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脸盆上的镜子无缘无故地掉了下来,碎在陶瓷砖上。玻璃的碎屑蹦得满地都是。一个小时之后,他明白了,碎屑如同头屑,是打扫不完的。为此,晚饭的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两个小时。饭后,去楼下的小公园转了一圈儿。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医生说,饭后适量的运动有助于消化。医生的话你不能不听。
“爸爸,我要看书。”
“你不困吗?”
“我要看书。”
“好吧。”
台灯开着,书桌上有一本书和几张纸。书桌原本是餐桌,后来不用了。曾经这上面摆满了书,各式各样的,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喜欢读书,也喜欢藏书。但后来都卖了。
五岁的儿子笨拙地拿着黑色的画笔,在书页上画圈。
“爸爸,这个字是‘大’吗?”
“对。”
儿子在这个字下面,画了一个圆点。
“这个字是‘人’吗?”
“哦,也对。”
他念过幼儿园,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字。
“这是‘上’吗?”
“对。”
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把字圈了大半儿。
“那这个也是。”
他又画。
他望着他的儿子,眼睛里的图像让他疼痛。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揉眼睛。他太小了。
“那这个呢?”
“哪个?”
“就这个。”他把笔尖点到了字上。
“哦,这个啊,是契。”
“起?”扭过头看他,“起是啥?”
“是契,契诃夫,人名。这本书是他写的。”
儿子明亮的炯炯有神的眼珠望着他。渴望理解这个字。他太小了。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
所有的书都卖了。唯独剩下了这一本。他翻得很旧,儿子在书页里画了很多圈。没有一个圈是圆的。他还不知道,圆在成人世界里是多么的重要。
他不会知道了。
王军是中心医院的内科医生。医院的头号主刀医生。因为医术高超,勤于外出号病,但从不收费。人们称他为活菩萨。
王军说:“人们叫我活菩萨,其实说明菩萨已经死了。”
苏实说:“菩萨存在过吗?”
王军说:“也许吧。”
很多人虽然在他的手术刀上,重获了新生,但也有更多的人再也没有醒来。他知道他罪孽深重,他的手上沾满了淋淋的鲜血。他也知道菩萨是不存在的。每当深夜孤枕难眠,他都会双膝跪地,为那些死去的人超度灵魂。时间可长可短,但他都会做。否则,他无法入眠。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但有些人他救不了,有些伤他也扶不了。他一样无助。遇到这些人他只好劝人接受死亡。
有一个退休的老人,在特护病房里一躺不起。家属恳请他用世界上最贵的药,也恳请他能够动刀。他却笑着,摆手:“算了吧。”
为此,他也得罪了人。有人爱就会有人恨,他很坦然。
有一个孩子得了病,他深感无力。这是生命的开始。他却束手无策。焦灼,痛苦。他知道就算华佗再世,依然无力回天。
人们常说,奇迹总会出现。他却笑着,摆手:“算了吧。”
王军说:“哭声让我恐惧。”
苏实说:“哭是情绪发泄的出口。”
王军说:“为什么不笑?”
苏实说:“笑不出来。”
王军说:“回去吧。”
苏实说:“再努力一下。”
王军说:“你还有什么可卖的?”
苏实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