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对呀。」六十多岁的米永祥隔三差五来关注一下自己给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这几天给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费劲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缝。上黑漆、抹桐油——」寿木师傅道。

   「黑漆上厚点。前攒的那个『寿』字,我自己写。」

   「当然当然,米老师一手好书法,我们怎敢代笔?」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临街的是铺面,前半部陈设各式棺木,人死后置办的称「寿材」,活时置办的叫「喜材」。店后方做工场,拉大锯、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棺材店只能备货等客上门,或客人按能力预订,不便四下推销,都是口碑相传。

   米永祥给自己打的「喜材」,也经几番议价。

   清代有这风俗,无论日子多艰难,只消不沦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则总要早早积下足够的「棺材本」,准备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个营营役役老百姓最重视之物,一生奔忙的总归宿、好房子。

   米永祥叹道:

   「人说『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寿板当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质坚色黑发亮,敲上去有铿锵之声……」

   「米老师,我们选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红橡木、赤桦木,不逊色。而且按质论价,放心,都为老人家冲喜增寿。」

   米永祥心里有数,这个算盘拨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积蓄。

   一般人都是子孙为表孝心来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没儿没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读书人,当过秀才,可没中举。一直在富贵人家中当西宾。所以人人尊称「老师」。教导富户子女一段时日,长大成人就职婚嫁继承父业,他也功成身退,再觅另一教席。

   米永祥虽姓「米」,可教书先生不算富裕,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为百年归老之用。

   「喜材」制作,自始至终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装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后才能「翻材」,就等这天迎喜回家,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礼成人散以后,天已暗了。

   这「家」,是东家郑大户的老旧房子,算对他不错,他提早退休后颐养住下来——虽然他一度令东家不快。

   是这样的,都因一个无心的故事。

   他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课,讲历史。提到成语「吮痈舐痔」,字难写,又难明。

   老师便说典故,那主角是汉朝富甲一方的邓通。

   「汉朝有一个『黄头郎』,就是摇桨划船的船夫。话说一日汉文帝做了一个梦,上天上不去,有个黄头郎从身后推一把,终于登天为仙了——」

   孩子听得入神,连东家路过书房,也驻足听故事。

   「汉文帝到处查访,凭梦中所见模样找到邓通,对呀,就是他。十分宠幸,赏赐亿万金钱,官至上大夫。邓通侍候皇帝不遗余力,委曲求全。」

   「是当皇帝的『相公』么?」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问:「像唱戏的男旦么?」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这个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长了个大疮,邓通不错过这献媚机会,便趴在上面,忍恶心呕吐,啜去大疮的脓汁。这举动打动了君心。他问:『普天之下,谁是朕最爱的人?』邓通工于心计:『当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来问病,皇帝要他吮吸脓汁,他十分为难。自此邓通赢尽皇帝欢心。及后,皇帝命相士为他看相,结论是『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汉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马上下令把蜀郡的铜山赐给他,还准许他私人铸钱币,全国流通,邓亦大富大贵。」

   「那他是否贫穷饥饿而死?」大家追问。

   「文帝驾崩后,景帝即位——就是当年被得罪而心怀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过境采矿的罪名罢免邓通官职,又以他犯了铸钱法,家产全被充公。从此他下狱、逃亡、寄人篱下、饥饿,至死袋中无钱。」

   米老师教训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你们当中有人吃白米饭掉得满桌,有人吃饺子光吃馅儿皮都吐出来,还乱花钱——人世间富贵不保证长久,都成过眼烟云,看,富甲一方的人也会不名一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故事动听,但东家觉得不大中听。谁也不清楚各人致富的原因,也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误为影射,也许因欠吉祥而不高兴,这种「宿命」玄之又玄。

   郑大户给他看守老旧房子终老,算是照拂得大方。

   米永祥的「喜材」给停放在屋里西边一个小厢房中,老房子偌大,只是旧,可安身立命。如今棺材也迎来了,早晚可以欣赏、摩挲。翻材后,把压棺的糕点换为刨花木屑,寓意吉祥。

   棺材安顿停放在适当之处,此后就不得掀盖、移动,以免惹殃。

   掌灯了。邻居是张老爹一家子,见米永祥停好「喜材」后没什么喜色,便道:

   「米老师,打好了,也放心了。」

   「唔——」米永祥道:「还有点不满意,太薄了,只有『么二三』。」

   棺材前大后小,前高后低,前厚后薄,上窄下宽,底薄盖厚。前后称攒,左右为帮。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凑合。都怪没本事,积蓄就这么多了。」

