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左右的时间，在刚才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玛丽帮小利亚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陪她搭了很久的积木，她不敢让小利亚自己玩积木，她害怕她会把积木放到嘴里或者被方形带棱的积木划破皮肤，或者把圆形的小积木当成水果糖豆直接吞到肚子里。她给小利亚讲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昨天讲的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半个小时之前玛丽终于把小利亚哄睡着了。现在，她刚刚把厨房收拾干净，把打碎的碗片装进垃圾袋然后倒掉，以免下次小利亚再在不经意间溜进厨房的时候，再不小心划破她的手指。然后又把地板拖了一遍，现在她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刚刚拖完地的拖把。

早晨的阳光本身就很柔和，温度没有那么高，可是还是有数不清的汗珠从玛丽的额头上面一直流到脚底，甚至脖颈间和后背已经完全湿透，就像是刚参加完百米冲刺一样。

她现在好累好累，她不经意的想起了昨天，前天，大前天，似乎每天都要经历同样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格外的累。小利亚已经六岁了，六年来的每一天，似乎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每一天就本该经历的生活，甚至是习惯了麻烦和劳累，习惯了每天挤出一些身体中多余的眼泪。就像是大象习惯了被束缚在脚链里，鲸鱼习惯了呆在鱼缸，狮子习惯了被困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一样，习惯了，就不会再反抗了，习惯了，也就不再觉得累了。

可是她慢慢发现，即使已经六年了，自己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感觉伤心，感到难过， 感觉已经撑不下去，觉得很累很累。以前她认为母亲和一般的人是不一样的，当她习惯成为一个母亲以后，她将像钢铁一样坚强，像宠猫一样温和，甚至如沙漏一般，所有的悲伤和难过都可以倒流回肚子里而脸上依然挂满笑容。这都是一个母亲所应该承受的。可是当时间慢慢流逝，她才发现，原来即使变成了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依然还会劳累，会难过，依然在很多瞬间，她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像是个普通人一样。

内斯和雅迪已经离开了三个小时了，今天是周三，现在是第三节课的时间，雅迪应该在上应用化学，内斯应该正在进行历史和政治的二轮复习。小利亚刚刚睡着，约翰似乎还没有起床，还在楼上的卧室里安静的睡着。昨天他在公司里和客户谈业务直到半夜才进了家门，一定是累坏了。

现在，硕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四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玛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里没有任何灵光，直勾勾的看着对面黑着屏幕的电视机。

为了做一个看起来还比较合格的母亲，玛丽一直都在不停的努力着，就像是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电视里的妈妈，无论胸怀宽广还是斤斤计较，无论多愁善感还是脾气暴躁，可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嗯，她像是个母亲。她具备所有母亲应该具备的一切，至少面对孩子的时候，只会剩下爱与期待。

就像是街坊邻居一样，在玛丽家的附近，还有很多很多户人家，每一户家里都有一个像她一样第一次成为母亲的人，而且她们做的都很不错，至少玛丽是这么认为的。比如说隔壁的戴尔太太，她总是会接她的孩子上学放学，然后在离家门口只剩下不到五百米的马路旁边买一块热烘烘的烤红薯。查理从小就患有多动症，上课的时候总是没办法集中精力，于是他妈妈瑞希总是会和查理一起上课，坐在他的身边，总是告诉他，孩子，你一定可以的，加油。

还有对街的伍德尔太太，她刚怀孕的时候就发现了丈夫和其他的女人在外出轨，有一段时间里她是绝望的，她无法说服自己不跟丈夫离婚，但最后她坚持了下来，只是为了肚子里的宝贝，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所以她最终没有离婚，不过丈夫还是搬出了房子，和他的小情人住在一起，但是她和丈夫约定好了每个月都要空出来一个周末过来陪陪儿子，让孩子能感觉到自己的家庭是完整的。小肖寒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省博物馆和游乐园，而她会告诉肖寒他的爸爸是一名飞行员，或者是边防的战士，玛丽已经记不太清了，反正是那种一般不能回家的什么职业，于是他只能很少和爸爸见面，不过他依然是一个幸福的孩子。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幸福是因为母亲是一位英雄。

有时候肖寒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问爸爸去哪的时候，伍德尔太太总是会开玩笑的说，爸爸去打小怪兽了，你爸爸是超级大英雄，他去拯救世界了。

