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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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我们要讲的故事依旧发生在东北的东北——在那个叫江城县高丽镇的地界,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一九七几年。

高丽镇不大,总共住着不到三百户人家。它和江城县隔着一条松花江,除了去江城县需要过桥或者乘船以外,其余的通行只需两条腿就能走完全程。

可对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两岸人们来说,松江桥——那条古老的界碑一样的跨江大桥就显得尤为重要。


开篇 跑冰排

和屋檐下滴滴答答淌下来的雪水一样,江城县的春是一点一点化出来的。它晶莹、短暂,掉到地上后发出“吧唧”一响,遂又混入到一滩浑浊。它将自己全然地融入黝黑的泥土里,继续孕育新的生机。

江边城外,两岸人们盼望春天的心情和此刻松花江面愈积愈多的冰排一样,嘁哩喀喳、噼噼啪啪,一日比一日热烈得更甚。那大大小小的、移动的小山或城堡一样的冰排或挤挤挨挨、或疏疏落落地顺流直下,场面蔚为壮观。

比这动静更大的,是那些熬过了严冬、初沐春光的人们忽然听到的一则爆炸性新闻。

“欸!听说了吗?那个半疯赵老憨终于在松江桥的背旮旯子处追到了他盯了半冬的达氏鳇。那家伙,老带劲了!八成得有一柁来长,黑乎乎、滑的溜,一捅它还往前一蛄蛹。”

“就因为冰排跑开了,淤堵的水道才把那个狡猾的家伙给困住。这会儿,赵老憨正张罗人要活捉它呢!”

“据说差点儿让那家伙给跑了,如果再不动手,穿过松江桥它可就要流出咱这片江奔松原县地界去了。”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北江沿儿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还描眉抹脸拾掇了一番,像是要去赶集或者拜庙会一样。大家伙都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达氏鳇它到底长成啥样。

可那些自己走不动道儿也不喜欢别人扎堆儿看热闹的老人们则说:“哼!哪有什么达氏鳇?别是碰到了洑水的水猴子!”

水猴子——那可是江城小孩儿最怕的水鬼。若是有谁半夜哭丧、或者是半大的小青年儿晚上贪玩、流连江边不爱回家,你只需跟他们说上一句——“当心有水猴子来抓你!”保准再皮的小孩儿也会闭嘴不哭,再浪的半大小子也会乖乖地滚回到家里去。

虽说这水鬼和真鬼一样,只停留在人们的想象里。可对它的存在和影响力,江城人的祖祖辈辈一直都深信不疑。


A1 惊现大案

腊月二十三,小雪。

小年儿的饺子都没吃上,就发生了这样的大案,高丽镇的公安老王可真是气坏了!倒不是别的气,是揪心那无辜死掉的俩孩子。一儿一女,加起来才十二岁,姐弟俩眼瞅着就能把十二个属相过完一个完整的轮回,就和他们的妈妈一起被狠心的歹人给杀害了。

现场是老王带人亲自去查看的——那可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呵。

狠毒的凶手把娘三个相继砍倒以后,还狡猾地把装满了一缸水的水缸给劈开了。他用的是斧头的锋利面儿,从水缸的正中间给一下劈开。加上娘三个炕上、地下,屋里、屋外倒在血泊里的七扭八歪的场景,你闭眼想想看,那是怎样的场面?

这还不算完,凶手还极富心机。他把外屋地上关在笼子里怕被耗子咬、黄鼠狼追的小鸡们给撒开了一地,泥土地面和了泥、再加上被蹬翻的饺子馅和面盆......你再想想看,那又是怎样的场面?

而这一切又怎能让人不气愤?

“简直就他妈是挑衅!”快退休的老王火爆脾气又上来了,陈述完案情以后他忍不住拍起了桌子当场发飙。

老王本来就脸黑、嗓门大,长得也人高马大。鹰一样的眼睛,瞅人的时候只放光,现在又因为耷拉眼角变成了唬人的三角眼。当然,一同耷拉下去的还有他的嘴角,这让他看上去似乎对谁都一脸不屑、忿忿不平。

刚刚这一嗓子,他吼得瓮声瓮气,像凭空打了个炸雷。把新跟他的徒弟小江吓得直缩脖儿,不敢拿正眼去看他。

“得!好不容易戒了两个月的烟他又捡起来了!“散会以后的同事们小声儿议论。

查了三十年刑侦案件的老王、在徒弟们面前自诩什么市面没见过的老王,就带着这样的闹心情绪不停地抽着烟。抽得他的头发缝儿里、指甲盖儿里都是熏人的焦油味儿。

已经到半夜了,他还在接着抽,一根儿接一根儿,根本停不下来。

“他妈了巴子的!走,小江,咱爷们儿还得到受害人家里走一趟!”老王把才抽了半截的烟像弹脑瓜蹦儿一样给弹到地上,就起身披起了军大衣。

不等小江反应过来,老王又一巴掌糊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快点儿,带着电棒儿!别慢吞吞的像个大姑娘,他妈的巴子!”小船一样的军钩鞋走出了老公安特有的步履铿锵,鞋底钉的防滑铁掌踩在地上发出了“嗒嗒—”声响,这就更加重了老公安的威严。

面皮白净、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江裹上围脖、扣上帽子,拿起棉大衣就一颠一颠地往出跑。由于跑得太急,他拿手电筒的时候裤裆还撞到了桌角上,疼得他双手一捂裆喊出了“哎呦”一声。

“吱嘎——”

“咣当——”

手电筒被撞掉到地上。桌子好像也会见人下菜碟一样,朝小江发出了骂骂咧咧的咒骂。

“嗒—嗒—嗒—”

一阵威严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儿过后,刚刚还冒着火星、喘着热气的半截烟就彻底地被结果了性命,那可真是灰飞烟灭、粉身碎骨了。

 

B1  仙儿

江阿太是个神人。虽说她才来高丽镇没多少年,可全镇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容貌不俗的单身女人。江阿太才来的时候不到三十岁,体态雍容、面皮白净,她圆脸、圆下巴颏,鼻梁高挺、慈眉善目,一头乌黑的发髻总是挽在脑后。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事说事、没事念经,废话几乎没有半句。

据说打记事儿起,她就表现出了和常人的不同。起先说阿太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她过世多年的爷。后来她就开始被邻居们拉去试探,让她猜那些刚怀孕或者即将生产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个带把的,又是百试百灵。

然后就有人仗着胆子向她问起了突遭横事或久病缠身的家人的生死——谁被车马撞了?谁喝完酒打仗被人砍了?谁家老人又啥时候添病、这关还熬不熬得过去?她也是看一眼就能说出个定数来。她说那人啥时候死,他就绝不会活过第二天的凌晨;要是说谁没事儿,那就是死过去的人也能还阳再回来。

慢慢地,江阿太在高丽镇乃至整个江城县都出了名。

人们后来还听说:她家祖辈儿起就一直供着出马仙。只是近几辈儿仙堂才落在了旁支那里。一直到江阿太出生之前,一众老仙儿才被她的姥姥接管。

江阿太出生那天,姥姥特意给她看过八字。说她根本就不属于这世上,是庙上看花的花姐,只因犯了错才被发落到世上来修行。所以她从生下来就长得漂亮又干净,可她不能结婚、也结不了婚。

谁要是敢欺负她,不但那人自己,连同他全家人都得陪着一起付出代价。她的一生都要靠给人看病来积累福德,这是她的天赋使命。等她经历完三灾八难、功德圆满了,就能继续回到庙上接着修行。

所以,江阿太始终未婚。可这却不耽误她有两个儿子,当然他们都不是她亲生。一个是有人主动送到她门外的,一个是她过江看病,在船帮上捡的。所以她俩儿子的名字也好取,一个叫江路生,一个叫江水生。

江路生先天左脚背外翻,走不了道儿。可是脑袋瓜子却很灵,打小儿拿起笔来就能写出一手好字,尤其擅长算数。曾经有人好信儿,故意拉来一帮人想出题想考考他。那人一口气说出了二十多个带小数点的数目字儿,还把加减乘除混在一起来考他。另一边,特意请来两个老学究观战,让他们拿出算盘跟他一起算。

结果是这边俩学究的算盘珠子还没扒拉完呢,那边路生的得数已经被他心口一起发力,坐炕上喝着水儿就给得出来了。最后的结果和一旁算盘珠被扒拉飞了的两个老学究得出的数目字儿一对,分毫不差。

看傻眼的众人纷纷鼓掌、惊叹,说着这小子可真灵!在一旁烧香拜佛的江阿太则眯眼轻笑,轻轻给佛祖磕了个头。

她幽幽起身后对着众人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话可不是白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他自己的命,老天给我路生收去一只好腿脚的时候,自然就在其他地方做好了安排,脑袋瓜子跑得是不是比你们更快?”

