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轩在美岚国际旁的公园里接到朱纱时是下午14:30,为此他特意谎称家中有急事需要处理,向班主任请了半天假。他始终无法忘记班主任那副出奇的嗓子,一句话里尽然能够拐着弯的变化好几种语气来讽刺自己。
见到朱纱时,朱纱正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弯着腰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可轩看了看,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并无可以识别的信号。
他站在朱纱面前,自己在阳光照射下的阴影笼罩着朱纱。
朱纱很专心,并未抬头。可轩支好车子,蹲了下来。他无法看清朱纱的正脸,低垂的刘海遮挡了她大部分面部,唯有小巧的鼻梁挺拔的穿透零散的头发,印在可轩的视线里。连同鼻尖上凝结的水滴。
可轩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如果可以,他希望是汗。可徐徐吹来的凉风,让他的希望变得和鼻尖上的水滴一样摇摇欲坠。
朱纱还是没有抬头,可轩弓着腰,抱着膝盖陪她蹲着。
沙子上的线条越来越乱,着笔之处却越来越轻。
新的、痕迹轻盈的、弧度很大的线条覆盖着,旧的、线疤很重的、条纹繁琐的线条。
可轩猜测这些涂鸦反应的是朱纱的心事,了无头绪又无法寻求规律。或者······
或者,过去与现在交织而成的并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忆和错中复杂的心事。它们通过时间的设定和相互影响,相互联系形成了一座常人永远不能涉足的迷宫。一个就连朱纱自己都会迷失在其中的迷宫。
可轩不着边际的想着,后背因急速赶来而流出的粘稠的汗水贴着皮肤蒸发殆尽。一股凉意由内而外的扩张,声音似乎都在打颤。
“朱纱······”可轩唤了一声,颤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朱纱并未抬头,用树枝胡乱的画了几笔,盖过之前所有的痕迹,然后拨动着沙子洒向可轩白色的球鞋。
“可轩。”
“嗯?”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除非,你让我离开。”
“可轩。”
“嗯。”
“请你记住,就算有一天因为我不好,让你离开,也请你不要离开,好吗?”
“那如果,你真的讨厌我,或者真的不想见我怎么办?”
“我会离开,但你,不能。”
“好。”
朱纱鼻尖的泪水,在可轩答应后滴落在沙地上,瞬间被沙子吸收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小的坑洼,甚至称不上是坑洼,只是一个孔,坐实了二人之间的谈话。
朱纱直起腰,坐在秋千上闭起眼睛。胸脯起伏忽高忽低,调整着呼吸。
可轩依旧蹲着,他仰着脸,看着闭眼咬唇的朱纱。
“我答应你,答应你。”
朱纱浅浅的笑着,睁开眼睛,抱住了可轩。
可轩一惊,心中忐忑又窃喜,甜蜜的忧愁,让他心中过电般的不太安稳。
他知道,此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安静的待着就好了。
公园外的人行道上,黑色的奥迪里,陈锋默默的看着相拥的两人,默默的抽着烟。
他为了朱纱,为了这次前来,冒了要命的险。可谁又能知道呢,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从骨子里就是。所以他并不屈服于背景强大的妻子,不屈服于冰冷的商业婚姻。他不愿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逆鳞,不愿任何人察觉自己的胆怯。即便是死亡,他也会像离了群的公象,冷漠的走进森林的深处,走向地狱的大门。
为了摆脱自己那难以更改的命运,陈锋付出了比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艰辛甚至残酷的努力。他改变的并不只是自己的重量,他要改变的是整个他能够背负起的生命。
他也确实做到了,无论手段怎样,无论结果如何。
成功的那一刻,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逃离,第二件事情就是和朱纱一起逃离。逃离身边的世界,逃离过去。
他连夜赶来,将所有事务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当他透过车窗看到从家中向自己走来的朱纱时,他知道自己所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世事难料,即便是在人生意义上如此成功的自己。也无法将每一件事情都计算的不差毫厘。最起码朱纱是自己命中的一个异数。
陈锋侧着身子,趴在方向盘上继续看着公园里相拥的两人,他是多么的欢喜,看着朱纱如此艰难的迈过自己权宜之计的欺骗,和另一个阳光温暖的男孩拥抱在一起时,他是如此的安心,如此的不甘。
如果,在朱纱怀中的是自己,那该有多好。
如果,自己也能像那个男孩一样干净,纯粹一无所有,那该有多好。
陈锋指尖的香烟,熏红了他的眼眶,没有泪水,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哭泣过了。但这并不表示自己不会受伤,不会难过。只是缺少了一点正常人应该有的发泄渠道。
正常人?是的,陈锋自己认识到自己有别于正常人,在很久以前,或者就在两人相拥的瞬间。
他将烟头丢出车窗,看了一眼满屏未接来电的手机。还有翟君,也就是自己前妻的短信。
“离开,马上,越远越好!”
