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妇。几十年含辛茹苦,屡经生活波折命运洗礼的她,已经老了。
母亲已年近八十,步入迟暮之年的她,不再是当年村里闻名乡邻的一枝花。曾经的如花面容已被岁月的风霜雨雪雕刻出了无数的沟沟壑壑,曾经稠密如瀑的黑发已变成了稀疏干枯的稻草,曾经轻盈如燕的身姿已变得步履蹒跚,曾经那么要强好胜的人,也变得需要被人照顾。是的,母亲老了,该我们去赡养孝敬她老人家了。
把年迈的母亲接到城里生活,一直是我们兄妹仨的心愿。父亲不在了,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乡下的老屋,我们总是放心不下,好说歹说才把她哄进了城。
进城后的母亲跟大哥一家住在一起。大哥的家是环境优美的半山海景别墅,出入坐车,家里有佣人伺候,母亲却住得不开心。母亲这是明显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分明是放心不下村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啊。
住在城里的母亲总爱隔三差五往老家打电话。每晚的餐桌上,乡下叔婆婶娘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母亲就像汇报工作似的一件不漏的说给我们听。谁家的黄牛生了崽,谁家的桃树结了果,谁家的娃儿不听话,谁家的婆娘不孝道......但凡老家的一切,事无巨细,仿佛都在母亲的关心之列。母亲已俨然是老家村庄的代言人。我们听多了方明白:母亲是思乡了。
思乡心切的母亲不仅老爱往乡下打电话,还做出了一件让我们兄妹觉得既惊诧又愧疚的事。去年中秋,堂弟阿峰回老家看望患了眼疾的三婶,母亲竟悄悄让他千里迢迢运来了许多家乡的泥土。当堂弟满头大汗地把那几麻袋黑黝黝的泥土扛进大哥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客厅时,正在跟喝茶聊天的我们被惊吓到了,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后来,看到母亲几经折腾,竟在别墅的后花园种上了玉米、黄瓜、豆角、木薯,我们才幡然醒悟:母亲她是故土难离啊。
只是可惜了花园里一棵棵价格不菲的罗汉松,一株株花色各异的蝴蝶兰,全被母亲像清理杂草一样给处理掉了。虽然刚开始大家都郁闷得不行,可一想到只要能让思乡的母亲开心,就随她去了。
母亲新开辟的农场很快就一片绿意盎然:拔节的玉米,长刺的黄瓜,辫子似得豆角,巴掌状的木薯叶子……这些“外来物种”,很快就招引来了左邻右舍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每天夕阳西斜,母亲在给这些“外来物种”浇水施肥时,身后总会跟着那么几个吱吱喳喳的小尾巴。
而当收获的时节到了,母亲就会把劳动的成果,让小尾巴们高高兴兴地带回去与家人分享。通常第二天一早,邻居们就会投桃报李送来了很多新鲜的水果或新出炉的蛋糕饼干之类。因为母亲的关系,曾经冷漠如路人的邻里变得亲密起来。
只是收获过后,母亲稍有闲暇便又闷闷不乐。我看出母亲思乡心切,便利用休假之机和她回村里小住几天。
从城市回到村子里的母亲就像一只飞出了牢笼的鸟儿,回家的几天总是不着家。每次我村头巷尾去找她,总会见到她跟叔婆婶娘们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
看到笑容重现母亲的脸上,我决定把回城的行程再推迟几天。而陪母亲留在老家的我因为忙着更新网上连载的小说,整天埋头码字,却没有很多的时间陪母亲去四处走走,也没有留意到母亲临近回城的那两天早出晚归的在干什么。
一天,暮色四合,堂嫂一家早已准备好饭菜在等吃饭,却迟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担心她出什么事。骑着摩托从镇上回来的大侄儿说他在村边遇到二奶了,想载她回来,她却不肯。
一个小时后,扛着锄头拿着镰刀的母亲,披着月色蹒跚而归。原来她见村子东边家里那块荒着的地长满了杂草,就割草挖地去了。
母亲回家把工具放好,恰好堂哥来叫吃饭,她就开始抱怨堂哥:“让你种地你是种野草的呀?多肥的地,这样荒着多可惜。我已经整理好了,你再种上些花生、番薯什么的吧,别再荒着,要不下回我就给你十五爹种了。”堂哥听了母亲的话,笑了笑说:“二婶,现在种田挣不了几个钱,我家的也荒着呢,大家都进城打工去了。你说十五爹,他比您飞得更远,他去上海给三妹接送孩子上学去了,哪还有闲工夫种田啊。”
“哎,可惜啊。这地还是当年我跟你爸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呢。以前种花生、番薯好得很咧,现在这样荒废了,真是罪过!”母亲听了堂哥的话,晚饭都没胃口了,一整晚都在长吁短叹,可惜着她那来之不易的两分地。
第二天清早起来,昨天晚上还辗转反侧的母亲,一大早又不见了人影。我估计她是去看林子去了。
父亲在世时跟母亲在老家的山坡上开荒造林,种下了一大片的桉树,如今长势正好,郁郁葱葱的,给昔日的荒山都披上了绿装。
