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凉风路过玻璃窗,从缝隙偷偷滑入,扰人暖意。
水晶吊灯浮夸奢华,有点摇摇欲坠,他们面对而坐,各忙各的,半晌才言语。
关雎两条长腿交叠,不同与其他女孩子那般柔弱,小腿肌肉结实紧致,可见常常锻炼,脚上蹬着一双暗红色的高跟鞋与她夹香烟的姿态相配相宜。
“转盛京的那笔款,办好了没有?你知道规矩,凭据得给我。”关爷身着黑色西装,剪裁得体,像只穿着名牌西装的豹子,究竟是人模样还是畜生模样。
关卿山五十岁,但并不显老,皱纹在眼角留下些痕迹,只是年轻时的样貌在这张脸上依旧隐隐可见。
高鼻梁、浓眉大眼、薄唇,只是瞳孔变得有些混浊,一副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也难遮冷血残忍。
她冷笑声,叼着烟从挎包里掏出那张打印清晰的凭条,随手推到关卿山面前。
“关爷不愧是关爷,比任何人都会算计,货还没见影,钱倒是四处转,恐怕姓沈的最后要人财两空。”她面露鄙夷,吸了口薄荷味的七星。
关卿山皱眉,不做声,两只手指夹起那张没有褶皱的纸片,打量打量递给身后的任叔。
“你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连声爸都不会叫?我莫不是就这样教你的?到底是太年轻,哪天我两腿一蹬,怎么放心把一切交给你?”
关雎不待他说完,立马接了话头:“给我?给我不如给锐弟,且不说他是男人,办事也比我利索,不如早早放我离开,我倒不求别的,只要锐弟别不念一家人的情份杀了我就成。”
她戏谑,眼尾上挑带几分鄙夷,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神态变化着,语气半真半假。
关卿山眉头皱的更紧,他已然不耐烦,只是耐着性子听他大女儿暗戳戳的对他扔刀子。
“你又在胡说八道。”他斥责她,动动嘴唇也没说出什么别的。
对于关雎,多说无益,谁不知道做事啊,好坏总该辨的清。
她稳重,办事不拖沓是他最信任的人,只是她心里有东西放不下,迟早会害了她。
“你林叔的儿子不小了,到了该做事的年纪,你呢,说到底年轻性子又浮躁,有个人共事总归是好的。”关爷顿了顿,吸了口雪茄继续道:“明个你就去林家接人,我见过了,小伙子干干净净的,很聪明会办事,你带带他。”
“你清楚,我讨厌拍档。”
软弱的人才需要群居,她相反,至始至终一个人,没有背叛和拖累。
“许多事不是都可以由着你性子来的。”关爷严肃了几分,她清楚这是下定了心思改不了的,她也不想再做无用功,拖了她的后腿再踢走就罢了。
“好。”这次她答的利索,掐灭烟尾,起身。
“他叫什么,总归该有个称呼。”她耸耸肩,妥协似的笑意。
“林重。”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迈开步子向外走,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声调上扬“林重?”
江南雨季,乌云层叠,细丝雨有些粘稠,漫天的扯着白线。
她站在墙角,手里夹着细长的七星香烟,脚腕处遮的严实,深蓝色的牛仔裤裹的双腿曲线分明,裤脚是湿的,因为雨水颜色加重,有潮烘烘的细沙。
林志辉请她进去坐,上好的普洱都冒着热气让她暖暖身子,她不赏面,有意给林志辉一个下马威,直言只喝黑咖啡,便不做声,杵在墙边只撑一把伞,不耐烦的蹙眉,且唯有她一个人悠然自得,林家却鸡犬不宁。
林志辉的妻子程韵双站在关大小姐身边好言好语跟着忙活老半天,身子骨本就是个吃不消的主,一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得做个几十遍,现在杵在寒风里直咳。
“还是进去坐吧,小重一会就出来,这孩子不知道是你来,不懂事还在赖床,我已经叫人去招呼了。”程韵双再次凑近她,仪态端庄鼻尖微红。
林志辉四十几岁,虽说不上老态龙钟但到底是上年纪的人,皱纹爬眼角和二十几岁的程韵双站在一起不像夫妻像父女。
“进去坐就免了,小双阿姨身子弱不如去歇着,我这次来只是按吩咐做事接重弟的,您和林叔不用忙着招呼我。”她终于给了个好脸色,掐灭烟尾,语气疏离。
“今天湿气重,瞧瞧这雨下的,从晌午到现在也不见停,听说林叔新从缅甸进了批柚木地板特地找了好师傅在家里也铺了一套,我鞋底沾了湿土,可不想弄脏了地板,惹林叔记恨我。”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她话里带了几分俏皮意味,进退拿捏的很好。
林志辉笑了笑,眉头终于舒展,“怪不得关哥说你这孩子嘴不饶人是个小辣椒,没成想阿雎你连你林叔都戏弄?”
