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邕:黑发才子白首翁
杜甫一辈子坎坷蹭蹬,可一生结交达人无数。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物,有朝廷重臣,有封疆大吏,有皇亲国戚,有名闻四海的文化泰斗。杜甫对这些生命中出现的大人物,可谓一腔热血,肝胆相照。甚至在他们突遭不幸的时候,挺身而出,做出超出自己的能力,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举动,出手相救,令人五内俱热。但是,这些一个个出现在他命中的达人,除了个别人,大都对杜甫的沦落命运漠然置之甚至视而不见。这不能不说是杜甫生命中最大的尴尬。
当然,李邕是例外的个别人。他是一个为数不多的真心提携和奖掖过杜甫的人。
李邕这个人,是有唐一代颇有分量的文章泰斗,书法巨公,也是唐代自武则天至唐玄宗晚年近半个世纪当中很有声望的政治人物。但就其个性来看,从好处说,豪迈奔放,洒脱不羁,从不好处说,狂妄嚣张,飞扬跋扈。说难听些,就是官场上的“刺头”。就这样的性格,能活将近七十岁——不是李林甫害死他,估计还能再活几年——简直是个奇迹,也只有在唐代相对比较宽容的官场上,他才有这么强的生命力。
武则天年间,宋璟等人弹劾张昌宗等反状,武后不应,李邕立正在阶下大声嚷:“宋璟上奏的是社稷大事,陛下应当听从。”武后的脸色缓和了,同意了宋璟的奏请。散朝后,有人诘问诘责李邕说:“你职位卑微,一旦触怒天子,会有不测之祸。”李邕说:“不如是,名亦不传(不这样,我的名字也不会传播天下)。”
李邕这时只是刚刚上任的左拾遗。左拾遗这个官职,台面上是清望官,皇帝的亲近言官,但只有七、八品,是芝麻官。李邕以其卑微的官职,在朝堂上公然叫嚣,其目的不排除拿诘问者“开涮”——以“自污”的方式嘲笑朝堂上衮衮诸公惧祸缄口丑态,但同时至少从侧面显示了他的狂狷狂妄。
其后,他的仕途仍然起起落落,再后来,凭借着跟唐玄宗早年的交情,又被提拔任用,但宰相姚崇疾邕险躁,左迁括州司马,起为陈州刺史。
不久,玄宗到泰山封禅,李邕献辞赋,天子看了很高兴。因之甚自傲,自称该居宰相。但当朝宰相是张说,张说心想,你做宰相,我老张放哪里?我先把你收拾了。当然,这时玩笑。
但不早不晚,偏偏有人这时出来控告李邕贪赃枉法,这恐怕给张说提供了万分合理的机会:判死罪。后经旁人搭救,李邕保住了老命。
李邕后来随宫中权臣杨思勖讨岭南贼有功,调任澧州司马。开元二十三年(735),起用为括州刺史。但又因诬枉犯法,被判罪。天子晓得他的名字,诏令不判罪。后历任淄、滑二州刺史,汲郡、北海太守。
宰相李林甫一向忌恨李邕,因小罪,令人将李邕杖杀,时年七十。
李邕最后身败名裂,恐怕主要是性格原因。《新唐书·李邕传》载:卢藏用尝谓:“邕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但虞伤缺耳。”他锋芒太露,目无下尘,谁都不放眼里。但物极必反,太锋利也最受伤。
还有一点:品行上似乎有瑕疵,疯狂捞钱。《新唐书·李邕传》载:邕资豪放,不能治细行,所在贿谢,畋游自肆,终以败云。
这一点,《旧唐书》可做印证:“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奸赃事发。”“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旧唐书》对他的悲惨结局和“捞钱”行径做了渲染和美化:“邕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贾生、信陵之流,执事忌胜,剥落在外。”为什么要捞钱?因为要养士。为什么结局惨?掌权者嫉恨。
对《旧唐书》的结论,自有公论。但有一点,我不禁五内俱热。那就是,在古代的历史典籍中,凡是对文人、对文化有贡献的历史人物,不管这个人物身前身后多少是是非非,很多历史学家们总是对其给予满腔热情,渲染美化他们对文化的贡献,甚至假“文化”之名遮掩他们的所谓“污迹”。这大概和历史学家大多都是学者文人的身份有关。出于对文化的深厚感情和责任良知,历史学家们设法让自己相信:文化人,都是良人!
