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不是只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才能真正地顿悟人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切的争斗，一切的算计，一切的荣耀，一切的耻辱都已成为过去，现世渐渐退隐而恍若彼岸，与自己渺然，但是于他人呢？

一种痛惜，一种对于生命的对亲情留恋油然而生，这是否是人们常说的“良心发现”呢？如果是，那可真是发现得太晚了一点啊！

那个晚上，他把爸爸叫到床边。病房里传来的是费力呼吸的声响，右边肺部几乎失去了功能。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望着左边吊瓶有节奏地滴下药水，把头转向了爸爸，

“你想知道什么？”

尽管是突然的一句话，但是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关于之前的合同，关于钱的去处，关于……

“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你好好配合治疗就好。”

爸爸总是很仁慈，换做是我，可能会把所有的怨念一齐爆发，质问他这些年的所有。

他突然哭了，艰难地说着“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人。”

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缓缓流到枕边，微光里，白色的枕面湿了一大块。

药物的作用下，不一会儿他睡着了，但脸上的泪痕很是明显。那是一张慈祥的脸，充满沧桑，好像又透着些狠毒。

（二）

用“一穷二白”四个字形容那时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为过。不明白怎么可以那么穷，据妈妈说，罪魁祸首其实是我爸爸，作为一个资深吃货，刚刚赚20块钱可能转身就会买21块钱的美味犒劳自己。不过爸爸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炎热的天，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妈妈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必须要努力工作才能迎接我的到来。

“加快进度，早做完早收工。”

说话的是我爷爷。所谓工作也不过是给他打工罢了。

在我心中，他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主吧。年轻时候在几家大企业里工作，后来自己做起了生意。他的几个孩子都跟着他学手艺做生意。但师傅总是有偏爱的徒弟吧，因为不善奉承,不巧爸爸正是他不爱的那个。

天色渐晚，里屋飘来一阵卤香，又是奶奶在卤猪蹄了。

进屋洗手，奶奶正用筷子夹起刚刚卤好的猪蹄，泛着红光，冒着热气，让人食欲大众。完全无视爸爸妈妈的存在，奶奶喊着，“老大，把二女子一家人喊过来吃晚饭。”

虽然都在为爷爷打工，但是只有爸妈住在乡下，说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房间。因此每天下班都还要骑车回乡下，在对着冷锅冷灶开火。那时还没有所谓的水泥路或柏油马路，若是遇着下雨，这时陷进去出不来的就只能是车轮了，爸爸还得扛着自行车回去。

爸爸可能还念想这那些美味，累了一天，总得奖励下自己吧，再说肚子里还有宝宝呢。于是爸爸在路上又买了好多吃的。

夕阳中载着妈妈回家，虽然辛苦，但也是快乐的。

（三）

1993年，我出生了。爸爸为了给我赚奶粉钱，和大伯一起出去做生意。

大伯是出了名的不靠谱，做出来的事情很多让人哭笑不得。有次和爷爷奶奶吵架，他扔下一句“明天等着收尸吧”转身离开。爷爷奶奶急得要死，发动全家去找人。结果第二天才听别人说，大伯在茶馆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

结婚后以为会成熟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大伯和爸爸一起承包了一个类似于钻井的项目，对方给了定金，出了器材，需要的是爸爸和大伯的技术。

那天下着大雨，爸爸和大伯得在施工地守着。

“你先进屋去吧，我把这些东西搬到库房里去。”

爸爸有些迟疑，

“要不一起搬吧。”

“大哥还会整你么？进去吧，别感冒，明天继续开工呢。”

犹豫中犟不过大伯，爸爸先进屋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爸爸吵醒，开门一看，一大群人堵在门口，七嘴八嘴地吼着。

见门打开，大家都拥上来，着实把爸爸吓了一跳。七嘴八舌中，费了很大力气才知道，原来施工地出事了。

火急火燎赶过去一看，钻井的器材全都不见了，大伯带着对方交的定金不知去向。爸爸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大伯好像没有回屋睡觉。