   米永祥心目中,当然是愈厚愈好。质坚硬木厚实,就不会渗水,不但防潮,还避免鼠咬蚁蛀虫伤,埋在地里百年不朽。人一生,就盼一口厚厚的棺材。讲究带圆花,板材中心的年轮都清楚,知是完整圆木……

   「尽力而为知足常乐。」张老爹安抚:「像我,死后才由子孙张罗,生前不曾准备,不知那『房子』怎么样呢。说不定是『小剥皮』,各式板皮拼凑起来。」

   「唉,只得两三寸,要厚点多好。」老人家心事缠绕没搭理:「只好日后再多上几重漆吧。」

   又道:

   「扫十遍黑漆也没厚上一寸呀。」

   某日,就在准备灭烛就寝之际,很晚了,来了两个敲门的稀客。陌生人,还有见过的寿木师傅。

   「米老师米老师,有急事商量一下。」

   「什么?」

   「想借用你的棺材——」

   深夜来了两个借棺材的人,实在措手不及。

   米老师愕然:

   「那怎行?才刚『迎喜』回家。」

   又问:

   「为什么要借我的『喜材』?」

   寿木师傅姓孙,跟米老师已熟络了,忙告诉他原委:

   「他们家老爷子突然去了,本来生前就指定合好寿活,可这五六月,他们那头雨水多,木材湿湿的,老不上漆。六七个人急划拉的,勉强。不行就不行。老爷子遗体快臭了——」

   「米老师,」孝子求他:「不管天气多坏,雨雪风沙也必须出殡,埋人更不能耽搁。我们连抬灵的背头人都定了两三天,就等一副寿材。」

   「店里没现货么?」

   「都不干。」孙师傅道:「是这样的,他们上回凑巧看过你的『喜材』,还道打得很好,就不再张罗——」

   「可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呀。」

   孙师傅为了生意,鼓其如簧之舌:

   「其实我们也有冲喜之说——棺材有人睡过了,寓意『已经用了』,以后主人会长寿。有些老人家在迎喜材回家那天,爱在里头坐一会儿,进过棺材就不容易大去了。」

   米老师当然也知道这习俗,还选定一个吉日自己去躺躺呢。在他沉吟不语之际,孝子企图说服,便提出给人家好处:

   「米老师,这样吧,这喜材借我家急用,完成丧葬以后,马上还你一式一样的——而且,到时会加厚一寸。」

   「对对对,你这是『么二三』,丧家主动提出了好条件,还你时,就加到『二三四』。」

   米老师心念电转,没实时回话。孙师傅见他有点意动,便拍胸道:

   「我们开店的,会监督做工,肯定不能偷工减料。」

   又强调:

   「向人家借钱,付利息是天经地义。而且承诺加厚一寸就加厚一寸,不会骗人,关乎生死大事总不能缺德。放心!」

   米永祥心忖:

   「是孝子要给我加厚的。而且也是救人于急难,帮这个忙也划算。」

   所以他的棺材借出去了。

   对方守信,还的时候,底、帮、盖,都加厚一寸。在前攒配雕了「五蝠传寿」图案,感激他义气。当然,那个「寿」字还是留待他老人家挥笔而就一展书法。

   米老师再次「迎喜」回家。如前,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一样也不少。

   他最高兴的,是棺材比前厚了。心里也踏实些。

   心情好,身子也硬朗,他与邻居张老爹说心事:

   「看来一年半载还用不上。」

   「什么?三年五载肯定也用不上。」张老爹笑道:「好心有好报。」

   米老师灵机一触:

   「既然暂时用不上,不如放出去风声,乐意帮人家的忙,要是办丧事太仓促棺材又没准备好的,借他们急用,还的时候给加厚一寸,多好,两全其美。」

   「你一生心愿,就盼这个。棺材当然愈厚愈好。而且无本生利,也很正路呀。」

   就这么办。

   米永祥的「喜材」借出多回。寿木师傅给说项,中间赚个小佣。最称心的,是棺材愈加愈厚。

   有时,米永祥无所事事,会在棺材四下细意轻抚,拭抹灰尘,爱不释手。这真是个好归宿!

