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对《百年孤独》的见解与浅析,以及阅读方法。
1950年,辍学在报社当记者的马尔克斯陪母亲回故乡卖房。那一次对故乡的回访在某种意义上扭转了马尔克斯的人生轨迹。自那以后,故乡与童年的回忆始终牵绊着他,蛰伏在他的心灵深处,为他在文学上的开疆拓土提供了绵绵不断的灵感源泉。
怀旧,正如博伊姆所言,意欲像访问空间那样访问时间,拒绝屈服于折磨着人类境遇的时间之不可逆转性。而马尔克斯本就对捕捉时空罅隙的美感有着天然的敏锐力,这两者的结合必然会展开面目一新的故事。
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这部马尔克斯预估能卖五千本的小说意外地畅销,并在15年后为他博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部著作并非马尔克斯最成熟之作,但却被奉为魔幻现实主义最经典的代表。
在虚构小镇马孔多的舞台上,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共同演绎了一场无可避免的悲剧。他们世代传承着名字,于是孤独的魔咒也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头上。无论走向何方,他们终会殊途同归,在孤独的宿命中沉沦,越陷越深。随着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布恩迪亚家族最终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读热衷于反叛常规的当代小说,我们常常会迷失在叙事迷宫和文字游戏里,筋疲力尽地寻找答案,最后却一无所获满脸迷茫。尽管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并无意刁难读者,但现代派的写法和文化距离带来的陌生感难免会给我们的阅读带来重重障碍。我想,不少读者都曾兴致勃勃地翻开《百年孤独》,然后很快就因困在人名的泥淖中不得不就此搁下。这时我们或可借助笔和纸来辅助阅读。你不妨事先抄下或者打印出布恩迪亚家族的人物关系表,然后于阅读过程中在表上补充人物第一次出场的页码和简短的人物特征。如此,你便可在记忆混乱时回过头去翻看,迅速明确人物信息。
顺带一说,想要挑战《百年孤独》,你最好寻个较长的时间段一口气读完。若是读到中途因事搁下,当你再次试图走进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记忆造成的断裂带自然会很难填补。若你不甘就此被打败,大可从头读过。我总以为,阅读文学著作犹如在无垠的沙漠里寻宝,不耐着性子摸索,是寻不到宝藏的。《百年孤独》尤为如此。
一个时空交错的世界
人类终生都在为超越时空而不懈努力,试图挣脱束缚自己的时空坐标。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能将过往时光的表象留存在一方屏幕里,也能通过同样一个屏幕瞅见地球对面的远方。现实的超越总归是举步维艰,故而相伴而生的,人类创造了艺术。在那个想象的世界里,人们可以摆脱一切束缚恣意驰骋,让梦境变成现实,让未来决定过去,让现实中不可逆的时空变成绚丽的万花筒。寄托其中的,是人类对超越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
时空交错的魔力也始终吸引着马尔克斯。《蓝狗的眼睛》中,逼真的梦境成为相遇的主场,现实却充斥着夸张与遗忘。《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中,幽灵船在时间停滞的瞬间兀的浮现,如在梦游的人。
《百年孤独》一如既往地延续着这种魔力。奥雷里亚诺上校拥有预言的超能力、梅尔吉亚德斯死后其灵魂仍能和活人对话、美人儿雷梅黛丝在光天化日之下乘着床单飞天、死神是一个穿着蓝衫一头长发的女人……
“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
这是阿玛兰妲拒绝求婚后,皮埃特罗绝望自杀的场景。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死亡竟可以如此绚丽而壮观,相对比之下,“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的苟活是何其的难堪。奥雷里亚诺上校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将小金鱼铸了又熔,熔了又铸;阿玛兰妲将自己的寿衣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生活于他们仿佛只是等待死神时的无奈消遣。
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向死而生”,人既无法避免死亡便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力去寻找生的意义。阿尔巴尼亚著名作家卡达莱曾为他的民族写下《破碎的四月》。那里有句谚语:“活着的人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得到许可来到这一现实中休假的死亡者。”故事主人公焦尔古的人生是灰暗的,因为他生来就注定要为仇杀付出生命。但他临死前对迪阿娜——对美好、幸福、自由等一切生机的义无反顾的追寻,使得他的生命绽放出巨大的光芒。而在《百年孤独》中,生死既无绝对的界限,于是生的意义也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孤独。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马孔多小镇上,超验空间与理性空间是共存的,生与死也是共存的,而那世代重蹈覆辙的孤独宿命又何尝不是一种时空的复现与共存?当这些看似截然对立的空间的界限被马尔克斯一笔抹去时,《百年孤独》便开辟了焕然一新的魔幻意境。