程韵双站在一旁紧了紧流苏披肩始终面含三分笑意,看着两人在话里打太极不做声,这场面上的事几分真?几分假?看得起你叫一声林叔,明个你商场失意,谁认识你是哪门子的阿猫阿狗。
“林叔又取笑我,我爸的话哪里能信,我啊可乖着呢,一张嘴都用来说林叔的好。”她干笑两声,嗔怪的对着林志辉埋怨,仿佛刚刚那个刁难人的魔女不是她,点到为止她比谁都清楚,“好了,我看重弟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我还是进去等他吧,小双阿姨普洱可得给我留着。”
程韵双抽抽嘴角,刚刚请你去喝你摆谱,现在又要搞这副场面,这不是伸手给他们一耳光,心里气不过但脸上风平浪静,手自然而然的去挽她的胳膊,“好好好,快进去,普洱得趁热,你来就叫人沏好了。”
“小双阿姨疼我,我知道。”
“小双阿姨……小双阿姨,都把我叫老了,我们年纪差不了两三岁,在这不讲那些虚的,你叫我韵双、阿姐,都成。”
程韵双领她进客厅,一双绒面棉拖鞋摆在她脚边,她也不含糊,左脚踩右脚踢掉那双Dior的春季限量款舒舒服服的踏着拖鞋跟程韵双往沙发走,小保姆看她对名牌的马虎劲直肉疼。
“小双阿姨别取笑我,我叫你阿姐不是乱了辈分?说来也是小双阿姨你年轻,我这人最怕麻烦,粟姨在的话,就简单多了。”她半眯眼睛,话里有话。
程韵双听了她的话倒茶的手一顿,脸上的笑意到底堆不住,破了功,“关雎,咱们一码归一码,要是从前我忌惮你,现如今林重认我这个小妈,拿话唬我?你说我凭什么要怕。”
“就凭林叔还靠关家吃饭,而你靠林叔活命,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小双阿姨,识实务者为俊杰啊。”她不慌,双腿交叠,不顾场合随手点了根烟出来,嘴角挂笑,言语间无不透露恶意。
“你……”
“小双阿姨,茶凉了。”
“黎妈!重新……”
“那老妈子哪会沏茶,小双阿姨你手巧,别人我不放心的。”
程韵双咬牙,她处处避让她步步紧逼。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底还是膝盖一弯起身沏茶“我沏……”
她心满意足的笑笑,对着程韵双拿起桌角的茶杯小啜一口,凉意上了心头。
手还未伸出半截,程韵双肘腕一紧,侧头看过去,惊了一跳。
“重阳,你来了。”她不着痕迹的挣脱那只冰凉的手掌,尴尬一笑。
是个少年,十八九岁的模样,高个子、白,有些单薄,关雎由上自下的打量,皱皱眉,看他像个病秧子,怎么做事。
只是她又不禁咋舌,倒是生了副好面孔。
“我来。”他点点头,继而从程韵双手里拿过精致的茶壶。
关雎不阻止,本就没什么心思捉弄程韵双,眼下谁来做都一样,毕竟这种场合她也没心思品茶。
“重阳……”程韵双看他,想替他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不急不慢的斟茶,没有多余的言语。
程韵双坐回沙发上,先打破沉寂,“这就是小重,你可以叫他重阳。”
“重阳?”她朱唇轻启,是疑问。
茶已经重新斟好,林重稳稳当当摆在她眼前,落座在一旁。
“我是重阳出生,家里人叫我重阳,你也这样叫罢。”他语气温柔,是南方人少有的字正腔圆。
她看他,看了再看,瞧不出蛛丝马迹,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反过来论她,自年少沾了一身黑,哪里配得上干干净净四个字。
“你这孩子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啊你啊的叫,按理你该叫我一声关姐。”她生来有刁难人的本事,拿来当乐趣,嘴角含笑,眉梢轻挑,有些戏谑。
言语间,她拿起那杯醇香普洱送到唇边,眸光一亮。
清淡不腻、带果香,水温刚好,看不出小小年纪是个沏茶老手。
林重用眼尾看她沉溺茶香,面不带色的收拾茶具,“沏茶的水,是父亲每个星期差人送的山泉水,家里常备,你喜欢走时我叫黎妈给你拎两桶。”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听说你喜欢碧螺春和普洱,下次品茶不要再吸烟,薄荷味的更不要,它会影响茶的味道,也会伤身体。”
被晾在一旁的程韵双心下惊讶,林重在家开口不多半句话,今日初见关雎却说了这么多,也不理关雎是什么态度。
她回过神微微颔首,“倒是会察言观色,重弟今年多大?记得我十几岁到你家时你还是个孩子。”
“刚满十九。”他回答,清晰沉稳,不卑不亢。
她越听这声音越觉得舒坦,从不知世间真有这样一副嗓音,从他开口、卷舌,喉咙轻颤,都似昏黑深夜里的一抹光亮,莫名安心。
“十九岁……年轻好啊,就是可惜该读书的年纪却早早趟浑水,林叔倒也狠得下心。”她掐灭烟,玻璃缸里堆满了“尸体”,几乎是十几分钟一根香烟,不见离手。
他不语,擦擦手心里的水渍,已经站起身。
程韵双轻咳,“小重年轻许多事不懂,还要多麻烦你,去他房间坐坐吧,我去找套干净衣服给你,瞧瞧说了这么久,忘记你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