众人纷纷点头应着:“那是!那是!跑得确实比我们快,快多了,不服不行!”

所以还不到二十岁,江路生就顺理成章地当起了大队会计,专门负责做账。

江水生和大哥比起来就要显得愚钝很多。况且,他打小就身子骨弱,论个头儿他也比同龄人要矮上一截。因此成年后的江水生就被阿太托人给送去当兵。阿太希望他能趁年轻的时候锻炼出强壮的筋骨和体魄,将来即使自己走了,他也能担负起照顾自己和哥哥的担子。

俩儿子——一个脑子好、一个身子好,合在一块儿怎么也能把往后的日子给过下去。


A2 半夜探案

小年夜,晴。

是雪打灯的寒夜。

雪地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被月光拉得格外细长,他们像两个正在追赶夜游神的魂儿。

院门口,小山一样的柴草垛在山道上投出了黑豹一样的身影。刚刚发生命案的深山人家被身后巨大的青山给笼上了更深的夜色。

远远望去,整个院子漆黑一片、布满死寂。

“吱嘎——吱嘎——”军钩鞋底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听起来可不止是悦耳。

老王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才走进明暗交界的阴影里,他就打开手电筒并稍作一会儿停留。他回头踅微等了等小江,然后就迈着沉重又小心翼翼的步子朝院门洞开得更黑处走去。

“嘎巴—”一声儿脆响从老王的身后传来。

“谁?”老王本能地回过头,把手里的家伙举成了拿枪状。从手里发射出去的亮光像颗子弹一样径直对准了声响传来的方向。

——是小江!

这小子没紧跟着进院儿,而是先在障子墙上撅折了一根障子。

“妈了个巴子的,你快点,再整怪出老子把你腿撅折了插屁眼儿里!”老王气呼呼地骂了一句,就调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小江紧跑两步,抿着嘴用双手举着障子做出劈砍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从背后劈了老王。

比呼吸声更沉重的——是“咚咚”的——小江的心跳声。手电筒的灯柱像一束穿透黑暗的利剑划破了空宅的死寂。

师徒俩踩着再也无人打扫的积雪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外屋的门被冻住了,师徒俩“哼哧—哼哧—”推半天,才“咣当—”一下把门给推开。

小江本能地往前一耸,打了个哆嗦,他紧紧地抓住师傅的胳膊。老王却膈应地耸了耸肩,梗着脖子对小江一紧鼻子、瞪了他一眼。

“忽——”一股凉气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迎面袭来,连老王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妈呀!”小江顾不得师傅的嫌弃,吓得脖子一缩,扔了障子就从后背紧紧地抱住了老王,像一帖突如其来的狗皮膏药糊到了老王的后背上。

“师傅,我求求你了,咱回去吧,有啥事儿不能等明天再来!”小江紧闭着眼睛几乎带着哭腔儿在恳求老王。

“他妈的闭嘴,你就是个废物!跟住老子,往里走!”老王虚声儿骂了句小江。他这回是真生气了。自己也被他搞有点害怕之余,他也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屋里的氛围确实诡异,可是来都来了,又是在新人面前,他无论如何也得打好这个样儿。

“吱扭——”一声儿,里屋门被老王给拽开了。师徒俩屏着气进到了更黑更冷的屋里,钻进鼻子里的空气有点冷、有点腥,冻得鼻孔里的绒毛都结了一层细冰。

手电筒放出去的射线像条银蛇一样在前面探道儿,白色的光柱里飞满了张牙舞爪的密匝灰尘。在漆黑静谧的环境里,一有点儿风吹草动,那些透着死寂和无人再管的灰尘就像无数个放肆的精怪一样迅速将来人包裹、缠绕,并试图找到缝隙往他们的身体里面转。

小江本能地捂住口鼻、更深地屏住呼吸,生怕那些灰尘会透过口鼻钻进他的胸腔和身体里。

手电筒的白光像千里眼投射出来的目光在整个屋子的四周打量了一大圈,最后把光柱定格到了靠西边的山墙上。

“到前边儿去,把那相框给我摘下来!”老王用手电筒的光亮指了指前面正反光的玻璃相框,那一张张原本活跃在这所房子里的一家人的脸就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小江的眼前——他们或微笑、或腼腆、或严肃、或大义凛然——好像正配合着手电筒的光一下一下地朝自己微笑、点头。

“......嗷!”小江死逼无奈地应答着。

他哆哆嗦嗦地离开师傅、朝前迈一步,就伸出胳膊去摘贴在墙上的相框。

那时候照相还没怎么普及,有些迷信的老人还对这一行为抱有怀疑。相框基本都是用一块大玻璃给镶起来,全家福、百天照或者亲戚、朋友谁一起照相了,就被稀罕地镶到一个大框子里。在再墙上钉个洋钉,拴一根麻绳、多绕几圈,这些人就眼睁睁地被一起给封印在了土坯墙上。

不知道是因为小江太紧张,还是遇害者一家的相框被钉得太结实。总之,不高的小江踮着脚使了半天劲儿,惨白的脸都几乎挨在了那一家四口的脸上,呼出来的白气把相片上带灰的人脸给遮得左一半、右一半,那些死盯着前方的人的脸都成了若隐若现的诡异模样。

费了血劲,小江才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把相框给摘下来。把它交到师傅手上的瞬间,小江的两腿一软。若是没有老王扶着,他就得直接跪倒在地上。

“你个玩蛋玩意儿,这么熊还怎么干公安?”老王嘴上刺掇着徒弟,语气却软了下来。他稳稳地架着小江,扶着他就要往出走。

才走出没几步儿,人还不等放松下来,师徒俩忽然感觉到脚底下一轱辘,爷俩一起后脑勺朝地双双摔了个仰脸朝天。

是才扔掉的那根障子,他们同时踩到了障子上。

这一摔不要紧,小江的手按到了相框上,相框又掉到了地上,连按带摔,玻璃干稀碎。小江的手当场就被划出了血,那血顺着血管徐徐地往外冒,又顺着碎裂的玻璃直接渗到了相片上。

“哎呦我去,坏菜!赶紧看相片!”缓了片刻,回过神儿来的老王赶紧扒拉开小江,去看那好不容易摘下来的相框。

“他妈了巴子的,真邪门儿!”他一边抖搂相框一边骂,碎玻璃渣掉落一地,渗在相片上的血也随着老王的抖动在相片上摊开、飞溅。老王小心翼翼地拿衣服袖口把照片擦了一擦,几滴血点子和一块红色印记刚好落在那唯一的全家福和一张百天照上。乍一看,那一家四口好像正对着谁流着血泪。

