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陆西海岸·纳澜人城邦·亚兴城
文/怀山若水
前情衔接:司马世锦的养子兼学生玄烛被派往探究堡,为追踪难民而深入北陆,在发现诡异冰雕之后神秘失踪。十天后,消息传回学宫设在亚兴城的分院。
宗师的心事
司马世锦一直觉得亚兴城外的风山和露山像极了故乡的归峰与来峰,尤其是在迎来送往的时候。
刚刚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虽然不是至亲,但好歹也是故国访客。尽管来意不善,却能聆听乡音,这也算是对自己思乡日久的一种慰藉。
清冷的晚风带来了恩赐海上咸湿的气息,冷冽如常。
世锦一袭白衣,瘦削的脸庞隐有愁容。风吹动他腰间的那对赤玉貔貅,发出的撞击声清脆悦耳。那是学宫宗师的标志,是无数学士梦寐以求的配饰。然而这对于他,不过只是人生中的一次无心插柳罢了。
二十年前愤而离家,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浅尝爱恨滋味的懵懂少年。而今两鬓微霜,看多了聚散离合,饱尝过悲欢冷暖,始知世事艰辛。
真没想到,像二叔那样勇猛的“斩君”都会死在北方战场上,可见这些年父亲和大哥过的日子有多么凶险,司马世锦不无担忧地想。
司马家族立世数百年,其祖上最早可以追溯到百旗人实行“九旗执政”的“盟会时代”。后来,“九旗”之一的轩辕氏成了唯一能驯化上古异兽“貔貅”的“天命之子”,司马家便成为其坚定不移的追随者。再后来,高祖烈王轩辕振煌结束了“九王裂疆”的纷乱局面,创立大真王朝,司马家也随之成为拥有“八大封国”的大贵族之一,世袭“骁侯”之位。这份家业屈指算到世锦的父亲司马凛城这一代为止,至少也有八百年的历史了。
可这份荣耀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司马世锦每念于此,便满心沮丧。也许桓无疾临走时说的没错,一个二十年都不愿回家的人,根本就是个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人,这样的人是根本没有荣誉可谈的。
“师尊,王朝学政司凭什么这样对您,就好像您犯了什么大罪一样!”玄荧牵着马,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个纯种的纳澜人女孩拥有一头流瀑般的金发,浅蓝色的眼眸比海水还要清澈。她今天穿了一套蓝白相间的骑马短装和一双深棕色的长筒马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人羡慕的青春活力。
司马世锦瞥了一眼年方十六的女孩子,心里忽然想到了她的哥哥玄烛。我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呢?
十天前,远在千里之外的探究堡从中陆西北的冰封海岸传来消息,说不久前有一支深入北陆雪语高原的队伍神秘失踪,除了两名仆人以外,包括两位学宫求真门的学士、一位百草门的医师、一位探究卫、以及一批纳澜人难民在内的人员音讯全无,这其中就包括了他的爱徒玄烛。
据跑回来的仆人们说,失踪的求真门学士和探究卫当晚一起出去找一条狗,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由于当时突降大雪,持续了整整三天,所以一切可以追踪的痕迹都被掩盖了。
纳澜人难民怎么会跑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去?学士和医师又是怎么会和难民混到一起去的?这些问题在报告中都未提起,这让世锦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非常恼火。
看来非得我亲自去跑一趟了,身为学宫分院在亚兴城的首席宗师,他深知这一事件的严重性。王廷这几年一直对学宫求真门寻找上古遗迹、破译雪语密文的进展颇有微词。如今专门为此设立的探究堡又出了事,还跟异族难民扯上了关系,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不过,着急归着急,从得到消息至今,世锦都没把玄烛失踪的事告诉身边的女孩。至于能瞒她多久,他不知道。
真是两个苦命的孩子啊。当年他漂泊在外,从抚蓝海岸的一片废墟中救下了他们兄妹。那时正值纳澜人的城邦发生叛乱,一小撮纳澜人旧贵族妄图摆脱大真王朝的控制,恢复城邦独立。尽管这场闹剧在王廷的掌权者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但战火还是持续了好几年,不少纳澜平民因此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那年玄烛九岁、玄荧才六岁吧,司马世锦清晰地记得他们当时的模样:骨瘦如柴,饥肠辘辘,嘴角挂着悲伤,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们不愿提及自己的亲人,只是用纳澜语不停地重复着“有没有吃的”这句话。于是,世锦就把兄妹俩留在了身边,用百旗语中象征太阳和月亮的词语为他们起了名字,这一晃就是十年。
“师尊,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玄荧关切地问。
“呃……没什么,”司马世锦回过神来,“你刚才问我什么?他们这样对我?呵呵,你觉得他们怎样对我了?”