   「不一定啊!」他又想:「再多借出去,就更厚,更添寿,何乐而不为。」

   过了几年寒暑,米永祥七十了。

   他的「喜材」借出去,三天后才还。算一算,那时应有九寸厚。九寸?三天后便拥有,人生再无憾事。

   这天是冬至,天气很冷。

   米永祥早上昏昏沉沉的,不愿起床。一直睡一直睡,睡至黄昏。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亡妻芳仪,正在当年故居镜前,细心抿上头油,梳个「苏州橛」。清代妇女最喜欢学苏州人了,发髻多低亸在脑后,这低垂样式传遍大江南北的城乡,苏杭服饰发型为一众榜样。

   那年,芳仪三十六,他四十七。

   那年,她还回首笑道:

   「现在没人用刨花了。我要抹头油,香呢。舍得吗?」

   米永祥没一官半职,当富贵人家的西宾,生活也不成问题,对待心爱的妻子怎会舍不得?他没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相敬相爱,快活得很。

   刨花?真的,谁还用那些自榆木刨下来的薄条?每条一寸多宽,一尺来长,折成四层,放在瓷缸内,用开水浸泡出胶,这种透明的黏液,梳发绾纂,光滑滋润,但有股味儿,都是几百年古方吧。

   不过出门应酬,逢年过节,还是抹头油。抹了,她还顺便擦擦手,皮肤沾点油光,也更香。

   那天什么日子?

   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晕眩了,双目凄迷,是什么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还告诉芳仪:

   「冬至吃饺子,耳朵不会冻掉。」

   「饺子是谁发明的呀?」

   给她说典故:

   「东汉的时候,河南名医张仲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正值严冬,乡里们为生计奔忙,面黄肌瘦耳朵都冻烂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锅,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煮成馅儿,再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

   「哎,当老师的爱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也不怕人家生闷。」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还顽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锅煮熟的东西,分给来吃药的人,每人一碗,唤『娇耳』。吃过浑身暖和两耳发热,病也好了。」

   芳仪啐他一口:

   「胡说,什么『饺耳』?不过是『饺儿』的变音,后来成了『饺子』。」

   「我给你做的,就是『娇耳』,吃了不冻耳朵,永保娇嫩。」

   ——奇怪,就像昨日闺中密语。

   二十多年了。现实中他老了,思忆中她没变。

   苏轼的《江城子》也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来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离开尘世已久,这是梦吗?可他如沉入一片红蓝的深渊,挣扎醒不过来。

   芳仪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没有准备。她的寿衣是棉旗袍,内有小棉袄棉裤,蓝面红里。头戴蓝地红花的「观音兜」。脚穿白布棉袜,尖口鞋,深蓝色,鞋的前脸儿左蟾右鹅,中间是莲花图案。

   末了还给活不过四十的她梳上心爱的「苏州橛」发髻……

   亡人三铺三盖。盖棺、入土——

   他悚然吃惊,喊着:

   「芳仪,芳仪!」

   幻影般的亡妻回过头来,发髻上插着的「九连环」,是打开鬼门关的钥匙,难道她忘了这是殓物吗?还对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点在唇上。

   那点红色陡地变成黑白。

   米永祥拼尽全身力气扑将上去,落了空,一个踉跄几乎掉下床来,还一壁大喊:

   「芳仪!芳仪!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忆的泥沼中生生扯回人间。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岁数加上去了,也不能过四

   十——而自己,却是苟活了大半辈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头了。

   原来心上人,已是梦中人。原来倏忽廿多年过去了……

   每人背后都有故事。

   把他稳住扶好的,是邻居张老爹的孙儿小牛。十岁的孩子对付七十岁文弱老头,勉强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饺子端过来:

   「爷爷这两天没见老师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说冬至得吃饺子,吃了,把汤也喝了——原汤化原食,才叫过冬节。」

   瞅着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范芳仪进门好几年,肚皮仍没曾鼓起来。给她进补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愿占卜……都尽了心思。她还笑道:

   「你姓『米』,我姓『范』,凑起来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他日小米饭下地了,一定衣食无忧。」

   爱笑的妻比他小十一岁,是丈人瞧上他的才华,她感动于他的专情。

   芳仪在廿三四岁时怀过孩子。

   许是天生体弱,难产血崩,命悬一线——

   大夫迫切问米永祥:

   「保大的?还是要小的?」

   渴望有个儿子。但他坚决: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决定,保大的,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了——」

   「还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团无气息的血肉。最后的子嗣。

   米永祥心里有数,没敢把这后果告诉芳仪。可芳仪也心里有数。她平静地:

   「讨个小的,开枝散叶继后香灯。」

   又笑:

   「我不会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纳妾乱家。而且既聘为妻,当一生一世。也别坑了人家女儿。」

   他摇头摆脑:

   「宁在天上做只鸟,弗到人家做个小。」

   当时纳妾之风炽烈,社会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贫富贵贱。可米永祥自诩: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后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于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扎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会双脚一伸大去,他们的死称为「崩」、「驾崩」,天塌一样,权威而隆重。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后,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吹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于此。他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辱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乳交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干过什么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情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么谊,拜什么干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干爷爷』么,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强,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么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于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狼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肉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后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黄鸡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干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缝、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干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烟云。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黄土一抔荒冢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情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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