这一切,在小江看来就更显诡异。他不顾师傅和体面,更顾不上手上淌血的口子,站起身撒丫子就往屋外跑。

小江一口气蹿出了屋子、蹿出了院子、蹿出了黑豹一样柴草垛的笼罩,直接蹦跳到大亮的月亮地上才停住脚,他张着嘴、弯着腰,连累带吓呼呼直喘。

没过一会儿,老王一手托着相框、一手拿着手电筒也从院子里“呼哧呼哧”走出来了。

当两个人影儿再次汇合在月光朗照的白雪地上时,师徒俩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毕竟,那是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地方。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案件性质恶劣、情节又特别严重,又发生在年根儿底下,知道这起案子的所有人都正人心惶惶等着他们给出交代。

“既然选了这份差事,就是再难咱也得顶上。”回去的路上,老王手托着相框,一边抽烟一边跟小江重复着上面那段他说过了无数次的话。

“咱是人民群众培养出来的公安,当一天就得是一天,哪怕我明天就退休呢,今天也得把这最后一班岗给站好咯。”像是喝酒上了头,刚刚经历过一点刺激的老王显然情绪也激动了。

“知道了,师傅。如果以后我还有机会,我会好好地干,不给您丢脸!”小江说话的声音不大,鼻子还有点曩,嗓子好像被冻坏了一样,使得整句话听上去都虚得直打晃。

显然这小子刚刚被吓得不轻。

老王心疼地摩挲了小江的肩膀一下,眼神瞥向他的手关切地问道:“看看你那手,没事吧?谁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胆子就是这么一点点......”

还不等老王把话说完,这回却换成小江耸了耸肩。很明显,他想躲掉师傅的大手掌。

“呦呵,怎么着?跟师傅还记上仇了?”老王一边诧异地收回落空的手,一边用玩味的眼神儿看向小江。

他抽了一口烟,见小江没吱声,就故意做出要踢徒弟一脚的架势,“你小子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怎么想的?还敢躲老子?”他想逗一逗被吓傻的徒弟,也想缓解缓解刚刚的紧张气氛。

小江这次倒反应挺快,只把身子一扭就躲开了。他明白师傅的意思,就调整了一下情绪,跟师傅脸对着脸、手捧着手,倒着身子边走边说话。

“不......不是,师傅!”小江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绪,整了整捂嘴的围脖和帽子。

“这......这是老理儿!你不知道啊?”他透过带霜的帽檐和睫毛,偷偷瞟了师傅的眼睛一下。

“人的肩膀上都有两盏灯,晚上走路的时候不能回头,更不能让人拍打!”小江说得一脸认真,语气也比刚才响亮和坚定。

“那拍了又能怎么样呢?”老王吐出了一口烟,眯着眼儿一脸坏笑地等着小江的回答。

“师傅,不是我说,你们无神论就这点儿不好,民间的常识啥都不知道!拍了肩膀,守护你的灯就灭了,那不干净的鬼魂就该趁机附上身了!”小江说着还偷偷往师傅的身后看了一眼,好像怕被后面的什么给听了去。他这回说得急而坚定,好像这本就该是人尽皆知的真理一样。

“哦!哦哦!”老王挑了挑眉、嘴上应承着,不屑的脸上现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随后他用嘴吹了吹刚刚没弹掉的烟灰。烟灰随风掉落,烟头上聚集了小星一样的亮光。

忽然,老王面色一转,瞪大了眼睛把烟头往前一弹,他用闪电般的速度指向徒弟的身后,“小江,你看你身后站着的是个啥?!”

小江闻声脸色骤变,“妈呀”一声缩脖抱头、调转回身,突如其来的惊恐吓得他差点儿在溜光的雪道儿上又来个大马趴。

他的身后空空荡荡。烟头的影子像条甩着尾巴的细长鬼火一样在他的眼睛下方滑出了半拉弧线。小江本能地又往起一蹦,“啪”的一声,烟头刚好落到了他的脚下。

“哈哈哈哈!他妈了个巴子的,跟老子讲迷信,老子吓不尿你!”老王洪亮的笑声像个土匪一样霸占了整条街道。

大衣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手电筒,正随着老王的脚步在他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拍打,像是在参与热闹,又像是在为谁鼓掌欢呼。

午夜的月亮好像是被盗出来的小太阳,把明晃晃的雪地照得宛若白昼。又一个烟头被踩得灰飞烟灭,粉身碎骨了。


B2  桃花斩

江阿太最近帮人捉了个烂桃花。是被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同龄的老婆子领来的,领来那人是个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算年轻的谁家媳妇。跟她们一起来的,还有那媳妇手里拎着的烟酒提兜。

阿太一看她那尚且俊俏的模样和乌黑的印堂以及发青的眼眶,就说她是命好、运不好,原本一手好牌却被她打得稀巴烂。现在想悔棋重走?晚了!

媳妇一听就变了脸色,放下东西跪在地上就开始呜呜地哭。她求阿太想想办法救救她。

“救!怎么救?只能拿命熬,熬过去柳暗花明,熬不过去八成连小命都不保。”然后就张罗送客,说她孽债已经欠下,因果早就注定。别说是她,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这可吓坏了媳妇,她跪着向前又走两步,抱着阿太的腿哭得更大声了。

“阿太啊,都说你是活神仙,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她还有一对不懂事的儿女,你就帮帮她吧。”一起来的老婆子帮媳妇求情。

“唉!都是冤孽,到这世上来的都是来受苦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江阿太幽幽地念叨着,开始净手上香,眯起眼睛跪在地上开始念念有词。

念了一阵儿,她就回身骈腿坐到了火炕上。

老婆子见势连忙推推在地上跪着的媳妇,又给阿太倒了满满一缸子才拎来的白酒小烧,就和媳妇一起敛着气、袖着手垂立在江阿太的身旁。

江阿太盘坐在炕上开始滋滋儿喝起了小烧,一边喝还一边直打哈欠。那哈欠打得——一个接连一个,原本毫无困意的眼睛立刻变得黏黏糊糊,上眼皮紧贴着下眼皮。这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原本挺好看的一双眉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忽然变成一对肚脐眼儿,连同那拧在一起的抬头纹让整张脸在短时间内迅速变了形。

媳妇本能地拽起老婆子的衣襟,身子开始往后稍。

江阿太坐在炕上的身子开始打晃。只见她一下前、一下后,晃得十分有韵律。到身子朝前的时候,她还顺手摸起了炕上的烟笸箩。老婆子见状赶紧上前,哆哆嗦嗦地给江阿太去拿媳妇带来的紫葡萄香烟。

“别动,放那儿!我抽旱烟。”江阿太忽然定住身子、开了腔儿。

站在一旁的媳妇吓得一激灵,老婆子微微一乐就赶紧把紫葡萄放下,拿起洋火给江阿太把旱烟点上。

只见江阿太抽了一口旱烟,打了个哆嗦。就伸着长脖儿、呵呵儿一乐,原本正常的声音也立时变了声调。

“呵呵儿,来啦?”

“啊对,老仙儿,来啦!”

“这次来的可是个新人儿,原来没见过面儿!呵呵儿。”

“是啊,老仙儿,新来的!这不遇着事儿了,请您给帮帮忙啊!”

“是家里的老爷们儿不省心吧?呵呵儿——大高个儿、国字脸,虽说是个单眼皮儿,可一笑眼睛里却带着桃花......哎!这样的人儿,走到哪......都不让人放心呐......”

