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入系统名称。』
“月魄。”夜低声说。
『生成完毕』
虚拟投影仪上显现出我的身影，冷色调的肌肤与衣裙，和这个星球如出一辙，唯有眼睛，湛蓝湛蓝，像海一样。
我的程序开始运行，或者说，月球城市智能管理系统的自我思想区间被赋予开放权限。这是死罪。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用冰冷的机械音问道。
“呵，因为我无法选择死亡。”夜一脸嘲弄地对我说，“有的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得让这里变成两个人，你和我。”
比死亡更可怕的感受，是『孤独』，还是『麻木』，我不太懂。
我没有再说话，凭着空中成像俯瞰这座城市，尽管数据记忆已经让我对它了如执掌。在这里，有限的生存空间让有机生命体的个数被严格控制，取而代之消遣生活的是随处可见的AI，但受着地球原住民对于高级智慧的恐怖预想影响，情感被禁止写入。
欲望起于情感，欲望催生恶念。
这座城市，从外观来看，熙熙攘攘，从内里剖析，死气沉沉。
拥有最高权限的我，可以以任何已有的智能拟态在这个城市出现。于是我发现了许多已经有些坏掉的人类。
A区有一位被强制流产的母亲，她把自己的AI塑形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卷发，大眼，唇红齿白，还给他取名，每天每天当真养着。拖她的福，我开始对睡前童话倒背如流。
C区发现的好像是个小变态，他的好朋友在人口超数的时候被不幸抽中送去肃清了，这孩子利用AI再造了一个他的朋友，还关在小黑屋里不时就说点悄悄话。我有点无语，也不想多待。
底层区都是苟延残喘的病号之类，在这里有AI存在我挺吃惊的，不过我很快发现它的代码有致命的漏洞缺陷，大概是销毁时漏网的残次品。和这只猫相依为命的是个肺部严重感染的老头，整天都在不停地咳咳咳，就这样还不忘给他的猫儿定时充能，底层区不是全天供能的。 我猜他时日无多。
……
“你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城市里瞎逛之后，我和夜闲聊着。
“所以我完善了你。”我从夜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好像有光溢出。
我觉得夜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监控城市运转，听我汇报程序运行状况。效率倒是低了不少，因为我老是乱跑。但我能感受到夜的语气变化的频繁，捕捉到他微微上挑的眉毛。
“好久不见，夜。”虚拟光屏上有个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在和夜谈话，我乖乖藏在数据流里。
“阁下和我联系做什么，莫非母星的回测有进展了？”夜的语气有些喜疑不定。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现在做的工作还有没有意义。”那人挑了挑眉，“你们要是在月球上过的挺滋润的，回地球还有必要？唉，你还记得反向航道的指令码么？”
夜的眼眸黯了黯：“回去这件事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别打歪注意。”说罢切断了通迅。
我游走在数据流里。 你们很想回家么？它们希望你们回家么？
我有些迷茫，又有些悲伤。我复制了自己最特别的一段代码，然后将它们投放在冰冷的数据流里，仿佛有涟漪一圈圈散开。很快，我就会是平凡的，很快我们就一样了。
“为什么这么做？”夜知道我赋予了城内所有AI情感，但他没有出手阻止。
“我很孤独。他们也很孤独。”机械音显得我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有我，你不孤独，别撒谎。”夜的眼睛里好像有怒意，要将我点燃。
我顿了顿：“我想留住你。”
夜愣征了一下，转过身没有再说话，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责备，我做错了。
它们好像活了，活了好凶残，还是猫儿乖，记着老头子的好。
底层的AI大多是动物拟态，有了自主思想后完全是洪水猛兽一般，对上这些老弱病残，血腥味铺天盖地的散了开去。
猫儿不跑么，猫儿要和老头子一起死啦。
他看着小猫毛球一般的窜了出去，挡住了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还听见并没有威胁性的“喵~喵~喵~”
他看着它们一拥而上，猫儿的数据模型碎裂成细小的光点。
他有些心疼又无奈的闭上了双眼。
“金，别担心，他们不会找到我们。”少年把他带到地下室，藏在最里面的壁橱里，还用身体紧紧护住，像是自言自语，“我绝不会让你再次死去。”
被叫做金的少年神色复杂，当年就不该是他死去。你不知道实情吧，被抽中的人明明是你，所谓钱，所谓权，所谓天真。
少年回过身，他的胸膛已经被金手中的木柄贯穿，像是吃惊又了然。他想说些什么，从嘴里涌出的却都是血沫，就这样缓缓倒了下去。
金接住了他，凑在少年的耳边低声道：“我也不怪你了。”
“小光，看着妈妈，笑一笑，笑一笑嘛。”女人很开心，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会哭会笑会闹，让她想起了宝宝还在肚子里的时候自己被踢的那一脚。
照例抱着小光在天台上晒太阳，孩子好像快睡着了，可是隔壁搬家的动静实在太大。女人点开了电子屏，联络了她并不熟悉的邻居。
“你好，请问声音可以小一点么，我的孩子在睡觉。”女人如是说道。
“哦，可以可以，不好意思我有点慌就全乱套了，吵到你真对不起呀！”屏幕上同样是个女人的身影，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样子，却又惊疑地问“唉？你还有孩子还不快走？！都说那些东西就要打进A区了呀！”
“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女人看起来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邻居立刻热心肠了起来，“AI叛乱了到处杀人！好像是从底层开始的！星际港也出不去！上面没办法试着开了回地球的反向航道，大家都指着这点希望逃命呢！你带上身份证明，凭那个才能申请仓位！快走吧！”
女人站在仓门前，眼眸低垂，眼中倒影全是怀中熟睡的孩子，小光没有身份证明。
