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倦了杀戮。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他看到有人在面前倒下,无论相识与否,他都会觉得罪孽深重。
而这种负罪感对于一个杀手来说简直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然而,他竟然成为了这个笑话。
就在他结束杀手生涯中最后一个过客的生命后,那扑面而来的血的味道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一年,他才弱冠。
于是,为了逃离杀戮的根源,他不惜远走天涯,开始了千里跋涉。
他将性命悬于头顶,而把罪孽踩于脚下。寂寞地数过了春秋三载,又淡然地品尝了世间百态。
终于,他觉得冰冷的雨水已经洗去了手上的血腥,清凉的微风也吹散了俗世的烟云。霜雪把欲望冻结,旭日将冷血暖化……
他便是怀着如此平静的心情来到了他最终的目的地——一处山间庙宇。
庙里没有和尚,只供奉着一尊佛祖的像。佛祖之像栩栩如生,眉目间满含悲悯。
他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面对佛祖。
如今这一颗历尽沧桑的心已经疲惫,愿削去三千烦恼丝,长留庙中。
依稀听见一个声音从天边传来,他知道,那是佛祖。
庙外有莲花一池,皆为淤泥所染,汝若能除去莲上淤泥,便是真的别了那红尘纷扰。
他磕头,随即来到庙外。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一池白莲,莲瓣上皆是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可知此生罪孽几何?
他从前不明白,有一种救赎叫做自以为是,而佛祖之言也终于使他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回顾从前的杀手生涯。
又过了两年,一日清晨,他甫一睁眼便看到池中白莲在清风吹拂下摇曳生姿。洁白无暇的莲身,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
然而待他走近,却发现正中间的一朵白莲莲心处仍积了些许污垢。他展眉,静卧于池边,屏气凝神。
眼看着那朵白莲之心上的泥污一点点落下,他的心如同一汪无波的碧潭,连一丝涟漪也不曾出现过。
这日庙中来了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出尘,就像池中的白莲。
她望着他平静的、甚至是带了悲悯的面庞,轻柔地说。
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就算不入佛门,真正想要放下的人也依旧能够放下。
可是他无声地拒绝了,五年修行,不长。但对于曾经双手沾满鲜血的他来说,五年不碰那柄利剑便意味着死亡,然后,重获新生。
他唤她施主,虽然满头青丝仍在,他却早已认定了佛门,他的下半生都将在此度过。
那一夜女子不曾离开,她望着满池白莲轻叹。
何为放下?何为重生?
他不懂,甚至还不如她清楚。可是那又怎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他自己不懂这件事。
当晚,他再一次跪在了佛祖面前,双手合十,一如当年。
决定了要斩断尘缘,就不只是撇开手中的剑,而要连同那俗世的情丝一齐斩断。
他敛眸,或许已经做到,可他没看到,佛祖之像也在那一刻敛眸。做不到,如此看来,汝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三日之后,女子离去。他看到那朵白莲上的淤泥又掉落了一些,果然,他离皈依越来越近了。
却不曾料到,那女子会再次光临这间庙宇。
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微微惊愕,面上神色却未改变太多。
同为杀手,他选择放弃,她选择继续。既然有了不同的路,便从此活在不同的世界。
他说,施主,莫要再兴杀戮。
她却回到,你若不肯回来,我便一日杀一人,直到你愿意转身。
池中莲花微动,落入她眼中,于他,却是恍若未见。一阵寂静,她再一次离去,而他也未曾多言。
既然劝不住,便只能随她而去。这是命,她的命,曾经与他有关,或许现在也有吧?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果然,她做得出来,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明白,这是她为情所困,倘若能够斩断情丝,一切便不会发生。
怎么办?他在世一日,便是给了她足够的希望,那么,若将这希望浇灭……她会回头吗?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手中没有提着人头,可是那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却变得黯淡无光。
她杀了太多的人,虽然她一直都是一名杀手,一个和他一样的可怜人。
如今怨气已经融入她的心肺,她垂眸,日光照不到那张因为入魔而妖冶异常的脸。
他呢?
她也跪在了佛像前,用残存的理智向佛祖发问。
庙中没有声音。
良久,她起身,走出庙宇。
外面的莲花依旧在开,只是,已经有不少花瓣沾上了淤泥。
她开始寻他,就像之前他消失的那五年一样。
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在寺庙后面发现了他的尸身,竟还是温热的。
凄清的庙中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后来,没有后来,不过是她在他的身旁为自己做了了断。
庙还是孤单地守在远处,供奉着一尊佛像。不同的是,庙前的那一池莲花,重新沾满了污垢。
又过了很多年,一名杀手光临了这座庙宇。
他凝视着栩栩如生的佛像,放下了手中的尖刀。
如今这一颗历尽沧桑的心已经疲惫,愿削去三千烦恼丝,长留庙中。
天边传来一个声音。
若为汝一人而杀遍天下人,汝之罪孽将何以洗清?
他感到一阵眩晕,许久,复拿起尖刀,转身离开寺庙。
不曾见到,庙前的莲池中,朵朵白莲不堪重负倾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