现代主义的叙事手法更是放大了这种魔力。在《百年孤独》中,随处可见的插叙和倒叙混淆了时间线,在扩大意境的同时也将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渲染得更加深邃。此外,马尔克斯热衷于将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态融合在同一句子中,最经典的莫过于那句被许多先锋作家借鉴过的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马尔克斯曾提及伍尔夫,说她的《达洛维夫人》改变了他的时间概念,这个句式也可能是受其影响,但最终却在他的笔下焕发出更蓬勃的生机,成为他的独特标志。他的导师福克纳也十分擅长利用叙事技巧颠倒时空。在《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故事从艾米丽死亡开始说起,最终回到她的死亡,构成时空的闭环。
尽管艺术技巧有所承袭,但马尔克斯开辟的世界却与前辈们全然不同。正如上文所提及的,童年的回忆是马尔克斯的创作源泉。他所生活的哥伦比亚,或再扩大些说拉丁美洲,那片曾经哺育过玛雅文明的大地,为他提供了丰厚的社会、文化滋养。
魔幻的终点是现实
马尔克斯被定论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大师,然而他却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认为他写的就是拉美的现实。建议大家去看看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你就会发现的确如此:
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正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原型,他在内战时被自由党授予上校军衔,晚年待在金银作坊里制作小金鱼。他在战争时期留下众多私生子,他们曾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庆祝生日,额头上都涂有圣灰十字;佩特拉姨姥姥失明后依旧无所不能;玛尔戈特只爱吃花园里湿润的泥土和用指甲从墙上抠下的石灰块;香蕉种植园曾有三千工人被屠杀最后却公认只有九个……《百年孤独》中的魔幻意象在马尔克斯的童年记忆中皆有迹可循,就连马孔多那河床里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的卵石都能在他的故乡得到印证。
马尔克斯的访谈录《番石榴飘香》里也提到过,他的外祖母常常跟他描述在家里走动的游魂——那些他过世的亲戚长辈,好像他们还在世一般。他家的其他人,包括帮佣,也都把荒诞怪异的事情看作家常便饭。
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中认为生死没有绝对界限,同时有着根深蒂固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等观念,这些带有历史气息的观念浸染在拉美的日常生活里,最终投射在《百年孤独》被慕名而来的外乡人指认为所谓的魔幻。
1982年,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其颁奖词为:
“他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即围绕着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马孔多小镇的世界。自20世纪50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引入了这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驰骋翱翔:荒诞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比拟与影射、细腻的景物描写,都以新闻报道般的准确性再现出来。”
我想要指出的是,所谓的“独特”“不可思议”“魔幻”,尽管是一种褒扬,却也于无形中强调了马尔克斯那片拉美天地与西方世界的隔绝。西方文学界对马尔克斯的异质性的关注多多少少带有些西方文化本体论的思想,一如他们对东方文化神秘性的关注。
纯粹文学上的交流也许尚可平等交流、互相欣赏,可当站在国家、民族利益的立场上时,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
拉丁美洲的孤独
“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如是说过。
