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

镇子其实不大,三条主要的街道,每条长度不过一公里。最重要的一条是省道,官方修建且有学名,这里的人们崇拜似得冠以它最响的名称,大街。其余两条街道一名中街,一名后街,而大街之所以没有叫“前街”,也在于它之“大”。它联系着小镇与外界,商铺都在这条街上,最时髦的商品从市县来到这里,装入各家各户的背篓,最先进的思想,随着从城里来的公共汽车,散播开来。信息公开栏也设在这条街上,通常是一张红纸,红纸上正楷的毛笔字,如若有心,镇上的大事记都能从这里搜集。过去,甚至情感都从这里传递出去,手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人们常常要来到有公话的商店,与外出打工的亲友交流情感,那时人们以每分钟两毛钱来计量感情的长度,哪是现在人手一个手机的时代所能想象的。大街上出来的人多数已经脱离农业,成为了生意人。

      中街和后街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几乎没有行道树,也少有车辆通行,野草和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从路旁的夹缝中探出头来,你要蹲下来细看,还能见着蚂蚁在挪窝。人们断不会把大粪堆到大街去,便藏匿于中街和后街的角落里。见怪不怪,掩鼻而过的肯定不是农民,不然这培养庄稼的养料,怎么能从我们肩上担去田里地里。你随便在这两条街上走一遭,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大婶刚做完菜,倒了刷锅的水,还不忘邀请路过的人来家吃饭。孩童在坝子里奔跑,大汗淋漓,破涕为笑。老年人坐在石凳上,是一道安详的风景,他们亦是镇上的行道树,每一处变化都了然于心。那些声音能穿透巷子的小贩,最能吸引孩子们的耳朵,你会看见,不一会,孩子们拽着大人的手,来到摊贩的身旁,不管多少,你都得掏出点银子才能解决孩子的哭闹。

      人们依照这三条街自然形成小小的联盟,但凡谁家丧葬嫁娶,这条街上的人都会来帮忙。按照劳力大小分工,蹲在水井旁洗菜的多半是妇女,她们身上那原始的张力,不仅在做事干练,而且在不羞不臊的插科打诨,那些羞涩的新媳妇儿,过不了几年也能锻炼出这样的面皮。这里的人们取名按照是姓氏加上辈分再加名,区分度小,难免重名,所以街道是他的横坐标,姓名是他的纵坐标,这样才能确定是某人。当一个人去世了,这个坐标也随即消失。大街上的车辆你来我往,尘土飞扬,门面几易主人。中街和后街在入夜后,吵闹声渐渐平息,听得见几声狗吠,人们在熟睡。这三条街道默默记录着人们的喜怒哀乐,承载人们的生老病死。

  (一)

      小镇是一个笼子,在明明的眼里。这是三伯出殡的前一晚他才知道的。那时还上小学,他要为三伯戴孝绕棺一个晚上,父亲担心他第二天要上学,便送他回家,月光照着父子俩并肩前行,父亲的影子拉了很长。他记得看鬼片说鬼是没有影子的,所以他总觉得三伯没有影子的跟随着他们,他终于可以飘飞,不受地心引力的作用。回到家他独自一人入睡,他梦见自己也能飞,云朵真的是棉花糖,随便咬一口,就是5分钱换来的甜甜的滋味。许多年后,当他面对那个女孩时,他才再次尝到同样的滋味。

      明明居住在中街,中街有个空旷的坝子,每个季节晒着不一样的农作物,春天堆大粪,等待栽种秧苗。油菜花盛开而后凋谢,孕育出饱满的油菜籽,五月就晒上这黑亮的菜籽。数九月晒的东西最多,晒完包谷、大豆,晒谷子,都是黄橙橙的。明明最喜欢晒谷子的时候,用脚在谷子里犁出好几道沟,像是任劳任怨的老牛。他在坝子里摸爬滚打长大。六年级以前,准确的说是做那个梦以前,他经常要玩到天黑,父母叫去吃饭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当年盛行的游戏是拍画片,画片上印着各种英雄人物,谁用手将两张画片拍翻,画片就属于谁。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大将压轴,明明手里的是赵云,这一张总能帮他扳本。所以就成了他的宝贝。做了那个梦以后,什么好玩的游戏都吸引不了他。他似是小大人,常常坐在石凳上发呆,他没有翅膀,却不断寻求一双翅膀。