信息如此,陈锋嘴角圈起轻盈的微笑。翟君,还是如此的包容着自己。
他将准备好的两张机票撕碎,发动车辆,从0迈到120迈,车窗外凌乱的风呼啸而起,带飞了支离破碎的机票。
陈锋向后仰着,颈部紧紧地贴着座椅,油门还在加大,速度提升到街景开始有些模糊,他很理性,熟练的把握着速度与风险之间那条敏感的线。景色因为速度越发不再清晰,他的双眼腾起了一层久违的雾气。
微笑,他刚毅的脸上扬起令人舒适的微笑。皱纹叠加,卷起一层一层的时间。
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这片可悲的世界。
可轩蹬着单车,车后载着朱纱。
两个人表情舒展,不曾搭话。
朱纱的右手轻轻的揽着可轩的腰。可轩很认真让车子保持着一种平稳的速度,尽量的避开坑洼和信号灯亮起的红色。
从美岚国际到纱厂二街。
来时,短短的二十来分钟,却仿佛熬过了半个世纪。
回时,分秒不再富有涵义,阳光明媚的照耀着大地。
民主路中段的信号灯,在闪烁了几下后,变绿。
可轩用力蹬了一脚,细圆的车轮交替着旋转,链条间的金属色亮的晃眼。
朱纱头抵着可轩的背部,看着今天早上原本停放奥迪车的街角处被白吉馍的摊位所取代。
她拍了拍可轩:“我想吃一个白吉馍,你买给我好不好。”
可轩停下车子,回过头笑着看向朱纱。
“好!”
阿姨的手法很娴熟,刀,肉,青椒,辣酱之间无缝的替换和搭配让人食欲大开。黄色油纸包裹着焦酥的面饼,递过可轩,递到了朱纱手中。
朱纱并未急着吃,她默默坐上了车子,示意可轩继续前行。
单车路过纱厂二街的1户、3户、5户。院落院落之间相连的红色砖墙在午后闪着明亮的油漆光泽。错落缠绕的藤蔓成了一张联系起左右邻里的碧绿的墙。
清风拂过,它传送着阵阵清凉。
秋雨拂过,它传送着丝丝寒意。
喧闹拂过,它传送着窃窃私语。
记忆拂过,它传送着念念不忘。
7户木质的院门静静的合着,绿墙蔓向此处时,墙头开起了三两朵红色的蔷薇花。像一双含羞注视的眼睛,像一颗不安跳动的心房。
朱纱从车上跳了下来,背着双手看着可轩,一时不说话。
可轩脸色微红,他似乎能够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他还在思考,思考如何应对,如何回复,又如何装作若无其事,不让自己显得情绪过激,他还在思考,如何······
一双暖暖的,软软的,似乎独有生命的唇,印在了自己的唇上。短暂的触及后又选择瞬间抽离。
那颗调皮的吻,让朱纱羞着挥手道别,闪进了庭院。
那颗降临的吻,让可轩迟迟的呆在原地,傻傻的憨笑。
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事情转折的太快,快到无法定义明天。
只有那堵碧绿的墙,面不改色的油绿着,还有那两朵绯红的花,盛开的如此好看,不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