“当然是责难您啦,还命令您回王都盛世城接受学政司的讯问,”玄荧说,“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次学政司的督察团就是冲着您来的。特别是带头的那个姓桓的督察使,从见到您开始就一直拉长着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驴生的呢。”
“呵呵……”女孩的话让世锦忍俊不禁,“臭丫头,真没想到你的百旗语现在说得这么好,连骂人都不带脏字了!”
玄荧的俏脸顿时通红,“可我说的是实话啊。这些年,虽然您在破解上古雪语方面进展不大,但您和亚兴分院的那些学士哥哥们从来也没有松懈过,王都学政司的人干嘛这样咄咄逼人。有本事就让他们来试试,我就不信他们能比你们强。师尊,您是不知道,阿罕气得都要打人了!”
“胡闹!”司马世锦佯装沉下脸,心里却发出一阵苦笑。这个拉比罕,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一个流沙族的小伙子,骨子里却透着岩间人的粗野。
“师尊,”玄荧虽然挨了训斥,却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您跟我说过,天有四季变化,人有生老病死,这些都是自然规律。我们虽然改变不了,却可以探求其中的真谛,获取无穷的力量。只是天地万物、上古万年,我们未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急于一时,就难免会有错漏。所以,当年创立学宫的殷殇祖师才为求真门立下了《探究十条》的训诫,告诫后人唯有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方能扎实稳妥,去伪存真。既然如此,那学政司为什么还要死命催你们破译上古雪语呢?”
这可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司马世锦叹了口气。
学政司始于三百多年前的“四贤王时代”,一直都是王廷监管学宫的重要机构。听说王廷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学宫当年有个叫杀生门的流派,暗中涉及了一件极为骇人听闻的谋反事件,导致当时在位的平王轩辕广德大发雷霆,一举坑杀了四百杀生门徒,彻底取缔了杀生门。此后,平王还专门设立了学政司,用以加强对学宫的监督和掌控。
所以,长期以来,这个学政司秉承王廷意旨,随时都会对学宫的重大事务横加干涉,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只是这次他们连破译上古雪语这种学术上的事情都如此捉急,倒真是有些出乎世锦的意料。
这上古雪语是迄今为止唯一被发现的上古文字,现世都已经四百多年了,一直无人能解,这是全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什么学政司还要如此咄咄相逼呢?难道连他们都会幼稚地相信那个关于永生之力的荒诞传说吗?世锦百思不得其解。
“玄荧啊,”他和蔼地笑着,与女孩并肩前行。“学政司的做法固然有些不妥,但师尊我只管做我的不就行了?”
“可是,”玄荧倔强地昂起头,“他们说您倦怠无能,这真的很不公平。他们不是不知道破译上万年前的雪语密文有多艰难!”
“他们当然知道,”司马世锦语气平静而又坚定,“可他们有他们的立场,这些不是你能理解的事。玄荧啊,你现在还小,将来或许也会成为一名学士,师尊希望你与其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抱怨上,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学着把责难当成是一种提醒与鞭策,你说呢?”
“这……”玄荧嘟哝着,“我只是在替您打报不平,这种气都受得,也就您看得开、脾气好!”
看得开、脾气好?司马世锦在心底发出一阵自嘲。小女孩子当然不明白,二十年的世事磨炼,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唉,当年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