“哎呀,就是、就是!老仙儿,可让您给说对了,全说对啦!”老婆子赶紧接茬儿。还扭头跟身边吓得筛糠的媳妇挤挤眼。

“那没办法,天生犯桃花。不犯这个,也遇不上她。当初舍家撇业地跟人家跑到这大水泡子跟前儿来活命,不就是图人家长得浪吗?呵呵儿!”江阿太端着膀儿,依旧不睁眼,说完话又发出一阵怪笑。她接着又酎了一大口酒。

“现在小娘子知道错了,可是没办法啊,到这边孩子都生了,她也不想再跑了!求老仙儿帮帮忙、给拾掇拾掇!让他们把日子囫囵个儿地过下去,可别整天出去扯仨拽俩地惹骚了......”老婆子说完,赶紧上前一步又给老仙儿点了根烟,再退回来时拿胳膊肘轻轻地推了一下身旁媳妇。

媳妇愣了一下,赶紧掏兜儿,打开手绢亮出了事先包好的两块钱。她看了身边的老婆子一眼,见她没接钱反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战战兢兢地亲自把钱放到了老仙儿的身边。

“请老仙帮帮忙吧,小娘子给您拿银票来了,请您回头自己去买现在流行的大生产呐!”老婆子在一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陪着笑脸说道。

“你说的啥生产我知道,不是我嫌葡萄烟钱贱不好抽,也不是想抽啥更好的烟......你们这世的啥我都知道。我是抽不惯,不得意那股味儿。还是卷的烟叶子好抽,有劲儿!”老仙儿阴阳怪气地把话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还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卷烟。

等到那浓得发黄的一口烟被吐出来,那原本扭曲在一起的五官顿时获得了片刻舒展。烟雾缭绕下,那张饱经岁月却不失韵味的脸也得到了片刻闪现。

然后就听她铿锵有力地说道:

“回去吧,按照我说的办!到家以后先把家里的大红被面给收起来,最好把它给扯了、以后都别再用它,别让老爷们儿用红的、粉的被面,看都别看,这都是加重桃花的颜色。

来年开春,再把房子西边的花根儿都给挖出来,以后那方位都别种花。屋子里西边位置也不许养花,找不好方位干脆就啥花都别养了。

最后再出去踅摸一条蛇,啥色都行。这个倒是不着急,现在这季节也不好碰。啥时候碰到了,就趁活着的时候把皮给它扒下来,和我这张符给放到一起,再在傍黑儿的时候扔到西边人来回走的大道儿上,让它千人踩、万人踏。然后你们就别管了,消停地等信儿吧。”

老仙儿一口气说完,就从兜里摸出一张黄纸符,递给了身旁的老婆子。

“哎呦呵,谢谢、谢谢!”老婆子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准备接过纸符。

“欸!慢着!”老仙儿把身子一扭。

“别的东西我可以免费给你。唯独这张符,需得拿银票来求,要不然它可就不灵了。”老仙儿一手拿符一手拿烟,那符和烟的距离就差一根小手指头那么远。

这让一旁的媳妇紧张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好似她未来的日子差点儿就随之付之一炬。

“求,求!我拿银子求!”媳妇赶紧再掏兜儿,原来她另一边的衣兜里还包了一个手绢。手绢和钱被媳妇规规矩矩地摊开、摆好、奉上,那是崭新的三张一块钱。

老仙儿斜眼瞅瞅手绢,又看了看身旁的老婆子。老婆子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张符才安然地落到了一旁的媳妇手上。

媳妇的鹅蛋脸终于不再紧绷了,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如获至宝,还有虔诚和感激。


A3  证人与证词

发生命案的一家姓肖。男主人在高丽镇大队上做出纳,女主人卜花在家务农,带着俩娃。姐姐金宝上小学三年级,弟弟银宝跟妈妈在家。夫妻俩社会关系相对简单,除了肖石跟大队同事偶有往来外,他们几乎不接触任何外界。

走访回来的小贾和小杨说:“同事说了,因为卜花的心眼儿小,总担心丈夫有文化、在大队上工作,嫌弃她是个粗人,所以才把丈夫看得特别紧。不然他们也不会选靠山根儿的地方住下,为的就是躲开人群、圈住男人。”

老王和小江负责走访邻居,唯一的邻居赵大娘说:“这一家子刚搬过来的时候,俺们两家处得不错,接触得多了他们家有些事卜花都跟我说。”

“其实卜花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就嫁过人,金宝就是她从先头那家带过来的。当初跟肖石好的时候没想过跟他一起私奔,哪曾想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平时看男人看得很紧,总担心肖石风流病犯喽,再去勾搭别的女人,毕竟当初就是肖石勾搭自己在先的。”

“况且,眼瞅着自己带来的姑娘一天天长大,当妈的不能不多个心,卜花还得提防肖石喝点儿酒别犯糊涂。唉,你说说这二婚......”后面的话赵大娘没接着往下说。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其实肖石也一样,不放心卜花,毕竟当初她能跟他跑,那以后保不齐也能跟别人跑。总之,他们两口子的心并没有严丝合缝儿,彼此都不信任。所以从搬过来时候起,他们家就经常打仗。”

对面的小江红着脸,一直在若有所思地“唰唰”低头记着笔录。

赵大娘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等着让小江记完。见小江皱下了眉毛,她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起初俺们还过来帮忙拉仗,可是架不住他们三天两头地老打。咱又不是谁的亲爹亲妈......何况那肖石打仗又下死手......久而久之,老头子也不让俺操这份心了。所以,慢慢地,卜花也疏远了跟俺家的来往。俺们也图个清净,再看见他们夫妻俩打仗,扭脸儿就进屋,装作看不见。”

“咳咳,我记得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已经卡山,冬天太阳卡山基本就是那个时候。”赵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接着回忆。

”当时我出门抱柴火准备烧炕,就听见肖石和卜花又打起来了。一个跑、一个追,从屋里头打到了大街上。本来我还是不想管,可实在看不下去眼儿——那肖石下手越来越重,不仅朝卜花脸上扇巴掌,连脚都上来了——踹她肋巴扇。那玩意儿哪个女人能受得了啊?我当时怕打出人命,就把老伴儿喊出来拉仗。“

“可是人打红眼的时候哪能拉得住呢?肖石口口声声说要踹死卜花,再把两个孩子一起都杀了,最后他自己也自杀。不活了,全都不活了。然后就呜呜地哭,仿佛他打了人,还比别人更委屈一样......”

“唉!那俩孩子瞅着太揪心。小银宝吓得也不敢动,就一直跪在雪壳子里头哭,哭得直抽抽。女儿金宝拦着肖石,也被他继父给一脚踹趴下了。她们娘俩儿就抱在一起哭......唉!作孽啊!摊上这么个邻居。大人作孽也就罢了,可怜那两个孩子......”

走访回去的路上,老王一边抽烟一边又问起了小江。

“尸检报告的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尸检报告显示,卜花在遇害前,曾经遭到过殴打,并且被打得还不轻——左边肋骨有裂痕。这和邻居赵大娘反映的口供基本一致,命案发生前三天,肖石确实又打了卜花。”小江对答如流。

“就这些?没了?”

“哦,还有。卜花右边胳膊上还发现两个青紫的牙印,看样子是被蛇咬的。可搜遍整个家里,并没有见到任何蛇的痕迹。对于这个伤口,目前还没找到什么相应的解释。”

“肖金宝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右侧大腿和手臂都有淤青,右胳膊肘上还有轻微擦伤痕迹。应该就是那天拉架留下的痕迹。”小江慌忙补充了一句。

“哦?还被蛇给咬过?”吐出一口烟圈的老王,悠悠地重复了一句。他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垃圾堆旁被雪埋了半截的、分外扎眼的一抹红上。


B3  救命的恩情

貌若无盐的赵白氏跟赵老憨成亲后没多久,就发现了命运对自己的无情和戏弄。这让她曾经羞涩、卑微的渴望一下就扑了空,并且注定了她后半生的日子都不会过得真正的舒心和明媚。她明白了为啥不丑的赵老憨会娶她,也明白为啥人们跟他叫赵老憨了。

在她看来,他不只得叫老憨,应该直接叫他一句赵老蔫儿才对。不过再一想,其实两人倒也算般配——一个丑在面儿上,一个丑在根儿上。

虽说......赵老憨已经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甚至在竭尽全力地迎合,探索,甚至有点卑躬屈膝——只为能让她获得哪怕是一丝儿的片刻欢愉......