八年前父亲病逝,按照他的遗愿,我们兄妹把他安葬在了桉树林中,因为生前他曾说要好好守护这片树林,留给子孙后辈做个纪念。
午饭后,我在林子中果然找到了母亲。她蹲在父亲的坟前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走近了,我才听清母亲是在埋怨父亲绝情无义,怎么能留下她独自一人。那样埋怨的口气,我以为母亲该有多怨恨父亲,可我看到父亲坟前摆满的,却都是他生前爱吃的食物。
一阵清风吹过,桉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午后的阳光透过错落的枝桠形成一个个光斑,洒落在母亲有些单薄的背上。而父亲坟前的一株株含羞草,在我走近时竟慢慢张开了合拢的的叶子,像是在欢迎姗姗来迟的我。
终于,母亲发现了我。她忙转过脸去,撩起衣襟,偷偷地拭泪……
一瞬间,我的眼眶酸涩难忍,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似了的难受。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把母亲接到城里好吃好喝的让人伺候着她,她就会幸福。殊不知,即使母亲的人离开了农村,可她的心还留在村庄,她的魂还留在这片山坡上。她舍不得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更舍不得孤零零留在荒山野岭守护树林的父亲。
后来,我决意把母亲留在老家一段时间,托付堂哥好生照顾。
我回城后,留在村子里的母亲却又开始每天早晚轮番给我们兄妹仨打电话。电话里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提醒哪天凉了要记得添衣,哪天热了要记得喝水,哪天下雨了要记得关窗,哪天出太阳了要记得晒被子……小弟打电话过来哭诉,说他快要被母亲折腾疯了。爱熬夜的他每天清晨还在梦乡里畅游世界时,总会被母亲这定时的“闹钟”给惊醒。他说,他怀疑母亲不会是气象台的天气预报员吧?
母亲不仅是气象台的天气预报员,还是交通部门的交通管理员呢。身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母亲像是西游记里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总能在我们还没清楚城里哪里严重堵车哪里发生车祸哪里飞机误点哪里航班停飞,她总能及时给将要出门的我们“指点迷津”。
正当我为母亲的千里眼顺风耳疑惑时,大侄儿的“投诉”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哭诉,二奶每天总爱守在电脑旁要他百度有关城里的一切,害得他跟女朋友聊天的机会都没有,让四姑我好好劝劝老人家,要不女朋友吹了,就得上非诚去找了。呵,原来大侄子的那台电脑才是母亲的千里眼顺风耳啊。
大侄子“投诉事件”刚过去,堂哥又急匆匆打电话来说母亲跟隔壁的六婆吵架了,怎么劝也不听,就差动手了。
我们听了都很奇怪,母亲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跟六婆吵架了呢?她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母亲回乡还给六婆带去了大哥在印尼买的血燕呢。
我打电话回去问母亲吵架的原委,母亲的回答却让我啼笑皆非。原来六婆家的石头从北京打电话回来,说要接六婆去看看长城故宫,六婆高兴得在村子里逢人就夸北京有多好北京有多好。母亲听了就说北京哪有北海好,北海绿化好空气好。六婆听了不乐意了,硬要说北京好,北京是咱们的首都,毛主席还住在那儿呢。母亲也不服输,说北海是个海滨城市,风光旖旎,气候宜人,比雾霾重重的北京更适宜养老呢。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各执己见,都认为是自己儿子所在的城市最好,容不得旁人说上一句。
张爱玲说:“因为一个人,爱恨一座城。”母亲和六婆亦如此。她们是因为爱儿子,爱屋及乌,就连同儿子所在的城市都爱上了啊。
几天后,堂哥打电话说母亲总是念叨我们,我知道她是思儿心切,就和小弟一起回去接她进城。
我们回城的那天,三婶也要搭顺车来北海搭飞机。八弟的媳妇要坐月子了,三婶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要进城照顾小孩,可三叔一个人在老家,她又放心不下,临上车了还再三叮咛三叔要少喝酒少抽烟,要照管好家里的果园。后来车子开出村子很远了,三婶还频频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老家的那一片瓦房,以及瓦房前三叔佝偻的背影……
现今的中国农村,有多少像母亲、三婶、六婆一样的老人,她们如迁徙的候鸟,常年往返于城乡之间,一边是牵挂不已的儿女,一边是眷恋不舍的故土。
母亲的村庄,母亲的城。有母亲的地方就有爱的羁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