同学选择了复读,我根本没有想复读这回事儿。一方面因为要钱太煎熬,另一方面因为我心里有个向往。
我最终去了古都,那里有我心仪的他。那是我哭了一个暑假,失眠了两个月,体重暴减了十斤作出的代价。那是爸爸妈妈心疼我,几乎砸锅卖铁凑的钱。那年,姑姑们凑了两千块钱转交爷爷交给我,供我读书的“口头合约”中断。那年,妹妹同时考上师范。
在我外出上学的第二年,叔叔在自家饭店里被几个逃亡的亡命之徒,酒醉后手刃,失血过多命丧黄泉。
爷爷在我面前哭的像个孩子,他若能预见他半世经营的积蓄,成了幺子葬生之地。他一定不会盖那个饭店,他一定会一直有钱。爷爷说,别哭,别让你奶奶看见。
后来,婶婶带着小弟苦苦熬生活。我和妹妹结婚,她把钱塞我们手里,说我们就是她的亲闺女。
后来,我工作,一回家就先找爷爷奶奶,他们在哪里,我放假就去哪里,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过年给钱,也是爷爷奶奶都给。
后来,我问过妹妹后不后悔。按她的成绩,若上了重点高中,一定能考个重点大学。她笑笑说,幸亏我工作早,占了个好位置,自学加进修,文凭也没耽误,工龄反倒长了。况且,我要真考个好大学到外地,哪还有我们家大宝小宝呀!她说话时由内而外散发的满足,像极了妈妈庆幸让我外出读书,学了一技之长有了自给自足能力的自豪。完完全全都忘记了他和爸爸那几年付出了多少辛酸汗水。
后来,我嫁给了当年追随的他,平平淡淡,云淡风轻。爷爷奶奶在我们的婚礼上,激动的老泪纵横。
后来,爷爷心脏病猝然去世。我回家看到他那个存钱的抽屉,上面的锁落满灰尘。我多想放进去厚厚一沓钱,让他慢慢花。同一年,奶奶跟随爷爷而去。她住院后就亲自打电话让我回去看她。她说在医院的时候我多陪陪她,等她走了之后我就不会太难受。她清醒时交待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姑姑在她去后,把我买给她的金戒指还我。她说,不能带到那个匣子里。
后来,爸爸生病住院,我在医院的病房里一直陪着。寡言的爸爸给我说了许多话,讲我们小时候,还讲他小时候。有天夜里,爸爸在梦里叫“妈妈”。妈妈对我说,是奶奶要接爸爸回去啦。
有时候,我会说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考个研究生。
时光如梭,它什么都不对我说。看看爱人孩子,一切也许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回忆里,只剩亲情的温情。冬日里,爷爷奶奶靠在屋檐下晒太阳,爸爸还如往日沉默无恙。
只是一场回忆而已,只是一场回忆而已。儿时的大院如今斑驳破落,人烟凋零。
只是一场回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