可赵白氏知道,那都是他在为自己的无能努力,为留住她、稳下她不得不做出的权宜之计。她心里明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连接怎会生长出恩情?他们的组合,只能算是“瞎马配破驴”,凑合在一起。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赵白氏从未当过真正的女人,也注定不会再有机会体验到身为女人理应获得的欢愉。

并且,她也知道,只要跟他在一起,她的委屈和遗憾将永远没法被填满。她的那一点卑微的、隐秘的欲望也因自己的无盐没法被重新提及。

甚至,她还想象得出——总有一天,哪怕连那点卑躬屈膝成全而来的一丝欢愉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一并省去。

赵白氏的愁让她早早地白了头,她的心中积聚了越来越多阴冷和寒冰。在那个年代、那个世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有苦说不出的苦闷!

就在她把眼睛哭肿,站在船尾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一只修长又温柔的手坚定地抓住了她。

“这辈子投胎成人不易,哪能这么轻易就不要了这条命?”一位白的、好看得像一尊神仙一样的人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在了她的背后,她正眼波温柔、面带笑容、浑身放光地看着自己。

赵白氏像是受了什么无尽的委屈一样“哇—”地一下就哭开了。她把自己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宣的遭遇一股脑地讲给了眼前这位面善的同龄人听。

江风吹拂、渡船微荡,那个黄昏成了赵白氏以后人生里的一个重要转折。她知道有人跟她一样,甚至一直在过着比她更苦更难的生活,哪怕她生来就是个天仙儿一样的人儿。

她也知道了人活着就得往前看,死是最无能的表现。

赵白氏感觉集聚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坚冰一下子就被太阳给照耀到了。她仿佛看到了浓重的乌云中间裂开了一条发着亮光的缝隙。

她还知道眼前这个不俗的女人,正是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出马仙儿。可跟那些传闻中神奇的鬼怪故事比起来,最打动自己的还是她亲眼见到的——那无与伦比的淡然和勇气。

她把日子过成了披荆斩棘,不仅让自己有勇气活下去,还有能力养活了两个儿子。虽说那俩孩子各有残缺,可不耽误有人依旧疼爱着他们。

她配得上人们叫她一句仙儿。相比自己身上的这点遭遇,那简直比江面上泛起的轻微波澜都不如了。就这样,江阿太成了赵白氏的救命恩人和人生榜样。


A4 消失的父亲

腊月二十九。高丽镇派出所最后一次会议进入到了尾声阶段。

“案件调查进行得相对顺利,基本可以断定,卜花和两个孩子应该就是被肖石所杀。”小江作为这次会议的主持,在刚刚的案件分析和调查结果的呈现上表现得很优异,他一高兴就顺嘴说出了自己得出的结论。

师傅老王手里掐着烟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打量着小江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案发地高丽镇走访调查呈现出的结果确实对肖石不利。可如果真的是肖石所杀,但他并没向打架时说的那样,杀完了家里人自己也自杀。他现在人在哪里?

另一队同事赶到肖石的山东老家去走访调查过:肖石的身上有四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从生下来就长得好、脑子灵,上学到高一时因为搞对象就没再往下念了。全家人从小到大都非常宠爱他。这也养成了他脾气暴躁、爱打架的性格。

肖石之所以从山东老家出来,就是因为当年打架把当地一个领导儿子给打坏了,人家领导不容他。他这才撺掇情妇一起跑到东北来。那个情妇就是现在的妻子卜花。

并且,肖石受家族观念影响很大,非常稀罕儿子。这从他家的相框上也能看得出来。平常人家没谁家舍得花钱照相,顶多就拍一两张。可是他儿子肖银宝从百天照到周岁照、到以后每一年都拍一张生日照就看得出来,他在家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案发前几天,肖石才给山东老家记过肖银宝的照片。这么稀罕的宝贝儿子,肖石怎么能下得去手亲自把他给杀了?

“除非......肖石觉得这儿子根本就不是自己亲生?”小江在一旁低着头小声儿嘀咕着。

像安静的夜里被谁给突然扔出了一根炮仗。小江的话一出来,众人就惊诧地把目光一起投向了他。小江的脸顿时“唰”地一红,头埋得更低了。

“来来来,你展开说说,怎么就觉得儿子不是亲生?”老王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小江。他的动作幅度有点大,原本吐出去的烟和幽幽升起的烟在空中汇聚在一起,又被风带着在空中画出了一条更粗、更呛的烟线,把老王熏得直眯缝眼。

“......你仔细看嘛!儿子肖银宝从小到大是不是只像她妈和她姐,根本就不像他爸。”

人们听小江一说,这才觑着眼睛伸长脖子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没了玻璃的相框。除了百天照那张被小江的血迹给挡得太脏了、看不出个眉眼端倪以外,肖银宝其余三张相片确实更像他妈。

卜花鹅蛋脸、大眼睛,她的鼻子长得尤其好看,又高又翘。两个孩子长得喜人,漂亮劲儿都随妈。在一旁的肖石长得也很不赖,虽然只有一张照片,可他标准的国字脸、单眼皮、大鼻子往中间一趴让他看上去很英气。可他板着脸往那娘仨边上一坐,是属于别具一格、别开生面的面相,和那娘仨的五官差别很大。

同事们看完都乐了,纷纷坐回身儿把目光投向了小江。

“可以啊,你小子!观察得挺仔细,不愧是王队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小江可能有点兴奋,他喘着粗气,胸口起起伏伏,两个脸蛋儿红得都有些发紫了。

“可是肖石并没有回山东老家呀,这从一大家人焦急的神情上就能看得出来。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我们全都分别聊了,那惊讶和意外的神情完全不像是装的!”从山东回来的小贾瞅着身旁一起出差的小杨说。

小杨也跟着他一个劲儿点头,捣蒜一样。

“大家说得都有道理。现在肖石就这么凭空没了,他不可能突然就在人间蒸发。如果就这么定性显然太仓促了。况且,说肖石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我也觉得牵强。这事儿不能急,还得再想想,我觉得有必要继续扩大调查。”老王掐着烟一根烟头儿、皱着眉做起了总结性发言。

“一家四口,有三口被杀,唯独父亲消失不见,只有两种可能......”他终于舍得把手中的烟屁股弹到烟灰缸里了。

“要么,这三口人真是被父亲所杀,肖石畏罪潜逃。小贾,你做好准备,过完年后带上人就循着这条线继续展开调查。务必——活要见人!还有一种可能......”他又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儿新烟,也不着急点,就那么用手指干夹着它。

老王若有所思的把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都扫过一遍。除了他的亲徒弟——小江,正”咳咳儿“地低头咳嗽,没拿正眼看他,其他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

老王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现世报,接着往下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父亲肖石也被凶手所杀!并且遇害后被单独处理掉!”说完他也不看大伙儿,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悠悠地点着烟。

“咳咳咳——”小江的咳嗽声儿更大了,好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给猛地一下子呛到了。

“小江啊,你咳嗽也没用,更别想逃!过完年回来继续跟我一组——咱爷俩儿扩大范围,接着调查肖石的社会关系。看看他有没有被仇杀的可能。”老王瞥了一眼正弯着腰、咳得直冒汗的小江,脸上现出一抹宠溺的坏笑。

“嘿嘿!”

