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再见老乡,发觉的是时间和空间带来的个人轨迹迥异,是曾经的家乡点点滴滴的回忆……
再回首,儿时的、梦里的美,些许还在,些许消逝,于是,想起一篇旧文,借以说说我的感触。
洪水漫向土路
—— 读李锐的《残耱》随感
一篇不长的小说,却是一段绵延不尽的土路。行走其间,可以真实地触摸到脚底土地的温暖和踉跄其中的心跳。
路在延伸,伸向高坡,伸向那未知的荒原……
然而洪水来了,直奔土路的方向,心也越揪越紧……
浮躁的时代,浮躁的心态,浮躁的文字,在日子的流水中各安其位,缓缓流淌。想要在这条披着阳光五彩斑斓的外衣的河流里窥见一两处涌动,实属不易。不易并非不可以,所以,我时常还是会找寻到一点惊喜。这篇小说,无疑也是其中之一。
故事很简单。一位一辈子伺候黄土地的老人,在那么一天出了一点小事故。在耕地时农具耱坏了,他自己也摔伤了,于是爬起来后的他一个人坐在漫天漫地的黄土地上哭泣。好的小说本来就不是以故事动人,如朱光潜在《谈诗与趣味的培养》一文中所说的“第一流的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的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是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于撑持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
那么同样的,在这篇小说打动人的地方,不在于故事的曲折离奇。而是作者在表达老人的故事时,那种敏锐、细腻、传神的笔触,他对于人心灵最隐秘的处,人的潜意识所做出的生动的传达。以及在隐藏于故事中的在城市化的过程中,留守者的生存态势,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思考。
作者在写到老人时,洞察了人物的内心隐痛,进而得以传神的表现出来。比如在写到老人的哭泣时,作者是这样写的:
“他抹下额头上的冷汗,坐在耱架上点着了一支烟,把第一口烟吸进去,眼泪就冒出来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毁了家什,不是因为出了这么点事情,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
“他就那么坐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哭。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然后,就骂自己,你狗日的又不是个婆姨家!不就是孙子孙女不在身边么?不就是清明节儿子们没回来么?没有人回来,你和老伴儿不是也把坟上了,也把纸烧了么?没有人回来,你不是也年年把庄稼种了么?你哭啥么你?六十多的人啦,越老越没出息,你狗日的真够个没意思你!……”
在这里,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历经过生活各种磨砺的老人,流泪了,这种泪很显然不会是像小孩子摔疼了的哭,也不会像小青年遇事受挫后的哭,而是,对于生命的一种自觉,生命必然面临的衰老、死亡,面对这种不可逆转的命运时的悲从中来。这种悲伤,又加上儿孙的远离而愈显深重。他已是日渐西沉的夕阳了,可是人生最温暖的所在,却是冰凉的。他只能看到“一眼一眼的空窑,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烟,黑夜不点灯,全都死气沉沉的,全都无声无息的,僻静得叫人发怵。”这些沉痛的心情让人哀伤,这些沉寂的景也让人发怵,而且在此作者也很自然的引出故事背后的故事。
如果说传统的农业生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安静舒适的住所,走的是一条踏实的土路的话;进城务工,进而进城安家,则是过上一种富于变化的城市生活,走的就是平整光滑的柏油路,而且城市化的进程也犹洪水的泛滥,不断向传统的土路进发。走惯了土路的坎坷与温暖踏实,并且走上了土路的高处——土坡,梦想的实现之所,然而做梦也没想过,是时代的浪潮会席卷大地,会有那么一天,洪水来了。那他们又能怎样呢?
这群老人在年轻时代不曾遭遇今天青年农民的处境,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梦想是经典式的农民之梦:“青砖灰瓦一字排开,每年春天,院子里的粉红、雪白热热闹闹连成一片,就像一幅好画,就像一个美梦……”他盖起了一连三幢院子也就意味着他完成了历代农民最大的心愿:有几十亩地,有自家的庭院还有一家三代其乐融融的生活。
守住眼前的房屋,便能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便守住了生命的满足和全部希望,这就是为什么千百年以来中国农民亘古不变的对土地的完全投入、归顺和融入的全部隐秘。老人又怎会料到自己的梦想有朝一日被时代的变迁打得七零八落呢?怎会想到他的儿孙会告别瓦房进城去呢?怎会想到他们向往城市的繁华,在城市化进程中义无反顾地进城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力图改变自己的社会身份,成为新的城里人。这样的大地上只剩下了一群老人执着耕耘。而老人们则成为乡村最后的背影。
如果说前面关于老人的情感多少是“中国式”的话(即安土重迁、合家相守的愿望),那么这里老人梦醒后的极度失望、伤痛又何尝不是人的普遍精神现象呢?也因此,这一代农民就如费孝通所说:“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地的束缚,现在很有些飞不上天的样子。”尽管,老人在农村现代化的道路上付出了艰辛的努力,然而,自己亲手织就的、祖祖辈辈都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却被儿子们毫不吝惜抛弃了。这种背叛式的出逃,蔓延了整个村落,“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得就像块荒地”,“一家家地都走了”,人心变了,世道之变也就不可避免了。
传统农业的乌托邦,在都市现代性的逼迫和诱惑下,溃败了。
饱经沧桑的老人和他那历经风雨的老耱,尽管在黄土地上受伤了、残破了,但他的梦想并没有熄灭。尽管他现在明白了:“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他抚摸着那颗娇嫩的小树苗,它和给儿子盖新房用的木料本是同根相生,但现在“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啦”,小树苗无人呵护,也不用呵护了,它只有作为老人追忆往昔旧梦的引子,将悲伤绝望的他,带进逝去的时光隧道,坦然地,独自缅怀农业文明的旧梦,实现与过去美好的田园生活的对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有小树苗和残耱等农具陪伴,“我就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不用他们给我上坟”。老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想,“死在梦里吧”,“死在梦里也是福”。是啊,对于这样一个纯粹的老农民,他除了祈求死在农业文明的旧梦里,就像老耱最终将自己奉献给黄土地一样,实在没有更好的归宿了。
也许我们也会看到,这一位老人的坚守与忧伤,又何尝不是一群人的哀痛。城市化洪水已经汹涌,已经不断在向土路逼近了。这种忧伤也如洪水一般涌上了老人与读者的内心。而且,作者有意识的把一些富有情韵的景物穿插其中,更给人一种普遍的永恒的哀伤。
景物描写营造了氛围,感染作品中的人物,同时也感染了读者。
夕阳是小说反复书写的景色,作品开头写夕阳下的村庄、炊烟、树叶以及夕阳渐渐坠落的景色,没有“夕阳西下,牛羊下来”的田园牧歌式的情调,而是像电影慢镜头一样迟缓、沉甸甸的,渲染了一种苍茫、混沌的气氛,从而成为整篇小说的基调。面对盛极而衰的夕阳,老人多少也受到了生命寂寞、无常、衰老的感染,心里叹息起来:“唉,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
无疑,夕阳与老人互为知己,渐渐老去的夕阳使他不自觉地进入一种忧伤的情境,并且,这些景物和心理描写与小说后半部分关于老人对死亡预想的描写交融在一起,特别得感染人。
此外,夕阳与漫天漫地的黄土构成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时空,衬托出老人哭泣时的身影越发得渺小和孤独。
就这样,读者在情与景的交融中,也会陷入不尽的回味与遐想中。而小说那直抵内心的感触就这样让人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