但是一群人揪着爸爸不放，咬定一定是爸爸和大伯合伙骗大家的钱。无奈之下，大家拽着爸爸去找爷爷理论。爷爷却说，这是他们两兄弟的事，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

妈妈正抱着熟睡的我，见此情况气不打一处来，打算把我放在里屋的床上出去和那群人理论。可是刚刚进屋，奶奶见状就说，

“别，自己抱着，别把我床给尿湿了。”

自我出生以后，妈妈也是一直抱着或背着我工作的，因为奶奶怕把他的床弄脏，绝不让我在她的床上躺下片刻。但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奶奶也不退步。

妈妈转身抱着我出去，和那一大群人理论。争执了好久，对方终于相信了爸爸，负责人答应等大伯回来之后再来处理，但是爸爸还是得把项目继续进行下去，至于工资结算，得等事情处理完之后再说。

我想说，一个女子舌战群雄，这是怎样的气魄啊！

过了近一个星期，大伯终于回来了。一回来就和爸爸妈妈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在外面欠了钱，才迫不得已地委屈了爸爸。

其实他做了什么爸爸妈妈都知道，他们不吵不闹不埋怨，只是从那以后，再也不会相信大伯了。

（四）

大伯的所作所为总是能得到爷爷奶奶的原谅和包容。像上次的钻井事件，其实爷爷分明知道大伯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但是他非不批评大伯，却老是埋怨爸爸没看好器材，让他蒙羞。这种情况，都是妈妈出面和他理论。人穷志不短，要知道我们不是你的奴役。

正是因为爷爷奶奶对大伯的纵容，他的行为也越发过分。在完全失去信誉之后，不管是欠的钱还是收了定金不做活，对方都直接上门找爷爷，爷爷的生意也渐渐淡了，于是打算把房子盘出去，也当退休了吧。

所谓“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妈妈说，我也渐渐长大了，决不能让我呆在乡下上学。

于是爸爸妈妈打算单干，在周围物色房子。爷爷背地里找到爸爸，讲明了情况，谈了价钱和一些条款。

之所以说是背地里，是因为爷爷有个奇葩的规定，家里开会绝不不让媳妇女婿这些外人参加。但是这次，妈妈要求必须在签订合同的时候在场，既然已经分家，作为一家人，肯定要共同决定和参与重大的事情。如果不同意，大不了不买爷爷的这几间铺面。

合同里参杂了一些不平等条款，例如，爸爸必须在买房时把爷爷做生意的一些工具器材都一起购买，并且这些价格不算折旧，由爷爷自己定。在几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达成了基本的共识。签订合同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场，二伯作为家里读书最多的人，作为第三方给他们作证。

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闲杂人员都搬了出去，再也不用天天往乡下赶，终于可以安稳地做自己的生意。

但是当时爷爷的器材拿给大伯抵押出去了，所以交房时虽然给了钱但并没有拿到实物。就是这点却留下了后患。

半年后，爷爷跑到家里，把器材拿回来同时让爸爸妈妈把器材钱补给他。哭笑不得，明明已经交了钱如今却一口否定了。爸爸妈妈把二伯叫回来，让他作证。万万没想到，二伯竟一口否认了。一直以来，二伯做事还算正直，处事还算公正，如今却变成这样。妈妈质问二伯，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但是却仍不改口。

“爸，二哥，你们回去吧，器材我们不要了，有没有交钱大家心里有数。”妈妈冷笑着说。

（五）

分开之后，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爸爸妈妈和爷爷大伯他们不一样，虽然做同样的生意，他们不贪、不计较，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爷爷奶奶退休后也更专心地照顾着哥哥，哥哥是我二姑的孩子，好像爷爷奶奶对他是特别的喜欢，据他们说，哥哥是能成大器之人，必将光宗耀祖，哥哥是他们的唯一。