“呵呵!”

快过年了,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憋着笑。幸灾乐祸的表情随之像接力一样在同事们的眼神儿里传开、荡漾。

“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给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们一个交代,必须给高丽镇乃至江城县的领导和百姓们一个交代。不过眼下咱们先踏踏实实地过年,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节后等我跟领导汇报一下再做进一步打算。好,那就这样,放假!”老王做出了那次会议最后的发言,就大手一挥把桌子上的葡萄烟揣进裤兜里先行一步离开了。

“小江,别忘了把相框抱到我办公桌上!”老王已经走出了会议室,声音却从走廊里传了进来。

“哈哈哈,你小子——真是点儿正。被王队相中亲手调教,眼瞅着进步飞快!”同事们不再憋笑了,纷纷拍着小江的肩头走出了会议室。小江也不躲闪,认命一样地任由大家拍打着他的双肩。

他眼睛里含着泪、额头上不断冒着虚汗。连续加班7天,他过年一定让妈给自己好好补补。

太阳卡山了,一道残阳直接打到会议室的桌上,一家四口带血迹的照片静静地在桌子上泛着森然的光。


B4 上门讨账

“哥,你胆子也太大了!”江水生瞪大了眼睛瞅着他哥。

“唉!你别说了,我也是一时糊涂。看着咱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还张罗给咱俩攒钱,张罗完工作、张罗娶媳妇......我心里难受。我想让她看看,咱现在自己能赚钱了,能赚很多的钱,用不着她天天抽烟喝酒还吃那碗饭......回头我就把那堆东西给她藏起来。”江路生满脸沮丧,带着怨气撇了小屋的香案一眼。

“那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儿啊!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咋整?”

“没事儿,我的账做得严密,一般人瞅不出来问题。”

“可是......”

兄弟俩正在激烈地讨论,屋外忽然传来“咣当—”一响。院外的大门被人给打开了,这把兄弟俩吓得一激灵。

他们循声望去,一对中年夫妻正一高一矮地朝院子里走。

“怎么是你?”江路生和进来的肖石四目一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突如其来的情形让他们一下都愣了神儿。

“这是你家?”

“这是我家!”

他们又是一齐发声。

肖石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卜花,在跟她确认。

江路生也看了看身边的弟弟,意思是说眼前的来人非同一般。

屋子里的空气跟来人带进来的寒气一样瞬间被凝固了。四个人半天都没吭声儿。

还是江路生反应快一些,他率先跟弟弟开腔儿,慌忙介绍说:“水生,这是哥大队出纳,你得叫肖哥。快去,给倒两杯开水来,让人先暖暖身子。“他用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弟前几年一直在外地当兵,才刚回来!肖石,这是嫂子吧,你俩快坐炕上。”江路生没扶拐杖,站起来欠了欠身把来人往炕上让。妈数十年如一日地给自己揉脚,原本外翻的脚背骨如今已基本痊愈。

“卜花,你确定是这家?”肖石狐疑地瞅了眼妻子,小声地问了她一句,神情带着一点腼腆和恨意。

“没错儿......应该就是这儿......”妻子卜花有点心虚,小声地回答。

“那个......你家老太太不在家呀?”卜花看了一眼丈夫,向江路生仗着胆子问。

“不在家,一早上就出门去慈云......”江路生回答了半句,就下意识地收住了后面的话。

“肖石,就是他家!我记得没错。”卜花的声音明显变大,她忽然认出了里屋条案上正供奉的菩萨。

“咳咳,那个......别忙了......我们夫妻俩今儿过来,是想处理一点问题......”肖石把身子一闪,并没接江水生递过来的水杯,也不再去看谁的眼睛,原本略带歉意的脸“忽—”地往下一沉。

“那个......是这么回事儿......咳咳!”肖石又咳嗽了两声儿。

“我这个媳妇啊,是个老实人,没见过啥市面。前几天被人忽悠出来跳什么大神......”他说完下意识地拿眼光向四外打量,好像他的话会惊动这屋子里藏着的什么人。

“跳就跳吧,要是花个块八毛的我也就不在意了。可这个傻婆娘被人给忽悠飞了,把我攒着送人的烟、酒......”他也忽然顿住了,好像也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上来就给人掏出了五块钱,好烟好酒我就不提了,还说什么买了灵符能帮我抓烂桃花......回去她就把家里闹了个底儿朝天,红被面也扯了,屋子里养的花也给扣了。还偷摸跑出去抓蛇......你瞅瞅,这被蛇咬得、差点要了她的命......”说着,他把卜花的胳膊往前一拉,撩起了半截右胳膊。

果然那雪白的一节上面赫然长着两个紫青乌黑的洞,洞的四周明显还没消肿。

“我们打针吃药又花了不少钱。关键是,她折腾完这一溜够,眼下我连过年的钱都不够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想着过来问问,我也不知道是你家......“他终于抬头看了江路生一眼。发现他的脸比自己的脸还红!

“不过,不是我说你们,这都啥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还有那钱......那是俺们苦巴苦熬攒下来过日子的钱,不能大手一挥就被人给唬去......”肖石一口气把话说完,末了还瞪了卜花一眼。

虽说有些地方他说得含糊其辞,可不耽误把屋里所有的人都造了个大红脸。

肖石红脸,是觉得害臊,如果不是自己媳妇儿瞎胡闹、他也用不着为了钱舔脸出来跟人吵架;卜花红脸,是觉得自己没用,但凡自己有点儿用,也不用请老仙儿给自己抓桃花;江路生、江水生兄弟俩也脸红,他们是觉得自己的秘密被看见,在外的工作都还算体面,可自己的妈竟然还要跳大神来养活自己、养活这个家,还被人给找到了家里。

四个人的屋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你说谁搞封建迷信?是你们自己找上门,又没人上门去求你们!”这次换弟弟江水生沉不住气了。

从小到大,他最恨人说他妈搞封建迷信。尤其那阵子——他妈被人剃头游街以后,再听到这四个字,就好像有人在他心尖上点炮仗。

因为这四个字儿,他们曾经吃了多少苦头......

“你急什么?跳神敛财、导致人家家庭不和——不是封建迷信又是什么?我没跟你急眼,你倒先咋呼起来了?”肖石个儿高、嗓门儿更高,他一站起来让原本不大的小屋立刻黑下去一片。

“今天我还把话就放这,烟酒我可以不计较,就当帮你们了。但给你妈的五块钱你们必须给我还回来,不然我可要找个地方说道说道。”肖石说完还瞪了一下眼。那一瞬间,他简直是被凶神恶煞附了身。

“骂谁骂惯了上来就跟我—妈—妈的—嘴巴不干净?你他妈的......”