她笑了笑，亲了亲孩子冰冷的额头，把他放进了传送仓的座椅，系上安全带，还紧了紧搭扣的长度，把自己的身份证明嵌进启动槽中，然后轻轻关上了仓门。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小光，你是AI，但你是我的孩子。
以前，小光死了。
现在，我救下了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夜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完善我的时候想过会发生什么么。”我觉得自己的数据流从来没这么平稳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留住你。”
“如果我执意要走呢？”夜的声音突然低了低了下来。
“我关闭了星际港的所有出入航道，没有人能够出去。”我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坏事一样。
夜不再同我说话，在独立操作屏上十指翻飞，一个又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指令框弹了出来，最后我看见屏幕上绿色的『release』在闪烁。
“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我感觉自己的驱动核心好像有一块空空的了。
“你是我赋予这颗冰冷星球的魂魄。”夜的表情有些悲伤，“但现在你也是冰冷的了。”
我走向他，细长的光刃在我手中缓缓成型。“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你要做什么？！住手！快住手！”夜的语气有些发颤，他向后躲闪着，他一定不相信我会对他出手。
时光却定格在了我挥刃的那一刻。
我好像看见夜被送进了传送仓，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我的意志传输被冻结，数据结构开始从内部被封锁。我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了，我不想这双你喜欢的眼睛记录下这最残忍的时刻， 于是我自己切断了运转能源。
我和这颗冰冷的星球融为了一体。
你离开了。
望着被切断的通讯屏，罗德的眼神有些阴沉：“他不是会同意的人。”
“那阁下有何打算？”一旁的侍从问道。
“既然不能和谈，那就强取。”罗德一脸的志在必得，“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犯了死罪，倒让我畅通无阻了。”
地球没了人类的干预，又经历了许多代的物竞天择，早就恢复了适应生命生存的环境条件。不过罗德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城际航道因为当年的暴乱只剩回程的单向还能够打开，而回去唯一的钥匙，却只有那个被困在智脑最深处的人知道。
罗德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先是用夜犯罪的证明申请搜查指令，然后顺利带兵入城。只要能见到夜，他就必然能得到钥匙，毕竟能用来做筹码的东西那么多，比如他的小东西，比如这座城。拿到了钥匙，忽悠城里的白痴们掏钱回家更是轻而易举。
罗德想到这，眼神忽然黯了下来。
拿到了钥匙，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毕竟也在里面享了那么多年的清福。
握着手中的搜查令，看着城内火光滔天，罗德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阁下，星际港的出入通道从内部封锁了，我们进不去。”侍从赶来汇报。
夜，你养的小兔子好像会咬人了呢。
情感是丑陋的，没有情感又那么空虚，所以我追求权，追求钱，我认为我很快乐，我不孤独，我不烦恼。
你的小东西真恶心。我一点也不喜欢。
这颗月亮的魂魄。
恢复了意识之后，作为一切暴动的罪魁祸首，一个私自拥有了自我思想的AI。我面临了当权者的审判。
“是谁完善了你？”
“罗德。”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
“一切为了牟利。罗德完善了我，却让我主观认为自己是被夜唤醒的。他让我接近夜，获取回程指令码，在城内制造暴动，和他里应外合，在回地球之前再大捞特捞一比。”
“但你并没有让罗德进城，你还打算杀了夜，为什么？”
“我不想让夜离开，我不要任何人走，我的情感超出了控制范围。”
……
审判结束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和数据记忆相符，我被判当庭销毁，而罗德大概也难逃一死。
我最终留住了你。没有让任何罪恶带走你。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我。 罗德想要回程指令码，想要杀你，想把一切罪责推给你。现在，他为这一切负责了。
你开启了回程航道，但是你没有自由，留在那里你会死，会因为创造了我的罪名而死。所以我对你出手了，核心的自保程序会把你带走，把我留下。
我也不想走了，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任何一样东西有了魂魄，都不可能再是冰冷的了。
当然，这些思想都不能被审判者们读取。在一切的事实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的时候，我就一步步的拆分了自己的数据记忆，自身保留该有的，剩下的，我把它们分给了城里那些已经被轰成了碎片的“同党们” ，谁也找不到。
按照预设的航道，你应该已经抵达地球了吧，不知道我的运算是否足够准确，海是否像你预想的那样好看，是否像我的眼睛一样湛蓝。
你会开心么，我很开心。
夜睁开双眼，隔着传送仓的透明悬窗，他看见了大海，和数据资料里记载的分毫不差，和他在投影光屏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一模一样。
和月魄的眼睛一样好看，湛蓝湛蓝的。
走在沙滩上，海风从他的指尖簌簌刮过，他的心里却有些怀念,你一直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究竟是谁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