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旧物时,偶然间,那张明信片又出现在樱言的眼前。淡淡的樱花粉,寥寥几笔勾出五瓣樱花,水粉的晕染使得那些樱花显得清透水润。花瓣落了一地。中央是一只纯白色的猫,它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什么,玻璃蓝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带着一丝哀伤又似乎是期望。那猫的眼,穿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樱言对视。那些故事沉渣浮起,她深棕色的眼里也泛起晶莹的泪花。泪水凝结成珠,簌簌的,落了下来,在泛黄的明信片上,晕出一小朵模糊的樱花。满树的繁花,满眼的韶华,如今已不再。她只双手捧着明信片,紧紧地压在胸口,似乎要将它碾碎了揉进身体里。
“一想起你,樱花就落了下来。”
樱言想起了他,雪千,那个寄明信片的人。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忍不住会心一笑。笑得一如人间四月天的樱花,翩翩美少年。
樱言和雪千是高中同学,高一时候是前后桌。在樱言的记忆里,雪千很高,皮肤黝黑;很阳光,爱打球;很爱和别人说笑,讲话声如洪钟;饮食上浓油赤酱,无辣不欢。雪千很活泼,但到了樱言这里,却变得很安静很温顺,或许是受了她的感染。樱言本身就是一个极安静的女子。在她身边,任是多闹腾的人也会不由地静下来。她皮肤白皙,白得近乎透明,一戳即破。身材娇小,身子很薄,微风拂来,衣衫就贴着骨头,勾勒出消瘦的身形,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她说话总是轻轻的羞涩的拘谨的,好像声音稍微一大就连自己都会受到惊吓。她向来沉默寡言,不太与人交往,给人留下清高、孤傲且冷漠的印象。加了她的身材、容貌、穿着、气质,颇有一种教人捉摸不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仙气。但她在雪千面前却很放得开,不仅爱说话还偶尔蹦出几句逗趣的语言,有时连雪千都会被惊到。“你的名字里有雪,雪应该是白净的,但你却那么黑。连我生得那么白都没有叫雪,你怎么叫起雪来了?” 樱言总是这么打趣雪千,说罢就自己咯咯咯笑了起来。当听到别人取笑雪千的名字太像女孩子时,樱言总是笑得最开怀的一个。他们会聊音乐、聊文学、聊电影、聊美食,这些都是樱言喜欢的主题。“你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倒是像从中国古代来的,甚至是很远很远的远古时候来的。”对此,樱言笑而不语,过了半晌只淡淡地问一句,“哦,是吗?”
高一无忧无虑的时光匆匆而逝。转眼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樱言读文科,雪千读理科,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见面的机会少了,说话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最多不过叫一声名字,打一声招呼,然后便匆匆而过。听说樱言的理想是考入北大,雪千也发誓一定要考进北大。“你一定要等着我!” 雪千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变得更用功了,一反常态。高考成绩出来了,樱言如愿以偿考取了北大,雪千却错过了。他最终去了南大,他说因为那是一个有樱花的校园。他内心最柔软的泥土上一直躺着一瓣樱花。
一北一南,杳无音讯。
在三月里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樱言无意间打开信箱,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一封信躺在里面。她迫不及待地撕开封条,抖开信纸,一朵樱花落在她的脚尖。她轻轻俯身拾起,见樱花开得烂漫,完好无损,只是脱去了些水分,失了些颜色罢了。她翻到五六页信纸的最后,终于见到了那个寄信人的名字——雪千。字迹像小学生一样稚拙,像用火柴棍拼出来的,与精美的信纸很不相宜。虽然每个字都歪歪扭扭不成形,但一笔一划都是那么的认真,“力透纸背”,在信纸上印下浮雕似的花纹,又像密密的针脚。隔了十几年的光景,信里具体的内容她已记得不大真切,大抵是回忆高中往事、分享大学经历之类的。但有一行文字,她至今都还记得,以后也不会忘记——一想起你,樱花就落了下来。像极了一首隽永的淡雅的小诗。她没有想到,雪千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看着北京三月里纷飞的柳絮,想着南京三月里缤纷的落樱,她的泪不由地落了下来。门外,是绿的柳;心里,是红的樱。樱言小心翼翼地把樱花夹在一本最珍爱的诗集里,轻轻地放在床头。枕着它,她那夜睡得很香,是菲菲烟雨打湿樱花瓣一股饱含水汽的幽香。没有梦见他,梦里是满树的樱花,满地的樱花,满眼的樱花,满身的樱花。仿佛下了一场樱花雪。朦朦胧胧一抹樱花粉。
