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在外面总是漂泊，总有孤雁般的迷茫。十一国庆，回家，返程，回到故乡，在烟火里食出儿时的味道，在黑夜中孤寂零星的灯火里品出村庄的乡野感，在那些岁月侵蚀雕刻的容颜里看到时光的脚印，也在毫无间隙的流言里觉出小地方的琐屑。但是贫乏感是所有改变中不变的“海誓山盟”。当我在富足的人家看到斑斑污渍的铁瓢，在平常人家看到寥落肮脏的庭院，走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看见那些无聊落寞的眼神，我就知道，穷困仍是我故乡人们所正在挣扎的对象。
当人们还在物质水平上感到不满足时，你如何可以期待精神方面的脱俗呢？年过六旬的憔悴老人谈起儿子够不着的车库，想要努力再帮一把时的决心，嗷嗷待哺孩子的母亲离开家庭去远方挣钱养家，留守少年放假回到人去楼空的家……你听到，看到，想到更多的是人们的叹息和无奈，你就会明白，精神在这样的地方会如何贫乏，如何空虚，谈精神需求又是如何奢侈？
当一个人被桎梏在物质不满之中，则意味着处处可见的是束缚。而那些更高的需求也往往淹没在更深广的黑暗里，流离失落。
你看见生机勃勃的白菜长在楼顶的土壤里，也看到它们旁边围绕着的根根挺直的细葱，还看到楼下低浅的河流缓慢地向前延伸，一切都很清新也很细致，可是你的眼睛底里也同时看见贫穷在无声滋长……
这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小镇，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它衰败又失落，日子往前面走，它就被拖着往前走，在颓唐又式微的现状里，它忆往昔峥嵘岁月，带着苦涩的口味，显得无比辛酸。
它的黄金岁月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它正如壮年一般，热闹喧嚣，蒸蒸日上，一切都是容光焕发的新景象，所有的人都对它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它的崛起如此迅猛，它会有更辉煌的明天。然而，正如某些刚刚从象牙塔里面走出来的学子一样，他们本可以有更美好的前程，但是他们选择了停止生长，停止继续浇灌自己，于是只得一步一步走上下坡路。一个繁荣过的小镇，如果它停止发展，它将只会越来越破败，越来越陈旧，越来越死气沉沉，它不可能长久待在同样的繁荣里，它要么更繁荣要么更衰败，它不可能原地踏步。事实上，无论是人还是事物，都不曾拥有原地踏步的选择，要么逆水行舟，要么顺流而下，没有折中的可能。
二十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小镇——我曾经心目中的“大城市”，一点一点地衰老: 如同鲑鱼汛期般的集市变成了零散的赶圩日，街市的规模一再缩小，而经营其中的小摊贩脸上的麻木也日渐堆积，如果市场的需求不断萎缩，那么商人待磨砺的精明也会慢慢稀释，它们一同走向更惨淡的未来。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行走其中，看到曾经新颖林立的水泥摊位上零星地摆着什物，那些我很小就熟识的面孔枯萎衰老依旧静立在摊位前，而那条流经小镇的清河已经脏乱得不合宜游泳……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我看到的失去远远胜于得到，那些失去的是无价宝，那些得到的是只能应付生活的鸡零狗碎。啊，在这样的渊源处，看到的不忍，就像刀子剐进心窝里，伤痛又无奈，而我作为小镇中的一员又显得多么窝囊。
看着那些二十多年前曾如花绽放的红颜，如今凋零得只能瞥见一抹痕迹，也许只在眼睛里闪现着一点火光，也许只在言语中有一点锐利，也许在平静里还能流露出最初的单纯，可是更多的是经久不变疲乏厌倦的姿势……如果一个人，二十多年做着同一件事，没有把一件事情做得更好，而只是因为习惯因为懒得思考遂一路走来，那么这种坚持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我略一思考，便觉得这样的人生实在惋惜。然而，在我长大的小镇，人们的生活就如同停留在光阴里一样，只是变得更老气横秋、更索然无味、更不愿思考改变。
我在小镇的街头依旧有徘徊的欲望，我在寻找儿时的记忆，我在寻找富足的可能，我在寻找那些写满含义的动作。可是我并不曾得到满足。我在一双又一双疲惫又失神的眼睛里面看到那些不曾被满足的欲望所幻化出来的饥渴贫困; 我在人们分外注重装扮的衣饰的表面看到包裹其中的那颗自卑动摇贫血般的心灵之困顿; 我在那些将好奇误解为对别人生活无尽注意力的关怀中看到了人们对精神生活的无知……归根结底，我看到了贫穷、落后和匮乏。
我所生活过的小镇，是我的第二故乡，而我出生的村庄，已经荒草丛生，势不可挡。当夜幕降临时，灯火零落，不过几户，然极盛时，它曾灯火通明，绵延几里。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逐步走向破败的不仅仅是我眼前的小镇，其实已经破落的是我的故乡。如今，我只希望，我所珍爱过的小镇不要走上我故乡的宿命，它本该有未来，在那些亮晶晶的孩子眼里，如果它能留住他们漂泊的脚步。
故乡
我长大了
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去远方寻找归宿
从此成为异乡人
每一个异乡人都有一个等在岁月里的故乡
我们走得越远 飘得越久
思乡情绪就越浓厚
我们于是像过客一样来来往往
却发现记忆中那个鲜活的故乡
已经垂垂老矣
它破败又憔悴
像少女成了媳妇
更像媳妇成了老母
她曾经丰硕饱满的乳房
已经被儿女吸得干瘪
娇嫩欲滴的红唇已经被琐碎絮叨得失去光泽
可是游子归来
却嗔怪它的老朽
责备它不与时俱进
然而它的生命已经悄然转移在你身上
你肩负着让它焕发荣光的使命
可是你并没有意识到
你在追寻自己的梦想
将它的命运远远地抛在背后
那个曾经哺育过游子的故乡
就只能在岁月里逐日衰老
正如游子之母
农耕时期
对国人而言不过是四十年以前
人们固守着自己的家园
生于斯
长于斯
死于斯
故乡和人们的关系
是哺乳与反哺的循环
鲜有游子
少有背叛
故乡就像世世代代的人类繁衍
兴衰荣辱
更新交替
总有所期待
也许
故乡从来不如今日这般茫然
无所适从
眼瞅着
楼高起
人兴了
却又目睹
人去楼空
灯火阑珊
直至荒冢堆起
墙也塌了
路径杂草丛生
游子却仍在漂泊
当你打远方归
看不见那山那树那人
也找不到落脚的去处
你还敢颐指气使地指责批评吗
也许良心未泯
就会愧疚不安
但离报恩
该差十万八千里
你知道了
归路就短了
写于2019年10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