我觉得,《旧唐书》对李邕的美化,很大的成分在于:李邕对杜甫的奖掖和宣传。也可能因为这一点,才让后世的历史学家们眼耳为之一热。
杜甫困局长安时写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尝称“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颇以此为豪。
大约作于大历元年(766),杜甫卧病在夔州所写《壮游》一诗有: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从这两首诗以及史著所载我们大致可以推断:杜甫是个“神童”,幼年颇有名声。杜甫
和李邕在洛阳相识时不过十岁上下,是李邕主动提出会见杜甫的,而且亲自跑来见杜甫的。“李邕奇其材,先往见之。”(《新唐书杜甫传》)
这里,又有两点很有意思。第一,杜甫七岁时吟咏的凤凰诗内容是什么?笔者遍查百度搜狗,一无所获。但不经意发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凤凰诗》,这到底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
玉阶落银瓶,凤凰鸣昆仑,仙人恋人间,天上未尝闻。
第二,想想李邕会见杜甫时的排场,真是奇葩场景。《旧唐书》载:(李邕)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
李邕几乎就是今天的大明星,就是成龙范冰冰,所到之处,众人围观,人仰马翻。估计在今天,就是高喊我爱你,求合影,求签名,狗仔队跟拍,大小报追逐。
可就这样的一个大名人,突然有一天,骑着高头大马,跟着仆从差役,带着汹涌的人潮,驾临杜甫寄居的姑姑家的院落,见过世面的姑姑可能不会慌神,经常出入岐王宅崔九堂的年幼的杜甫未必把持得住。
李邕这次造访,无异于一场轰轰烈烈的造星运动,估计整个长安立马开始传扬杜甫的名字。
因为李邕名太高,影响太大!
又过了十几年,公元745年,李邕任北海太守,他的重孙李之芳在齐州任太守,这年夏天,李邕也从北海(即青州)来到齐州。杜甫跟李白也到了齐州。李邕虽然年逾古稀,但依然陪着杜甫游历下亭、新亭。在亭里他们重叙洛阳别后的情形,任凭日影在亭前移动。他们还谈到当代的文学,李邕把几十年来的诗人屈指细数,一直数到崔融和苏味道。他对于每个人都给以一个评价,他称赞杨炯诗文的雄壮,而不满意李峤的华丽;张说本来是杜甫最钦佩的人,他死去很久了,但李邕仍然是尖刻地攻击他,因为他们二人有解不开的私怨。最后谈到杜审言,他说审言的《和李大夫嗣真诗》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一个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翁,精神矍铄,笑声朗朗,天底下无人入得法眼;一个是骨骼竣奇,意气风发的才子,心怀高远,奋发踔厉,世界上没有取不到的功名。大唐文化史上光耀千古的两大巨人,偶然的一次相会,却承载了多少盛唐文化的风流。波光潋滟的大明湖,熟睡千年的大明湖,你是否还珍藏着那一页美丽的画图。
正可谓:二十年来两度逢,黑发才子白首翁。
血溅北海土化碧,蓬漂西南诗耀星。
奸人当道自古是,命途多难亦常情。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时不同。
此文即将收尾之际,不才却想再插几句大煞风景的话。看看唐代诗人的生平经历,我们会发现,744年的初夏李白杜甫在洛阳相遇,然后,他们漫游梁宋,并遇到了高适。这三个诗人便在这里度过一个浪漫而放荡的秋天。他们有时在城里的酒楼畅谈痛饮;有时登上吹台,南望芒砀山上的浮云;有时在黄昏时走上单父的琴台,北望没有边际的寒芜,好像能一直望到渤海的海滨。 不久,高适南游楚地,杜甫和李白到了山东齐州(济南)。
同在齐州,杜甫和李邕的宴会上并没有出现李白!李白很忙,我们都愿意这么想。
但我们还读过李白一首诗,叫《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有人考证:李邕在开元七年(719年)至九年(721年)前后,曾任渝州(今重庆市)刺史。李白游渝州谒见李邕时,因为不拘俗礼,且谈论间放言高论,纵谈王霸,使李邕不悦。
有人这样评《上李邕》:此诗通过对大鹏形象的刻划与颂扬,表达了李白的凌云壮志和强烈的用世之心,对李邕瞧不起年轻人的态度非常不满,表现了李白勇于追求而且自信、自负、不畏流俗的精神。年轻的李白敢于向大人物挑战,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别的暂且不说,但看诗题——《上李邕》,对一个年长的地方长官直呼其名,再看看李白写给其他官员的诗歌题目,对对方的称呼,如:县级官员赵炎少府,襄阳少府,瑕丘王少府等,其他官员如崔侍御,蔡舍人,王使君,赵太守等,都没有如此唐突鲁莽。
这说明什么?李邕不喜欢李白,李白也不对李邕感冒!
哎,大人物的情感,跟小人物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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