后来,他们开始互通信件。写信是那么慢,寄信是那么慢,读信是那么慢。这慢慢漫漫的通信,像江南水乡桨声橹声里飘着的乌篷船,拉长了时光,让那些沿途的风景,那些临水人家、那些粉墙玄瓦、那些酒楼灯火、那些浣衣女子,缓慢地移动着,一一在心。岁月静好。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花开那年。他们享受着与此有关的一切。总是选最好的信纸,用最好的钢笔,写下最用心的字,用最慢的邮政寄送。颇有鸿雁传书的意蕴。樱言喜欢这种漫长的等待,因为知道等待的末端是如愿以偿。她日日盼着来信,养成了每天查看信箱的习惯。有时,一天查看三四次,害怕错过害怕有人误拿,甚至有点神经质。然而,看到信封的瞬间,那种欣慰与激动是难以言表的,一阵心跳加速,心里的小人早已像芭蕾舞女一样,快乐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雪千也喜欢这种漫长的等待,却是因为不一样的原因。因为他习惯了这种等待,等待一个人的驻足,等待一个人的转身,等待一个人的微笑,等待一个人离开后的到来。他从高中开始就习惯了,习惯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你可以说他等待得上瘾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瘾一种病,但他戒不了这瘾,他除不掉这病。他情愿带着这瘾带着这病,任它们肆意地缠绕吞噬他的一切他的心。
在大三结束那年,雪千刚好要到北大参加暑期培训。他是这样告诉樱言的。樱言很高兴地信以为真,她总是天真单纯得像个小孩子。其实雪千是专程来看她,想与她一起感受已为数不多的大学时光。雪千在北大附近租了房住下。白天,雪千“在上课”,樱言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晚上,他们就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饭。雪千发现樱言饮食清淡,便一改浓油赤酱、无辣不欢的风格,陪着她吃得清淡。他想,饮食习惯相近了才能陪她一辈子。这种陪伴渐渐地变成一种新的习惯,甚至变成一种喜好。亲友对他饮食偏好的转变倍感诧异,他只淡淡地说:“习惯总是会变的。”雪千的到来让樱言常规的生活有了改变。除了一起吃饭,每天的期待还有早晨信箱里的一盒水灵灵的樱桃。雪千知道樱言喜欢在早晨而不是晚上吃水果,于是便自愿做了早晨的信差。他能想象樱言拿到樱桃时候的兴奋,想象她的樱桃小口咬破薄薄的樱桃皮,弹起的殷红的水花,水花溅了她一脸,染红了她的小手。
樱言以前在信里给雪千说过,未名湖上有一个石舫,夏夜坐在石舫上,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看着湖边昏黄的灯光,看着水上博雅塔的影子,看着清风徐来,撩动浮萍,便不知天上人间。一个晴朗的夜晚,繁星满天,雪千趁兴拉着樱言往石舫方向赶。夜里路黑,雪千特地带了一盏银色的烛台。石舫上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雪千把自己的外衣脱下,叠放成一个坐垫形状,让樱言在水边坐下。一边温柔地叮嘱她道:“小心鞋子,千万别掉下去了。”他们两人都坐下了,中间是那盏小烛台。夜更深沉了,蝉声更聒了。烛火的微光隔了干净的玻璃,显得愈发透亮。半晌无语。“要是能一直这样,那该多好啊!”“是啊!”两人又都沉默了。雪千尝试着偷偷去拉樱言的手。在碰触的片刻樱言本能地缩了回来。一只水鸟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涟漪,浮萍开始起起伏伏,摇摆不定。星光透过枝叶洒在樱言的脸上,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那么的梦幻。那些筛落的光斑仿若樱花花瓣,暗想浮动。星光洒在雪千的身上,他仿若沐浴过一场樱花雪。
短暂的相逢之后又是漫长的离别。大四伊始,樱言顺利保研本校。雪千放弃了保研本校的资格,毅然决然选择考研。他的志愿一栏,填的还是北大。他要赴那个四年之约,他要圆那个未了的心愿,他要兑现那个被搁置的诺言。但造化弄人,他再次以几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挨过了那段痛苦而绝望的岁月。他没有把结果告诉樱言。他感觉自己无颜再见她。
时隔几年,就在樱言快要淡忘了雪千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淡淡的樱花粉,寥寥几笔勾出五瓣樱花,水粉的晕染使得那些樱花显得清透水润。花瓣落了一地。中央是一只纯白色的猫,它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什么,玻璃蓝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带着一丝哀伤又似乎是期望。背面大大地爬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一想起你,樱花就落了下来。还有一行小字:我那年考研失败了。最后选择来日本留学。因为这是樱花的国度。也许是离你最近的地方。 邮戳是东京。她的泪,簌簌的,落了下来。一片樱花飘落,重重的,撞击出清空的回声;飘落心间,轻轻的,不留一丝痕迹。
一场樱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