       第一次,他用赵云大将换了一个2分钱的氢气球,转手时就将它放飞,盯着它不断飞向很高很高的天空,直到化为一个黑点。姐姐告诉他,到了一定的高度,氢气球就会破掉,而他不相信,他想的是,如果把嘴凑在买氢气球小贩的那个大罐子上,他一定会飞起来。将近年关,天气还是那么寒冷,房檐上接了一根根冰,打下一根就可以当冰棍。明明捧着打下来的冰,只是等待它化成了水。就像每个孩子都喜欢过年一样,明明也喜欢,不过原因是会有很多买氢气球的商贩到镇上来,他需要把所有压岁钱攒起来,因为要往肚子里充气。年初一,起了个大早,揣着三十晚上得到的压岁钱,他买了三个气球。他没敢告诉父母和姐姐,但又担心他飞走了,他们会伤心。所以他找到个僻静的坟地,怀着悲伤却有点兴奋的心情,解开拴气球的绳子,还没把它放进嘴里,气就全跑了,他慌乱的到处抓,却怎么也抓不到。坟地里,躺着三个气球的尸体,抓起一把土把它掩埋。

      如果明明就这样掩埋掉那个滑稽的梦,他会这样过。学一门手艺,或者开一个小店,占据大街的一角,与父老乡亲打交道,以他周到的服务,良好的信誉,赢得市场,赢得在小镇的坐标,父母也会因此而骄傲,而后结婚生子,儿孙满堂,白发苍苍。

      第二次,16岁。高速路修到了镇上,站在山坡上,看见飞驰的小车一辆接一辆。明明只能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穿梭于三条街道上,耳旁呼啦啦的风,飞扬的衣角,恍惚间以为自己就是蓝天白云下,自由飞翔的鸟儿。不过遇到熟悉的人,他不得不减速并报以微笑。在这狭窄的圈子里,不用6度分隔理论,两个人之间也许就攀着点亲戚关系,往上追溯个几代,老祖宗都是同一人。明明有时觉得血缘是树的根系,它拉扯着你深深埋进土里,以大地的力量挟制你想飞的冲动。

      当明明记起多年前的那个梦,他正在异乡飘荡。这方天空湛蓝,月亮高高挂起,由子闯进了他的记忆。他的摩托车差点把这个在正在追逐掉落了苹果的女孩撞倒,不过她抬头一笑,摩托车往右倾倒。对,这就是白云棉花糖的味道。多年来,这味道陪伴者他走过少年,走进青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由子就是她的翅膀。由子也会下田插秧,也会到市里上学,会把头发挽成结,别上好看的发夹。由子的双脚特别性感,穿上凉鞋露出白皙的脚背和清瘦的脚趾。最终,由子消失了,断了这双翅膀。

       16岁时,世界很大,需要高速路连通。20岁时,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这身躯。这是间格子,四周墙壁都是白色的,呆久了会晕眩。明明倒立,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个格子,横竖都只比他高一点点。像极了幼年时抓到的七星瓢虫,用吃完的果冻盒盖上,它在里面爬行,就是不能飞出来。这里的人们很奇怪,一只鸟飞过,他们都觉得新奇,争相爬到高处去看。

      这个城市的高楼林立,现在他站的这幢不算高,不过他可以借助它完成最初的姿态——飞翔,他也幡然领悟,唯有手臂是他一直的翅膀。

  (二)

由子钟爱山上这片扁竹兰,它们是野花,是这个山坡上春天盛开的野花。淡蓝色,在绿叶中星星点点,彩色的蝴蝶爱在花瓣上驻足,独特的香味,是由子以后想要寻觅却怎么也找不到的味道。也许因为这是记忆的味道。

小镇三面环山,南方的山比水更能表征季节。站在东面山顶上,就能看到镇子的全貌,街道清晰可见,由子曾在这山顶挨着寻找着自己的家,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家渺小,可是,家又是她的全世界。由子家的房屋在南面山的山脚,农村人都觉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屋后蜿蜒着上山的小路,到半山腰还有开垦出来的土地,当地人称之为“园子”,不种花草,种蔬菜,走几步便能摘到新鲜的蔬菜。由子的母亲在自家的园子里种了各种蔬菜,香菜,辣椒,菠菜,小白菜,由子上学回家来,摘了洗净就可以自己做饭吃。由子爱死了冬天的火锅,各种蔬菜下锅一涮,脆生生香喷喷。

顺着小路再往上走几步,两棵大楸树环抱着一座坟墓,由子不识字的时候,曾用手指顺着墓碑上刻的字比划,那可能是由子最早的写字启蒙,长大了,才认识这是“陈母王太君之墓”,雨打风吹,红色的油漆早已褪尽,或许后代懒怠,扫墓时将它遗忘。