“哇，那我的爸爸好棒呀，长大以后我也要和爸爸一样，做超级大英雄。”小肖寒开心的说。

“嗯，你会和爸爸一样的，妈妈现在带你去买超级英雄的玩具好不好，晚上我们可以在老船长的餐厅吃烧烤海鲜。”

玛丽总是会观察周围和自己一样的女人，自己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妈妈，三个孩子的妈妈，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件有些艰巨的任务，虽然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做一个好妈妈，虽然她并不知道好妈妈的标准是什么，但是她想，应该像伍德尔夫人或者戴尔那样吧，每个女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而隐藏着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但是她们都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必须要变得坚强，变得勇敢，从一个十多岁若不惊风的少女，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强人，保护着自己的孩子，这就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应该做的吧。

玛丽总是这样想，想着自己不能放弃，永远要保守住这些秘密，做一个合格的妈妈，做一个比自己母亲更合格的妈妈。

但是每当这个时候，玛丽总还是忍不住流泪，她想着早晨替小利亚收拾的厨房和卫生间，她总是觉得对不起女儿，虽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为什么上天要给自己的家庭一个如此重大的打击。

她默默的走进书房，从书柜的最顶上抽出一份医院的健康检查报告，它们是被装在一个暗黄色的牛皮纸袋里的，就像是工作体检的档案袋。从外表上看纸袋上丝毫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干干净净的，像是崭新的一样，但是从袋子的褶皱程度能看出来已经上了年头，比如说五六年左右的时间。

牛皮纸袋的四个棱角已经被磨得显得有些光滑，开口处的纸质纽扣还有白色的密封线看起来也总是被人拆开又封紧，能看的出来这是一份已经上了年头却总是频繁的被人翻阅的健康档案。

玛丽每天都会花很长的时间来看这份档案，她喜欢站在书房里慢慢的把纸袋拆开，仔细的查看上面的每一个汉字，一个人哭一会儿，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一两个小时，但是偶尔也会一坐坐一天。直到她听见房门被扭转的声音，然后慌忙的站起身子，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塞回原处，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是怕别人发现了一样。

今天，就像是往常一样，玛丽站在书房的书桌前，慢慢的打开已经磨损的细线和钮扣，抽出里面的几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白纸，她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就像是在读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一样。她是慢慢的从纸袋里抽出报告，一行一行慢慢的看，剩下的都还装在原来的地方，似乎是想要把它们隐藏起来。

第一行是姓名，后面紧跟着的两个汉字是利亚。这是小利亚的健康报告。

性别 女 出生日期 2006年4月21日 母亲姓名 玛丽 父亲姓名 约翰

然后是第二行，玛丽慢慢的抽出第二行，她的眉头紧皱又放松，手心里似乎沾满了冷汗。第二行上写的是出生病例 间接性精神失常。她已经抽的很慢很慢了，但是这些冰冷的字眼还是像凶猛的野兽一样，一个个进入玛丽的眼帘，扎进她的心底。

她明白这七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天家里都会有收拾不完的垃圾和莫名其妙被打碎的碗筷，意味着小利亚会不由自主的把画笔涂在自己的衣服上或者像早晨一样让头发上沾满鸡蛋清，意味着自己的小女儿，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成一个神经病，然后毫无理由得发疯。

最可怕的是，这七个字不仅仅会让家庭生活变的一团糟，而是让小利亚的人生和正常的孩子完全不同，她不知道当其他的孩子看见自己的周围有一个间接性神经病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小利亚今年已经六岁了，明年，她就必须和八年前的内斯一样，踏入小学的校园，可是，她怎么能和其他的小学生一样，像内斯和雅迪一样，快乐的生活呢。

她默默的念着七个看似平常的汉字，她记得很多的孩子在这一栏里都写的很简单，只有一个无字，或者是健康，良好两个字，比如说雅迪和内斯的第二行就是这么写的。

可是小利亚的这一行，却足足写了七个大字，只是仅仅多了五个字，但是却让玛丽和小女儿的人生，甚至整个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玛丽的眼角在一瞬间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泪水从眼眶的边缘顺着脸颊缓缓的流下来，流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用右手狠狠的把报告塞回到档案纸袋里，然后再慢慢的抽出来，似乎这样做第二行的七个字就能立刻消失，变成一个无字或者是健康，良好。她尝试过闭着眼睛，然后再睁开，或者是把牛皮袋塞回书柜的顶部，过一个小时以后再抽出来，可是无论自己怎么做，第二行的表格里，七个字依然还是七个字，永远都还是七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