马孔多的居民们并非全然故步自封,他们也曾心怀好奇与向往,为吉卜赛人的冰块所震撼,用舶来品繁荣他们的街道。令居民们难堪的是,外来者过境时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姿态。他们否定着马孔多的本土文化与习俗,将自己的文化侵略般的传入,借香蕉种植园压榨着工人,甚至在一次镇压中残忍地屠杀了三千工人。外来文化正如书中那辆开进马孔多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这正是当时拉丁美洲的真实境遇。帝国主义的硝烟弥漫在拉美的大地上,经济掠夺与文化渗透齐头并进,试图征服那些被他们判定为“落后”的民族。面对着帝国主义的侵略,拉美无论是在实际地域上还是在文化版图上都处于孤独的边缘。外部的侵袭是如此激烈,他们只能牢牢护住传统文明并以此为护盾,在抵御外敌的同时也于无形中禁锢了自己。
“那时一群喧嚣的军人护卫着他进来,搜遍各个房间确信没有危险才罢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仅允许他们这样做,还颁下严令不准任何人走进他周围三米以内,甚至连乌尔苏拉也不例外,与此同时他的卫队在房子附近忙着设置岗哨……他凭着某种活力胜过了迫近的衰老,只是这活力与内心的冷漠不无关联。他比离家时更高,更苍白嶙峋,开始表露不念旧情的迹象。”
这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率军队打回马孔多时回家的场景。而当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无悲伤地在电报上说:“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时,尽管线路上有一阵长久的沉默,奥雷里亚诺上校还是极其冷漠地回答道:“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
奥雷里亚诺上校是马尔克斯着墨最多的人物,也是布恩迪亚家族中最典型的代表,他冷漠无情、自我封闭,不愿敞开心扉。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处死自己的同伴,可以冷着脸将自己的母亲阻拦在三米以外,可以和十七个女人生下了十七个孩子而全然不涉及爱情。其孤独终老的结局毋宁说是自食其果。而布恩迪亚家族其他人比起上校也好不了多少。信任与沟通的缺乏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堵墙。没有人能推倒那堵墙。
故此,《百年孤独》揭示的,既是与群体、与社会相对的个体的孤独,也是社会少数群体——尤其是拉美——被边缘化、被隔绝的难堪。它直指人性最深处的彷徨,体现了不同文明碰撞下的伦理原则的转折,背负着拉丁美洲乃至所有边缘群体的历史伤痛。所谓的魔幻并非刻意求奇,它书写的正是沉重的事实。
那么该如何打破这种孤独?
在《番石榴飘香》中,马尔克斯如是说道:“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后来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马尔克斯身着哥伦比亚传统服饰,在颁奖台上作了一番题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演讲,呼吁人们支持拉丁美洲的斗争。在演讲最后,他说道:
“反转这个趋势,再乌托邦一次,还为时不晚。那将是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生活方式:不会连如何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
这是一个与《百年孤独》截然相反的结局。而书中的那个悲剧结局,是马尔克斯对拉美的担忧与警示,也是所有民族都不愿经历的噩梦。所有民族、所有人类都该引以为戒。
于是,在对布恩迪亚家族孤独宿命的书写间,马尔克斯的悲悯情怀已然悄悄渗入。在此意义上,窃以为范晔的翻译是目前市场上三种版本中的翘楚,这不仅是因为范晔的文笔更胜一筹,更是因为他捕捉到了马尔克斯对笔下人物的同情和悲悯——而这一点,正如马尔克斯自己所言,常常为人所忽略。这是一种直面伤痛的勇气,是一种博大的胸怀,也是一种对集体经验的正视与尊重,这是一种与契诃夫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精神。而这,正是无限张扬个性的当代小说所缺少的东西。
走出《百年孤独》的迷宫
在最后,我想说的是,即便你对《百年孤独》的现实背景知之甚少,这也不影响你对《百年孤独》的欣赏与品味。因为它不仅具备现实价值,也具备十足的审美价值,书中那暧昧的象征、诗意的语言和孤独的意境就足以荡涤你的心灵,让牵牛花在你心中悄然绽放。
再退一万步,即便你因为它太过晦涩而兴致缺缺中途离去,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正如卡尔维诺所说:
“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
现如今,太多人将阅读当作投资的资本,一旦不见回报便脱身而去。但其实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文学是一种“无用之用”。世事常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文学也往往是在一种非功利的心态下反而更容易有所收获。我想这也是当代阅读“最佳状态”的必要因素之一。
如果你一定要攻克《百年孤独》不可,那么最关键的方法也许就是反复阅读。正如作家唐诺的一本书上所说:“唯有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又如,曾有读者问一位作家,某本书我看了四遍还没看懂怎么办?
那位作家答道:那就读五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