坟墓再上一个坎,才能见到扁竹兰,由子童年的足迹留在这片扁竹兰的山地。这里藏着她许多的小秘密。刚上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花了三块五毛钱给她买了支钢笔,能吸墨水,书写流畅,那时班级好多小朋友还在用铅笔,但是却不小心被调皮的男生摔在地上断了笔尖,再也写不出娟秀的字体。由子担心母亲责怪,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便悄悄的挖了个坑埋在了这里。除了钢笔,还有由子许许多多委屈的泪水。那时,恨母亲的粗暴吝啬,与好朋友的决裂,被男孩子戏谑,还有那些轻蔑的笑容和眼神,你不会想到这些小刀割开的伤口,溢出的血,便只能自己舔舐。只是每次由子哭完后,用衣角擦干眼泪,恨恨的咬咬牙,在心底又重复一遍自己的理想和努力。默默告别那个懦弱的自己。

由子站在天台,她此刻需要勇敢。她清晰的看见了那片扁竹兰,霜冻的早晨,枯败的叶子,腐烂在泥土里。叶子第二年春天又会生出绿芽,迎接盛夏。可她如果选择结束,再也不会有生命的春天。这个道理心理医生暗示过她。当她按照心理老师的暗示走下去,她看见地下室里生锈的铁链锁着雄狮,它正对着镜子怒吼,无力的怒吼。由子是这座铁屋子的困兽。她来不及彷徨,更无力呐喊,只是迷失。

不记得谁说过,父亲和女儿的关系,预示女儿和情人的关系。在由子这里,前段空白,后段复杂和揪心,也许两者真的有因果关系。还记得当时由子在日记本里写下“遇见他,便看到生命的意义不是仇恨,而是爱意。”如若他真能弥补那段父爱残缺的空白,你就能看见幸福的由子。18岁,充满浪漫的幻想。即使没有承诺,她也愿意奋不顾身全心全意爱这个能赋予她生命新意义的男人。母亲坐在灯下慨叹,由子第一次看见她坚强的母亲的眼泪,这时候她才觉得母亲有血有肉,脸上纵横的皱纹才真实起来,甚至那双经常抽打自己的双手才有了温度,不过她的眼神最终空洞起来。由子终于把18年的叛逆用这件事宣泄了出来。

由子至今也未恨过他。从由子决定离家出走和他一起出来,到今天他消失的第200天。月缺的夜晚,总有云朵漂浮在月的周围,有云的陪伴,月哪能孤独?不过云朵消失的时候她都沉浸在快乐中。由子至今相信他至少是爱过她的,不然为何他能和她逛一天的游乐园而不知疲倦,在她生日的时候为她买个大大的蛋糕,伏在他胸膛哭泣的时候,都能安心。那句抄写的“眼在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着伞”的诗句就是有力的证据,她真的不恨他。

由子只是迷失在了铁屋子里,暗无天日。她何曾没有想起母亲。母亲手拙,小时候未曾给她织过一件毛衣,她总是羡慕小女孩身上彩色的毛衣,还有精致的纽扣。母亲总是心情不好,每逢过节,别家厨房里是爆炒油刺啦的声音,由子还得自己做。母亲从不过问自己的学习,只是扔一句话“读得了就继续,读不了就下来”。父亲是黑暗因子,即使去世,也在这个家的飘飞的尘埃里。小镇从不缺少闲言碎语,母亲难以提起再婚的勇气,或许在母亲那儿,父亲就在身后看着她。也许,这样也可以陪伴她。

由子曾濒临死亡。和同学到河边玩耍,偏要上到捕鱼的小木船上去,一直脚刚踏上船,整个船就失去平衡而翻倒,几个同学都掉进水里,只有由子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那是真恐惧,还好岸边的人救了她。此时由子很平静。双手是翅膀,向下飞,她不在迷失。回到记忆,她是一朵盛开的扁竹兰,完成自己最灿烂的姿态。

 (三)

      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稻谷正在抽穗,这一蓝一白一绿虽然没有大草原的辽阔,却别有一番清新别致。白拙热爱这片田野,她小时候就想过当自己老了,一定要回到这里养老。那是青山绿水间的田野啊,有白而肥的鸭子摇摆在田埂上,老人佝偻着走在后面,抽着旱烟。那用自制的网抓蜻蜓的孩童,快乐疯跑。这是村子通往镇上的乡间小路,两旁都是稻田,稻香沁人心脾,蛙声片片。两个少年结伴归家,走过成千上百次,却还是充满乐趣。就连路边一个狗尾巴草都能变成欢乐的源头。四季轮回,这条路风景逐渐变化。那还是葱绿的的稻谷,像是被秋天的画笔渲染一层层黄色,一周一周渐渐成熟,成了金黄。等到国庆放假,稻谷完全成熟,白拙放下书包就去田里帮父母收割稻谷。