站在肖石身下的江水生心气得“咚咚”直跳。多少年了,他一直就是这样,一生气就不会说话。所以他此刻的拳头攥得有斗大,就是前面站头牤牛,他也能一拳就把它给打倒咯。

“欸——欸!有话都好好说,你们俩别吵啊!我妈不在家,你们上来就跟我们要钱,我们也得等她回来了,问问清楚咋回事儿再给你们回话。”脚不利落的江路生往前迈了一步,江水生担心哥哥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这些年,江路生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啥脾气,也知道哪儿是他最不能触碰的软肋。

“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那这钱我想办法也会给你补上。不过......这人走到哪都得讲道理,靠耍横可不是解决问题该有的态度!”江路生说着也有了情绪,脸色也就不如之前那么好看了。

“哼!还不是一家人护着一家人!”肖石的脸色依旧难看,可他的口气已经有了一些舒缓。毕竟他和江路生一起搭档做同事,也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再有一点,他有时候也觉得江路生可怜。

肖石忽然想起了才上班时听到的传闻:江路生和他弟都是由他妈捡来的,他妈一辈子没结婚,就靠跳神过日子......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自己媳妇丢人现眼,碰到的竟然是同事的妈。

还有就是,跳神骗别人可以,唬弄到他肖石的头上,那是万万不能。尤其是这被女人看管、乱花钱的口子,那是万万不能撕开,哪怕只打开一条缝儿也会惹出无穷的祸患。所以他这次要大闹一场,他也想趁机修理修理自己的傻媳妇。

“一家子都认钱,呵呵,回头我可得好好翻翻账,我总觉得这俩月经我手的数目字儿不太对劲儿,看来这和人搭伙做同事也和娶媳妇看妈一样,得先看看家里头。”肖石是个犟种,常常说话嘴不对心。这事儿他自知办得理亏,可在声势上他不能败下阵来。

说完这句话,肖石拽着媳妇就往出走。

回去的路上他又把媳妇骂了一通:“简直是没脑子,整天就乐意瞎琢磨才整出这么一通事,败家老娘们,以后手里不能给你留钱。”说完还上手去掐卜花的脸蛋儿,只是大手挨在媳妇脸上的瞬间,他原本要使劲儿的动作忽然变得轻柔了。

“那你以后也不能随便打人!人家跟你跑出来这么老远,还给你们老肖家生了儿子,在这死冷荒天的地方被你欺负,人家这心里得多冰凉!”卜花说着就抓着肖石的大手又委屈地淌起了眼泪。

“好好好,我错了,以后不敢动手了,再动手我就是你儿子!”肖石又开始哄起了媳妇。

火发出来了,话也说开了,肖石和卜花都觉得整个人比来时松快了不少。至于钱不钱的,肖石已经不抱希望。毕竟那家日子过得更不容易,俩儿子还没娶媳妇,如果钱要不回来就当帮衬他们,大不了,过年大队书记的礼他晚些时候再补上。肖石在心里这么想。

可他不知道,正因为自己爱逞口舌之快的脾气,他已经在暗地里给自己埋下了一颗致命的炸雷。


A5  大鱼

赵老憨生下来就长得像一条鱼,像一条八字眉、绿豆眼、圆头圆脑胖身子的胖头鱼。他为人和善,与世无争,因此不愿和复杂的人们打交道。他爱打鱼,尤其爱打别人都打不到的鱼。打那些鱼他自己也很少吃,要么放生、要么送人,送给那些比他更需要鱼的人。

受媳妇影响,他也知道了江阿太和她的俩娃,他就经常也给他们家送鱼。要是打的鱼实在太多了,他就把鱼卖了换成钱送给江阿太一家。为此,他也成了全镇乃至全县鱼贩子最喜欢的人。他打的鱼好,品种丰富、价钱又不挑。

只是,赵老憨太寂寞了,人们都取笑他,说他又憨又神经病。年轻的时候他还为了融入人群去刻意讨好过他们,就像他曾经讨好自己的媳妇赵白氏一样。可慢慢岁数大了,他也懒得再讨好谁了。

说到底,人这辈子过得就是自己,得自己学会找乐儿,讨好自己才是最直接的。至于其他人爱说什么,去他妈的,他才懒得想。他现在打鱼就是在讨好自己,跟各种各样的鱼玩,就是跟他自己玩儿。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这就显得日子尤其漫长,好在赵老憨又有了新目标。他就死死地盯着那目标,看它能往哪里跑。他猜那是一条达氏鳇,绝种了多年的达氏鳇,从上游过来正隔着冰层顺流而下。

他把自己穿戴严实了,像条大黑鱼一样往冰面上一趴就是半晌,不急着惊动它、更不急着打捞它。反正它已经被封在这无边无沿的江面里,逃不出去。他要慢慢地、好好地跟它玩。


B5 杀心起

“哥!你听那小子说啥了吗?”望着肖石夫妻俩又一高一矮走出院子,站在屋里地上的江路生和江水生此时又气又吓直哆嗦。

“不能让他查账,即使做得再好毕竟那也是假账!真要查出来问题,那可不是五块钱的事那么简单。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总共得有一百五十块钱。这个数目,搞不好得让全家一起遭殃——我得被他们拉去判刑!判死刑......”

江路生的眼睛瞪得老大,可望着窗外的眼神却是空前的空洞。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腿脚利落却锒铛入狱的身影,好像还看到了他妈和弟弟因为自己的举动再次被人指指点点,嘲笑唾弃。

江水生更是气得直鼓眼睛,此刻他恨不得直接冲出去在路上就把人给剁了。

小时候,他们这孤儿寡母、又美又残缺的一家就一直被街坊四邻的女人和孩子们嫌弃。想不到,现如今他们都长大了,已经有了体面的工作,还是动不动就随便被谁给堵在屋里头骂。他越想越气,脸都气得煞白了。

兄弟俩带着各自的恐惧和恨意又把目光对到了一起。

条案上菩萨跟前的香把头一歪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一股冷风顺着没关紧的大门吹了进来,瞬间幻化成了一股妖风直接吹进了兄弟俩的骨头缝儿里,从这一刻起,他们满脑子想得——都是邪恶的事儿。

打定主意的当晚,兄弟俩几乎一夜没睡。

哥哥江路生想起了他妈这数十年如一日给自己揉脚的经历,这还得从江路生十二岁生日(妈把捡他的那天当生日)那天说起。

妈说有老仙儿幻化成真人点化她:叫她以后每天都到村西的井里打三桶水,在提前烧好开水放外面晾着,等到半夜十二点、阴阳交替的时候拿这温井水给他揉脚背,一直揉到鸡叫第三遍再停。只要心诚、拿出誓把寒冰捂化的决心去捂孩子胎带的病,假以时日,封在孩子脚骨上的寒冰症自然会化掉。

打那以后,妈每到夜里就成了整座镇上最忙的人。砍柴、挑水、烧水、半夜再爬起来给自己揉脚,一揉就是半宿。有好多次,妈都累得晕倒在灶台上。他曾劝过妈别揉了,这辈子就当个拐子、瘸子自己认了,他不想看妈这么累。可妈却说,既然能治好的病为啥不治?哪怕有一丝希望,妈也想试试。妈还说,她没办法一直陪着咱们兄弟俩,以后万一妈没了,全靠兄弟二人相互照应。

弟弟江水生则含泪想起了他妈被人按倒在地上剃鬼头的经历,那么好看得像仙女一样的妈没了原来乌黑的发髻,顶着狗啃一样的头出现在人群里......她的前胸后背都挂着“打倒牛鬼蛇神”、“破除封建迷信”的牌子,她被一群人推搡着、任由看热闹的大人、孩子拿烂菜叶打她、拿臭鸡蛋砸她......

那么漂亮的妈,那么干净的妈,就那么硬生生扛着,不声不响、眼泪花在眼圈里直打转,她也不让它们掉下。

妈在人群中看见他们兄弟俩的时候还强装着笑,一边笑一边还含泪朝他们轻轻摆头。

他搀着哥站在人群中凝望着妈,他们张着嘴、流着泪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他把自己的胳膊咬得生疼,就像此刻他正咬着的胳膊一样疼。

妈特意叮嘱过他们,无论看见啥都别出声儿。所有的罪都让妈一人去受,那都是当妈应该受的。只有罪受得足够多了,他们的罪障才能早日还清。这样往后他们才能有好日子过,那是比画报里的故事还要好得多。


A6   江边城外

腊月二十二 

是大月亮躲起来的夜。

兄弟俩像小时候一样相挎着出了门。

“路生、水生,天都黑了你们哥俩儿还要上哪去?”江阿太正在念经,听见动静追问了一句。

“来到年了,俺们哥俩给我干妈、干爸送两条烟,白天去他家也不方便!”哥哥江路生扭脸回答。

“欸!做得不错,干妈、干爸没白稀罕你俩一回!”江阿太高兴地应了一句。

“哦!别忘了,今年给你干妈、干爸再磕俩头。”

“知道了,妈!你放心吧!要是时间太晚我们就住那了,明天起早再回来。”这次回话的是江水生。

“欸!中!”

