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着汉代的蓝」痖弦九首

初识痖弦,从《如歌的行板》开始,后来有台湾诗歌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文学电影。昨夜睡前读《野荸荠》一诗,里面有象征派诗人马拉尔美的名字,我不认得这个人,去网上查了一下,却不想看到了余光中先生写的《天鹅上岸,选手改行——浅析痖弦的诗艺一文》,写得真好极了,所以搬运过来(请见本文同日推送),文中还讲到翻译(《痖弦诗集》最后一部分有痖弦自译的十来首诗歌,改日细读)。

其中提到的几首诗,我没有读过的,觉得好的,就0去找了来放一块。所选九首都是我目前为止非常喜欢的(诗集还没看完,将来再补),分别是:

《如歌的行板》

《盐》

《酒吧的午后》

《复活节》

《给桥》

《红玉米》

《下午》

《野荸荠》

《深渊》。

抄录在此,方便时时诵读记忆。

希望你也喜欢。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流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一九六四年四月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思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四日


酒吧的午后

我们就在这里杀死

杀死整个下午的苍白

双脚蹂躏瓷砖上的波斯花园

我的朋友,他把栗子壳

唾在一个无名公主的脸上


窗帘上绣着中国塔

一些七品官走过玉砌的小桥

议论着清代,或是唐代

他们的朝笏总是遮着

另外一部分的灵魂


忽然我们好象

好象认可了一点点的春天

虽然女子们并不等于春天

不等于人工的纸花和隔夜的残脂

如果你用手指证实过那些假乳

用舌尖找寻过一堆金牙


而我们大口喝着菊花茶

(不管那采菊的人是谁)

狂抽着廉价烟草的晕眩

说很多大家闺秀们的坏话

复杀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苍白

以及明天下午一部分的苍白

是的,明天下午

鞋子势必还把我们运到这里


一九五八年二月四日


复活节

她沿著德惠街向南走

九月之后她似乎很不欢喜

战前她爱过一个人

其余的情形就不大熟悉


或河或星或夜晚

或花束或吉他或春天

或不知该谁负责的、不十分确定的某种过错

或别的一些什么


──而这些差不多无法构成一首歌曲

虽则她正沿著德惠街向南走

且偶然也抬头

看那成排的牙膏广告一眼


一九六五年五月


给桥

常喜欢你这样子

坐着,散起头发,弹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断了的牛蒡上

在河里的云上

天蓝着汉代的蓝

基督温柔古昔的温柔

在水磨的远处在雀声下

在靠近五月的时候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

纵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

竖笛和低音萧们那里

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


想着,生活着,偶尔也微笑着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么在你头上飞翔

或许

从没一些什么


美丽的禾束时时配置在田地上

他总吻在他喜欢吻的地方

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

要作草与叶

或是作阵雨

随你的意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下午总爱吟那阙“声声慢”

修着指甲,坐着饮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整整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一支歌的击打下

在悔恨里


任谁也不说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哪样的呢

遂心乱了,遂失落了

远远地,远远远远地


一九六三年十月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象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下午

我等或将不致太辉煌亦未可知

水葫芦花和山茱萸依然坚持

去年的调子

无须更远的探讯

莎孚就供职在

对街的那家面包房里

这么着就下午了

辉煌不起来的我等笑着发愁

在电杆木下死着

昨天的一些

未完工的死


(在帘子的后面奴想你奴想你在青石铺路的城里)


无所谓更大的玩笑

铁道旁有见人伸手的悠里息斯

随便选一种危险给上帝吧

要是碰巧你醒在错误的夜间

发现真理在

伤口的那一边

要是整门加农炮沉向沙里


(奴想你在绸缎在玛瑙在晚香玉在谣曲的灰与红之间)


红夹克的男孩有一张很帅的脸

在球场上一个人投着篮子

鸽子在市政厅后边筑巢

河水流它自己的

这么着就下午了

说得定什么也没有发生

每颗头颅分别忘记着一些事情


(轻轻思量,美丽的咸阳)


零时三刻一个淹死人的衣服自海里飘回

而抱她上床犹甚于

希腊之挖掘

在电单车的马达声消失了之后

伊璧鸠鲁学派开始歌唱


——墓中的牙齿能回答这些吗

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所有的日子?


一九六四年四月


野荸荠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荠们也哭泣了


不知道马拉尔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书的第七页上碰见他

他没有说什么

野荸荠们也没有说什么


高克多的灵魂

住在很多贝壳中

拾几枚放在她燕麦编的帽子里

小声问她喜爱那花纹不

又小声问野荸荠们喜爱那花纹不


裴多菲到远方革命去了

他们喜爱流血

我们喜爱流泪

野荸荠们也喜爱流泪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荠们在开花

而且哭泣到织女星出来织布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日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奔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的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子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的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耻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一九五九年五月



1965年写完《复活节》,痖弦便封笔了。他在诗集序言里说:

在长女景萍出生十年后的今天,二女景萦(现在才八个月大)翩然来临,家里充满着新生婴儿的啼声,似乎又预示着生命全新的历程。看着她在摇篮里的笑涡,写诗的意念是那样细细地、温柔地触动而激荡;也许,生活里的诗可以使我重赋新词,回答自己日复一日的质询与探索,或者,就在努力尝试体认生命的本质之余,我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这一句,让我陷入久久久久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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