      白拙在学校不算优秀的那一类,她相貌平平没有受到老师的青睐。不过白拙觉得那也无所谓,谁叫自己的老爸给自己取名“拙”,生下来就是笨拙的。不过还好她有个好哥们儿。在青春期的孩子看来,男女生亲密便是所谓爱情。老师似乎也若有似无的投来过异样的目光。他们在班上交流很少,最多的是白拙问刘易数学题。其实白拙和刘易共处的时间是每周回家路上的那两个小时。不过不知道是被哪位同学看到过,便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白拙此时内心很矛盾。

      刘易个子高,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学习很好的他考试时总是胸有成竹。同学们都这样认为,刘易属于聪明人,光玩就能学好。却不知这刘易上课最认真,虽不是那一个积极发言者,脑子里却早已有了答案。刘易喜欢玩得有一点证明,就是他喜欢听歌,尤其是张学友的,只要他有空,那个随身听的耳机就带上了,便开始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兴许听多了伤感的情歌,刘易会偶尔会有些多愁善感,坐在夕阳下学校的草坪上,其他同学嬉戏打闹,他却在沉思。白拙打饭出来看见了,也许只有她能明白他的心思。刘易也瞥见了她,对他笑了笑。此时,随身听里播放的是《在我心深处》。

      村子的山坡上很少有高大的乔木,多是低矮的树丛。很少有树能开出美丽的花。它们有浅绿、碧绿、墨绿的叶子,白拙说不出这些树的名称,但她就是喜欢形状不一的叶子。新学期开始,白拙会摘些漂亮的叶子放在笔记本里,虽然叶子浸出的汁液将本子染湿,并且气味由清香变成臭臭的,但她也依然放着,并用透明胶固定在本子上,在旁边写上自己的心情。刘易收到过她送的一个笔记本,“男儿当自强”,这句话是白拙在看电影时记下的,她写在扉页上,送给刘易,按村里的论资排辈,她还算刘易的姐姐。白拙知道刘易不易,他脑海里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母亲在父亲瘫痪后离开了家,世上的离别不是凄美,而是残忍,那时刘易五岁,还没开始上学。万幸的是叔父一直照顾这对可怜的父子。刘易也很争气,成绩一直很好。

      年月把年轻的心打造得坚韧,却不是像石头一样冰冷,他还能感知温暖。他时常沉默,却在回家的路上,面对白拙,滔滔不绝,男生寝室的好些小秘密,白拙都知道。他偶尔不快乐,却把最爽朗的笑声洒向田野。不过与白拙不同,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山坳里,即使他也认为这里宁静,他从语文课本上知道古代那些打着归隐旗号的文人,颇有些郁抑不得志。他不能不得志。

      记忆是有味道的。就像小学里那颗桂花树,每到中秋,香味弥漫在村子里。但这个时候父母总是特别忙碌,放学回家的白拙要为父母做饭,然后坐在家门口等待,有一次盼不来父母,她坐在家门口哭。所以桂花是焦急期盼的味道。而稻香对白拙来说,是和刘易结伴回家的快乐味道,它有一丝丝的甜,还有点点生涩,那稻子的未成熟的浆汁就是这个味道。白拙不过在五年后为人母,等待长大,出嫁,生育,成为母亲,这一切就像自然的四季,秩序井然。那个曾经垫着脚尖摘下叶子放进笔记本里的女孩如今一副母亲的模样,时间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人们沉淀,记得与遗忘。

    记忆是有声音的。《当我想起你》是对母亲的记忆。那晚的月亮悬挂在天幕上,母亲牵着他的手,从亲戚家串门回来,母亲告诉他,月亮婆婆,千万不能用手指,不然要被割耳朵。你看见地下明晃晃的,就是水洼,你要绕着走,不然鞋会弄脏。每当听到这首歌,他总能回带那个母亲嘱咐的夜晚。月亮是神,是指路的神。这些年来,他以为母亲就是那月亮。《在我心深处》是对白拙的记忆。白拙微胖,夏天很热,也仍然穿着学校发的校服,那个黄昏,刘易分明看到她额头的露珠发着光。此时,在KTV再唱起这首歌,同事都夸赞他深情,却不知后面的故事,还有白拙这么一个隐含对象。

