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老爷又在催了,咱们要迟了!”站在门边跺脚的这没大没小的丫鬟叫小秋,是从小侍候曹婉的贴心丫鬟,仗着曹婉宠着,时不时还敢像现在这样冲着自家小姐嚎两嗓子。

曹婉一边往嘴里塞着最后一块芳菲糕,一边提着裙子往外走:“来了,催什么催呀,往年这个时候去也没迟呀。”

曹婉的父亲曹承在宫中任一文官,不大不小,足够让他们一家在蔚城立足。曹承今年跟着负责招录科举考生的何相忙了一个月,又紧锣密鼓安排上宫里殿试,堪堪赶在入冬前将上榜的考生安排好,今天珣帝照例设宴庆祝,除了金榜前五位的考生,还有一众官员。

曹承作为负责招考的人员之一,每次宴会都去,珣帝喜欢热闹,嘱咐官员都带上一两个家眷一道,于是自从曹婉懂事坐得住之后,他就爱捎上自己唯一的爱女。一来是见见世面,二来,他曹承的女儿将来是不可能随便嫁给一个没头没脸的窝囊废的,多去去这样才俊云集的地方,百益而无一害。

曹婉生得漂亮,琴棋书画也会,但在蔚城的官家贵族小姐中间并不拔尖,她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曹承根本不理会她,她索性也跟曹承犟起来,每次去宴会都磨磨蹭蹭,去了也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把曹承夫妇气得吹胡子瞪眼。

果然,她上了马车后,曹夫人就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又跟我耍花样!”

曹婉捂着脑袋,委屈道:“去宴会上又不能吃太多,我在家里吃点东西垫着不行吗?”

曹夫人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在宴会上偷摸吃的东西比什么时候都多,别人都争相表现自己,就你一个窝在桌边像根木头!”

“爹!”曹婉蹭到曹承身边撒娇。

曹承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蛋,语重心长道:“你娘是为你好,这金玉宴上的人个个不凡,除了兰亭宴,沧浪再没第二个地方能凑齐这么些才俊了。与其之后寻个庸常男子成亲,不如自己选个又好又喜欢的。”

曹婉将脸埋在曹承胳膊上,不知听没听进去,半晌才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对面的曹夫人看着曹婉,又气又急,却被曹承好声好气劝下去,她忍不住又唠叨了几句,耐不住曹承又是赔笑,又是倒水,被他哄得啼笑皆非,只好靠到一边,闭眼假寐。

曹婉倒不是存心和爹娘对着干,只是实在不喜欢金玉宴上的这些人。

沧浪有两大盛会,一个是初春的兰亭宴,一个是暮秋的金玉宴。兰亭宴不论出身,只看才学本事,到场之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金玉宴就复杂得多,有权有势的,有才有学的,宴会上推杯换盏,气氛相对兰亭宴也轻松很多。

金玉宴上出风头的也都是些性情张扬的公子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瞧不上,那些真正的兰芝玉树,她也自知配不上。索性就在宴会上闷着,打发时间。

到了地方,曹婉跟着父母挪到配给曹承的桌上,一坐不起,她仗着曹夫人在宴会上不敢明着指责她,整场宴会除了瑄帝落座时起身行礼,她都没有要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意思,一边往嘴里塞着瓜子,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其他人。

那个穿得跟野鸡似的公子哥给王家小姐背的那首诗,前几年给吴家小姐背过了,右前方炫耀自己上个月在猎场猎到野狼的侍郎公子,她听曹承说过,这公子那天打猎时什么也没猎到,还被野猪撞折了腿,左手边那位“无意”露出自己绣的荷包的尚书千金,那荷包是蔚城城门那家绣坊本月新样……无聊透了。

曹婉饱含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在她眼神扫过斜对面那方小桌时卡住了,半口气吊在嗓子里——眼下众人都上更靠近瑄帝的上座去了,那边坐着这次科举的三甲,还有丞相,国师等当朝重臣,以曹承的官位,位置排到他这儿,已是十分清冷。对面那桌原本坐的也是个小官,但眼下竟换了个人,那青年模样生得极好,和她想象中那些话本故事里的书生一模一样,若不是生了这样的皮相,那些千金小姐哪能就这么跟一个穷酸书生私定终身呢?

对面的青年独自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从曹婉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垂的眼睫,他背后正开着一丛秋菊,金黄的花衬得他身上那身红袍愈发鲜艳,他低头露出的那段后颈白得晃眼。

曹婉蓦地起身,慌忙理了理裙摆,顾不上曹夫人在背后的询问,直楞楞地跑过去,在桌前站定。

李闻善是今年的探花,不过跟另外几位赴宴的考生相比,他的身世的确寒碜得多,他也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该拜见的人都见过之后,他就趁人不注意溜到人相对较少的中下席,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拿出本随身带的书就看起来。

每张桌子旁都立着灯,他就着烛光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泛黄的书卷上落下一片阴影,上面的字都看得不真切,李闻善眉头轻蹙,抬头一望,便看见罪魁祸首痴愣愣地站在桌前。

虽说是金秋,曹婉看见李闻善抬起来的正脸时,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语却是“阳春三月”,这一眼简直如春风拂面。

曹婉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愣是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直到看将手里的书卷起来指了指她身后,她转头看见宫灯便知怎么回事了,忙往旁边侧了一步道:“抱歉,抱歉。”

李闻善起身向她简单行礼,客气道:“无妨,是我在这儿看书煞了风景。”

曹婉忙摇头,鬓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没有的事,我是……”