江阿太嘱咐完了,带着笑意继续专心地念起了经。为了省钱,她并没点灯。屋子里有点黑。最近她总是心慌,眼皮还一蹦一蹦。她又点了三根香,粗大的骨节虔诚地把它们奉上。多少年了,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有在菩萨跟前,她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低眉垂目的菩萨面前燃着星星点点,飘出去的蓝烟气若游丝。它婷婷袅袅在空气中曼妙起舞、幻化身形,若是遇到更强大一点的冷气过来,先前微热的温度和袅娜的身形立刻就会幻化成虚无,就像刚刚发生在江阿太身边却没被她察觉到的这一幕。

乌云漫天,遮住了每一颗星星。兄弟俩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的山脚下走。他们憋着劲儿,一路上谁都没跟谁吭声儿。

来到了大山的阴影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兄弟俩在黑暗中把手攥到了一起,又紧紧地彼此握了一握。

哥哥江路生就朝亮着灯的屋子走去,剩下弟弟一人躲到了更黑的柴垛的阴影里。

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院子里传出了开门声和热络的说话声。仔细听,好像还有”当当当—“剁饺子馅声儿。

“天黑不好走,你腿脚不利落,我拿电棒送你一段儿。”这是肖石的说话声。

“啊,好!我弟说一会儿过来接我,你送我几步估计他就能赶到。”这是江路生。

“真羡慕你们兄弟俩,出来进去有个照应,不像我......”这还是肖石。

“我也羡慕你们那,一家四口、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多好!”这还是江路生。

“欸——”忽然传来什么人发自胸腔的奋力一喊。

“扑通——”一个黑影儿应声倒地。

“真羡慕我们,就别欺负我们!”说这话的是江水生。只是,在说这话的之前,他怀里藏着的斧子已经率先发出了“咔嚓—”的一声。

肖石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倒下去的瞬间脸上还挂着收到钱后客套的笑容。

弟弟江路生从黑影里闪了出来,他双手提着斧子、眼睛里闪着凶光,他早就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即使在不够亮的地方他也知道自己斧子该找的人是谁,又站在哪?!

“哥,现在咋办?”他压着嗓子才想起来问他哥。

“容我想一想。”江路生喘着粗气,沉着地回答。

“肖石啊,你咋还不回屋来?”剁饺子馅的声儿停了。卜花打开了门,站在门口朝院子里迷茫一喊。

弟弟江路生又慌忙闪进了黑影里去。

“啊,嫂子,肖石说去隔壁老赵家帮我要点东西,让我先回你屋里等他消息。”江路生一边回答一边背着手朝院子里走,他说得很急,走得更急。因为用力过猛,又在亮光不大的夜色里跛起脚来。

“要啥东西啊,还非得去老赵家?他可是......”

“啪——”

卜花后面的疑问还没等问出来,江路生的斧子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她的天灵盖上。

“妈!”

“妈!”

“啪——”

“啪——”

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喊妈的声音,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家的上空。

屋里一片肃静。只有外屋地上鸡笼里传出了公鸡和母鸡“哦哦哦”“咯咯咯”的惊叫声。

“嘎嘎嘎”他们家还养了两只老麻鸭。

“哥,现在咋整?”

“哥没劲儿了,你把水缸劈开。”江路生说完虚脱地往门框上一靠,把手里的斧头递给了弟弟江水生。

“铛—”

“哗啦——”

水缸碎了,整个世界都碎了。


B6 过年

过年这几天。

辛苦了一年的公安干警们轮流值班,大家在私下里忍不住偷摸儿议论:

“案件十有八九应该就像小江分析得那样——情杀。自古都说‘惯子如杀子’。有暴力倾向的人很难改正.......唉!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

“哼!这时候的肖石指不定躲在哪儿偷着后悔呢?”

“年后咱们王队不是该退休了吗?下一任领导不知道会是谁?也不知道新领导会不会在这个案子上接着折腾?”


两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刚被江阿太端上桌,两个孩子就齐刷刷地跪到她的面前。

“妈,今年干爸、干妈的头我们哥俩早就磕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给您磕头了。”

“妈,您坐好了,让我们哥俩儿拜您一拜!”

“妈,过年好!”

“妈,感谢您这些年含辛茹苦把我们哥俩抚养长大!”

“妈,感谢您每天给我揉脚,您不仅给了一只好脚,还给了我一条囫囵个儿的命!”

“妈,您是世人的大仙儿,却是我们的兄弟俩的菩萨!”

“妈......”


尾声  江上论道

轰隆隆的冰排跑过了,宽阔的松花江面又恢复了往日原有的肃静。

松江桥的两边各自飘着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船。小船轻晃,水晕微荡。它们在江面上保持着一段距离,相映成趣又各自飘零。就像一棵树上掉下来的两片孤独的树叶,在各自的地界漂泊出属于自己的命。

松江桥右侧——

船头上站着一位皮肤黝黑、背微驼的老者。他正在布网。去年的雪大、今年的江水就大,这一网撒下去,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新鲜品种的大鱼被打捞上来。

船尾上坐着两个挽着同样发髻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们年轻时应该是一对美丑分明的姐妹,只是斑驳岁月在她们各自的脸上做出了相应的调和,现在的她们同样面善却同样苍老,那鲜明的对比和调和好像是为了呈现出什么讽刺又无奈的寓意。

可她们此刻是那么的亲密,手拉着手、紧紧相依。她们把头挨在一起,一起望着江水滚滚东逝的方向,那也是松花江望也望不到的尽头。

”欸!问你个事儿?“

”你问!”

“一辈子不通,也没碰过男人,从小到大还得靠莫须有的鬼神给你护佑?你遗憾过吗?怨恨过吗?”

”呵,没有,我不遗憾,也不怨恨。人这一世,怎么都磋磨,怎么都会有遗憾!与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预判。只把这一生当成是一场修行,老天爷给我什么样的命,我就顺应安排去尽力迎合我的命。极尽所能,死而无憾。“

“怎么?你还有遗憾?”

“先前有,不过现在没了。我也顺应了老天给我的命。“

“现在想,其实老天已经待我不薄,起码他还给了我一个赵老憨,大半辈子,我们俩过得不吵不闹,还图啥呢?何况,我们还有路生和水生,这一辈子值了!”

“那该怎么看那些一辈子打打闹闹的夫妻?”

“佳人怨偶,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又该怎么理解飞来的祸事和短命?你就真的不气、不疼吗?”

“真有事发生,我还是会气、会疼。“一大颗泪从老人的斑驳脸上划过。

”可生命本身就是不间断的轮回,现在得到的种种果,都是过去种下的种种因。跳出今生看永生,这一世的结束将是下一世的开启,未必全都是坏事。我一直这么想,就没有那么多的怨恨和执念了!”

“唉!知道容易,做到又谈何容易?”

“嗯,靠修行!”


松江桥左侧——

一个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插兜的黑黄的老人此刻正拿早已老花的眼睛斜觑着对面船里的动静。当他看到那个不断给他塞烟的女人的时候,曾经坚毅的五官忽然变得柔和,他好像在奋力地看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他皱着眉似乎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

忽然,他猛地狠嘬了一口,又“啪”的一下把剩下的半截烟往江中一弹,随即一大口浓烟被他“哈”的一下全部吐出,白烟一闪、顷刻不见。

可能,在如此空旷偌大的江面看来,那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烟,连一口气都不算。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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