有时爸爸妈妈太忙，会把我寄放在外婆家，外公外婆对我也是厚厚的爱，我每天总是欢快地在外婆家等待爸妈下班来接我。那真是快乐中又充满期待！

可是，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奶奶有一次却当着妈妈的说了句，傻外婆带孙女。

这句话的大致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还帮着女儿照顾孙女，这外婆还真是傻得很。

这句话让妈妈好伤心，一面是委屈，另一面也是充满着对外婆的感激。

其实奶奶不也一样吗？

在我5岁的时候，爷爷给哥哥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300多块。每天哥哥骑着车在街上冲来撞去，欢喜得不得了。我不吵不闹，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哥哥，很想拥有但不断克制。

有一次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我可不可以坐一下，哥哥傲慢地说，不行，想骑让你爸妈买呀！

回家没有给爸爸妈妈讲，但是爸爸妈妈还是给我买了一辆属于我的自行车。高兴地不得了，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所以5岁就学会了自行车还得感谢我的爷爷奶奶和哥哥呢。

爷爷奶奶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也没有抱过我，甚至连我出生也没有来看过。但是我却是幸福的，我得到了爸爸妈妈完全的爱，这是最美好的事情。

（六）

从给别人打工，到有了自己的铺面，再到过了想要的生活。这是一段艰难的道路，爸爸妈妈的坚持和不屈服，让我的小家不受到别人的打扰，充满温暖和幸福。

很多年之后，二伯给爸爸妈妈道歉。当时他下海经商，走之前哄着爷爷投资了一部分钱给他，可是最终都赔了。爷爷回我家之前，告诉二伯，钱的事情他可以不追究，但前提是要照他说的做。

奶奶托二姑给妈妈解释说，当时出生没有来探望是因为她和爷爷去了某个寺庙为我求佛去了。

一笑而过，其实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

“有难时我是朋友，割席时与我分左右，转过头，分开走，大肆蹂躏以后要我将摊子收。从前相生怎会到日后，沦落变相克的对手，就为了酒色私利欲和求，回赠我开封的匕首。”

总觉得这句歌词写出了爸爸妈妈经历的一切。

（七）

那晚之后，他的病情突然恶化，第二天转到了ICU。一大早哥哥打电话给我，叫我赶紧赶回去，可能这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ICU病室要下午3点半才能对家属开放，出了电梯他们都坐在长椅上，见我一来都站起来对我嘘寒问暖，又是要给我买饭，又是要给我添衣服的，弄得我好不自在。我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少年哪里值得他们那么劳心，现在需要关心的人应该是病房里的那个吧。

自觉地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小声地问着他的情况，聊着我的近况。

3点半病室开了，只能去两个人。二伯安排我和二哥进去探望他，说我们他最想见的人，我有些意外。还在担心进去说些什么才能避免场面尴尬的时候，他们已经过来给我穿衣服戴口罩了，真的很是不习惯这种无微不至。

进入病室，突然有些害怕。整个病室全是仪器工作的声音，他隔壁床的一个老头，已经被开了喉，呼吸的时候声音特别大，好像每一口呼吸都是扯着命在挣扎。

照顾他的特护阿姨告诉我和哥哥，如果明天他的病情没有好转，可能也会是那个老头的命运。

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看着如此虚弱的他，突然有点心疼。

他拉着我的手，尽管带着氧气罩，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微笑，仁慈的眼光好像不再是那个我曾经认识的人。

在ICU住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可以回家休养。爸爸妈妈经常去探望他，炖些冰糖雪梨，带些蜂蜜，陪他聊天。

难道一切一笔勾销了么？为什么我一想到那些还是会恨？

他们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不要带着恨生活，那些事情让你成长，人永远是朝前看的。

后记

我想说，这篇文章完全是写给我的爸爸妈妈的。我爱他们爱得比谁都深，我为他们经历的苦痛的痛心，但是也为他们最后的选择感到骄傲。因为他们，才有了现在的我。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去感恩，如何去宽容，如何面对人生的苦痛，如何去爱周围的一切，他们是我无可替代的一切。

很多东西只有直面才能真正的放下与释然。一辈子不长，成为亲人更是一种缘分。现在的我可以没有恨地面对我的爷爷奶奶姑姑伯父，我认真地把他们当做最爱的亲人，我尊敬他们，我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