李闻善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舌头打结,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对方很是贴心地接上话头:“在下李闻善,是今年科举的考生,冒犯小姐了。”

曹婉嘴唇微张:他衣上红袍的绣样——是探花,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父亲曹承前段时间一直在念叨今年科考批阅到一份极漂亮的文章,可惜上面写了很多不中听的话,看得其他几位考官不住地摇头,可曹承不依不饶,一定要保下这人,后来闹到主考官那儿,主考官是个和稀泥的中庸派,两边都怕得罪,最后取了个不痛不痒的等次。最后这考生只得了第三,曹承在家里叹了好几天的气,李闻善这个名字她听得耳朵快起茧了。

“曹婉见过探花郎。”她屈膝施礼,声音平稳沉静,可心里却万马奔腾,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啊。

对面的李闻善果然神色一凛,忙问:“曹小姐可是……”

曹婉侧身,示意他往对面看,李闻善望过去,正和那边的曹承目光相接,他立刻将书放到一边,绕到桌前朝李闻善作了个深揖,以示尊敬,曹承冲他举了举酒杯,颔首微笑。

李闻善转身看向曹婉:“可是先生让小姐过来?”

曹婉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行为也太奇怪了,不过她很快松了口气,幸好他就是父亲念叨的那位探花郎,曹承力保李闻善,按沧浪传统,他爹怎么都算李闻善半个老师了,眼下李闻善称曹承为先生,很明显是记下他的知遇之恩了,心事一波三折,再开口只是片刻,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我前些时候读了本书,有个地方晦涩难懂,父亲也未曾度读过,见探花郎在旁,便让我过来问您。”

李闻善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站到桌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知无不言。”

曹婉面色镇定地提着裙子在桌边坐下,绞尽脑汁地想着最近到底读了什么书,无奈脑袋一片空白,想的竟是些话本里的风花雪月,正当她急得快要伸手拍脑门的时候,忽闻背后隐约传来一女声:“……宝香三瓣祝平安。”

她扭头看过去,发现这桌后是面围墙,那边应该是这大殿东侧的花园,声音时断时续,此时又听不见了,她又望向李闻善,发现对方也正往那边看,于是小声问道:“探花郎也听见那……”李闻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墙,伸出食指在唇上压了压,让她噤声,曹婉立刻闭上嘴,果然又听到了那边的声音。

“三炷香愿姐夫,与姐姐天生一对,人物又风流性情又和蔼,他是个盖世的英才……”

曹婉听出来这是《西厢记》里的唱词,再联想到这下面崔莺莺的话,她的脸登时红透,垂着头纠结是先跑还是装作不知道。不过好在这边的助兴的歌舞开场,丝乐声盖过了那边微弱的女声。

她悄悄抬眼看向李闻善,发现对方竟然在笑,他又看了围墙一眼,将目光挪回来,刚好与曹婉对上,嘴角那抹笑意还没来得收回去,只好尴尬地抿了下唇,又冲曹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地微笑,轻声解释道:“这人唱得不错。”曹婉眼尖,一眼看见他微红的耳垂,神思一下荡漾起来,李闻善显然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戏,讲的又是什么的故事,那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想起了每朝每代都会发生的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呢?

这时,曹婉背后忽然晃过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立刻窜起来,谁知她这动静太大,把对方也吓了一跳,那人踉跄两步,最终还是跌在地上。曹婉还在原地发呆的时候,李闻善已经绕过桌子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跌在地上的青年和李闻善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李闻善随即放开扶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忙低头道:“三皇……”

“探花郎!”那人登时急了,忙打断李闻善的话,拉着他的手臂环顾四周,目光略过曹婉时顿了顿,于是将李闻善拖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探花郎莫要声张,宴会实在无趣,我好不容易才脱身!”

李闻善会意,略一躬身给他让出去路。

青年抬步准备往外走,忽然又停下,低声问道:“探花郎方才可听见有人唱戏?”

李闻善抬头和他目光对上,迟疑了一下才点头,伸手指向对面围墙:“应该就在东花园那边,唱得不错……”

“英雄所见略同,”青年冲他一笑,拍拍他的手臂,“探花郎怎么窝在这儿?殿上众人都围着状元榜眼喝酒谈天,好不热闹。”

金玉宴上贵人众多,这是他们走出考场踏出朝堂的第一步,是结交权贵的绝佳时机,眼下科举三甲前两名正众星捧月,他好歹是个探花郎,不该在这坐冷板凳,青年这话是在提醒他。

李闻善心中一热,感激地朝青年拱手一揖:“多谢三……”

“哎!”青年大叫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桌边站着的曹婉。

李闻善知道自己差点坏事,于是歉意一笑,低声道:“殿下快去吧,臣嘴笨,当心坏事。”

青年也不与他多说,径直往花园走去。

李闻善这才走到曹婉面前道:“曹小姐见谅。”

“无妨,”曹婉本来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等那青年走了,她才缓过来,笑道,“刚刚那位是三皇子殿下?”

李闻善也不否认,毕竟那位身上正穿着一身沧浪皇室的紫镶金河山服,曹婉靠这么近没看明白才怪,三皇子没其他几位皇子那么老成,经常在各种宴会上露脸,曹婉对他有印象也没什么新奇的,他笑道:“曹小姐未读明白的地方是哪本书上的?”

曹婉猜中三皇子身份后脸上颇为得意的笑立刻维持不住了:什么书?哪本书?问哪个问题?崔莺莺许的哪三个愿?张生什么时候和崔莺莺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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