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丽是我们村第一个读书毕业以后在县城教书的,按照辈分我应该喊她姨,她是我们村公认最漂亮的。村里面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60岁的孙老倌在坝塘边的路上赶牛的时候,见到迎面走来的阿娜丽,孙老倌一边点着烟一边笑眯眯的望着阿娜丽,还不停地走,一不留神一下就掉到了坝塘里。
她在村里也是公认的从小读书就是最厉害的,不过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几乎就很少见到她了,她的种种过往我都只是听说。
阿娜丽先是嫁给了一个瘸腿的警察,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儿子读书也很厉害,考上了大学。阿娜丽在40岁的时候和老公离婚了,那一年儿子也工作稳定了,她申请从县上调到了离县城180公里的山凹凹里的乡村小学,嫁给了一个关了20多年的劳改犯。
她的第二次婚礼邀请了一小部分人,我随奶奶去的,奶奶一见到她就泪流满面,问她为什么会要做这种事。阿娜丽小声地抽噎,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一样偎依在奶奶怀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她们两个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奶奶平静后,吃了一小点饭,去休息了。
我大着胆子走到阿娜丽前面,“姨,可以说说你的故事嘛,后面我和奶奶讲,安安奶奶的心,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她眼里噙着泪,淡淡的说“可以呀,我去拿个本子,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四十不惑!”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做一个梦,周围一片漆黑,不停地往下掉,永远没有底,就是一直在掉,总是在筋疲力尽当中醒来。醒来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时候的家。”
“你可以直接讲重点吗?”我觉得从小时候讲起,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
“你可以不要打断,好好地听着吗”阿娜丽有点情绪激动,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噩梦大从我小时候一次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就有了。你知道的,小时候那种农村厕所很简陋,深深的一个坑,圆木搭在上面,屋顶的瓦破破烂烂的,每次上厕所都是非常恐怖的,圆木是黑色的,散发着一种恶臭,黑压压的一片,飘满了一个一个蠕动的白点,还有些带着尾巴的爬的到处都是。一次下了雨,我去上厕所,圆木非常滑,就在拉裤子的一刹那一不小心摔倒了厕所里,厕所里进了水,很深,我一整个的下去了,再浮上来的时候,我伸出一只手紧紧拽着一根木头,那些在头发上和脸上爬动的蛆虫像在骨髓上蠕动一样,我要张嘴叫喊却发不出声音,我只是绝望的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姐姐嘶喊着叫来妈妈,等到把我拉上来的时候,我昏了过去。姐姐说,我身体就是那样僵硬着,保持着那个拉住木板仰着头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用温水给我洗了一遍又一遍,我睁开了眼睛,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妈妈整宿整宿的哭,向别人诉说着这一切,想找到解决的办法,村里的许多小孩都跑来看,我想要开口说话,可是眼泪却一颗一颗的留了出来,急得面红耳赤,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是你的奶奶把我抱到她的床上,給我唱山歌,喂我稀饭,紧紧的抱着我睡,过了一周我才恢复过来的。
从那以后几乎周围的小孩子都躲着我,因为人们说我是带着霉运的,带着一股臭味的,有的小孩还会用石子扔我。
你知道的我爸爸在我很小时候就跑了,我和妈妈姐姐相依为命,也没有爷爷奶奶阿公阿婆。
妈妈要出去干活,我太小又不好带着我,所以经常把我锁在家里。有些时候我害怕自己突然不会讲话了,怕妈妈哭泣怕妈妈不喜欢,四周静悄悄的时候我就站在小凳子上,双手扒着窗户上的木头,尽情的对这个世界歌唱,对自己说话,有些时候甚至只是嘶叫。
我会和家里面的苍蝇说话,会对着墙角的蜘蛛唱歌,会和家里面的小老鼠捉迷藏,真的,其实我也挺害怕的,甚至在那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活着太没有意思了,我想到自杀,可是又不敢,我知道我死了妈妈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后来你的奶奶有一次从窗户外面看到我,就和我妈妈说,让她带我。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给我喝稀饭,那也是顶好的了,要是我被锁着,什么也吃不到,还有无尽的孤独与害怕。打心里我一直把你的奶奶当妈妈看待的。
姐姐喜欢白色的裙子,她说她以后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问她你不要我了么?她总是微笑着搂着我,你是我的宝贝,我到了很远的地方扎根了就带你走。我问她妈妈呢?她说也一块带着走。
我一直在等等姐姐长大,等着姐姐把我带走,在那种快要绝望窒息的时光里姐姐给我希望,给我最大的慰藉。
从我有记忆起姐姐就帮着母亲做农活家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让我。有一次,我看到姐姐收拾碗筷的时候,悄悄的在啃一块我啃过的骨头,我之所以那么确定是因为是姐姐夹那块带着厚实的瘦肉骨头给我的,她夹给我的时候很开心我也啃得小嘴满满的,姐姐轻轻抚摸我的头部,腼腆的笑着,有点窘迫,微红。
“姐姐,我浪费了么?”我回忆着那肉的味道,咬着手指,很难为情的问她。
“没有,是你的牙不好!”姐姐轻声道。
我还清晰记得的是一个天空蓝得让人心醉的午后,姐姐和我坐在田野中间,采了一把把的蒲公英种子,轻轻一吹,轻白的蒲公英的种子就随风飘走,飞到天空,落到大地。
有两颗种子怎么吹也没有脱离光秃秃的花托,姐姐看着我说:“不是所有的蒲公英都会随风而飘,我们就像这样,紧紧偎依,一起经历风雨阳光。”
真的,姐姐就像那颗高大的蒲公英种子,我就像那颗躲在她旁边那一颗。
好想是在一个深冬的清晨,月光透过窗户玻璃微微的洒到床上,母亲轻轻的起床给我和姐姐拉好被子,准备到一楼做饭。到了楼梯口,刚要下楼梯,突然就“乒乒乓乓”的摔下去了,我和姐姐睡眼惺忪的赶紧掀开被子跑到楼梯口。母亲摔到了一楼的地板上,额头冒血,一动不动,我浑身发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泪水一滴一滴的流出来,我尽量的让泪水不要留在母亲脸上,我和姐姐哭泣的嚎叫着母亲,母亲一动不动。
我紧紧搂着母亲的额头,呆呆的看着姐姐。姐姐啼哭着,用黑色且笨重的火钳从火塘里拨出红红的碳火,又找来一块青色的砖头,吹了吹灰,小心翼翼的把火碳夹到砖头上,用锤砸碎了炭火,研成粉末,轻轻的扒开母亲的头发,把粉末洒在上面,止住了流血。姐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噙着泪水,轻轻打开屋门,寒风呼啸着吹了进来,仿佛刀割在身上一样,姐姐带上们,呜咽着说“我去找人。”
透过门缝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姐姐啼哭着四处喊人,脸蛋和鼻子冻的通红。姐姐手扎破了留着血,脸上皴裂的地方也挣出了血珠。后来,你的奶奶帮忙着用小推车和门板把母亲送到了村里办事处的卫生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