      刘易一直很努力,却还未在城市有一席之地。他害怕回家过年,面对替自己照顾父亲的叔父,更受不了叔娘的轻蔑的眼神。但这一年,他决定回家,他想无论如何,父亲也要由自己照顾。他打算在镇上开家买农药的小店。村里再怎么热闹,都没有霓虹灯和烟花营造出的氛围,但是一家老小总能分工合作,打糍粑,杀鸡,洗菜, 刘易负责贴对联,支起楼梯刷浆糊时,白拙牵着孩子经过,看着刘易的背影,只是在内心默念:他回来了。

  (四)

明晃晃的太阳,玉米蓬勃生长,在这酷热的中午,跟着母亲来地里除草。母亲形象地称这时的玉米林为蒸笼。谁说不是个蒸笼呢?叶子的汗珠大颗大颗的从额头冒出,母亲的后背早已湿透,但母子俩还在蹲着,一丝不苟的拔草,偶有酸痛,便直起身子活动下筋骨,就又埋头继续。叶子向来是很听话的,放假时都会帮母亲做些农活。但是叶子心里有点受不了母亲的是,明明是两个人干活,地里却像没人一样静默。所以叶子内心会更加烦躁,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更希望早点结束,只是,对于这小小的身躯来说,这块地还是很大的。

      也偶有快乐,傍晚时,母亲要去附近的地里摘菜,叶子却喜欢跟着,因为叶子这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傍晚天气转凉,母亲提着菜篮走在前面,叶子走在田埂上东张西望,她看见了七星瓢虫扑闪着翅膀,从这棵草飞到了那棵草,还有像草莓的果实,母亲说过不能吃,却总让叶子憧憬草莓的味道。这片田地里,水沟蜿蜒其间,夏天才有清澈的水,叶子特别想脱了鞋下到沟里去,却又担心母亲摘完菜走了,所以她蹲在沟边,看水草顺着水流飘荡,叶子也不知这水将流向何方。

        回家的路上,母亲也是急匆匆的走在前面,她赶着回去把这些菜做成一家人的晚饭,并不丰盛,也不过是些青椒,茄子之类。叶子偏有些悠闲,母亲催促一次,她小跑一次,但总是跟不上,不过只要看得见母亲,怎么都能到家。母亲就是这么风风火火,叶子却没有遗传到半点,做事不紧不慢,在她那里,没有什么可以着急的。天塌下来,还有母亲去顶着。

       叶子慢慢长大了,就像一片叶子舒展饱满。她总爱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她总是在爬坡,坡上没有高大的树,都是些低矮的灌木,从坡上往下看,玉米林青幽幽的充满整个视野。晚风吹来,不知名的黄色花朵摇曳,玉米林刷刷作响,这是夏季的傍晚。她坐在石头上,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有时能听见母亲的呼唤,有时看到天边一只孤雁。她安然地接受这个梦,就像在夜里与一个熟人聊天,只是每晚他总会带着她去到那熟悉的地方。若要探究为何,她只是许久没有回到家乡。

       叶子擦干额头的汗,酷热难耐,人们一个个穿得薄而短,叶子还西装革履,用经理的话说,要以统一形象显出庄重,档次和气质。扑着的粉底都快被汗水冲刷完了,哪还有什么档次。你的气质就是以你的低声下气拉下一单生意,这便是最有气质的事。领薪水时更能有气质。叶子傍晚回家,咒骂着该死的高跟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楼道有些黑,手里拿着些东西,正要上楼的老太太说:“姑娘,我来开吧”,叶子侧着身子,老太太开完门,门慢慢合上,老太太看着叶子的装扮说了声“刚下班”,叶子小声地“嗯”,“不容易哟!”,这是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她在艰难的爬楼,叶子趁机仓皇而逃,比起那些在路上冷漠的面孔,叶子因为这一句陌生的问候而动情,但是她内心不允许出现。

       打开房门,漆黑一片,就着手机的光,她直接躺到了床上,这是光,说有一切便有了一切的光,它是光明,天花板反射出来,鱼缸里的鱼也有感应了,它们欢畅的游,无声无息。光没了,叶子关闭了每一个器官,关闭了世界。她要沉沉入睡,等待着那个熟悉的梦境。

      这是一片玉米林,从坡上往下看,玉米林青幽幽的充满整个视野。晚风吹来,不知名的黄色花朵摇曳,玉米林刷刷作响,这是原野在吟唱:自由在故乡。


我们总是以为,已经到手的东西便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觉得蒙受了损失。其实,一切皆变,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占有。得到了一切的人,死时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断地得而复失,习以为常,也许能更为从容地面对死亡。另一方面,对于一颗有接受力的心灵来说,没有一样东西会真正失去。——周国平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014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796评论 3 38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484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830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946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114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182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27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69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678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32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33评论 4 33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66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85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28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59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38评论 2 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