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勾脚用力一踢,我沾沾自喜地瞧那毽子直直飞上天,下一秒,是我被砸到吃痛的鼻子。
“娘娘您没事吧!”身旁的流云立马凑了过来。
我单手捂住脸,另手摆道:“无碍,无碍。”
脑海里只管琢磨:奇了怪了,明明砸痛的是鼻子,为何流泪的却是眼睛?
可能我思考入迷,保持捂脸的姿势凝滞了太久。
流云这个傻姑娘,以为我被自己踢上空的毽子砸坏了,一旁焦灼得不行:“娘娘恕罪!怪奴婢心软,答应教娘娘学毽子,下次任娘娘如何央求奴婢,奴婢也坚决不肯了...”
……其实我只是想不通那问题的答案。
“没事流云,这些不要紧…”我放下手,缓缓抬起一片朦胧泪眼,“我先考你个问题…”
话音刚落,却于不远处辨出一道玄黑色的身影。
李呈乾静静伫在那儿,仿佛自始至终都看着我。
我心头稍愕,理了理衣冠,旋即敛眉颔首地福身。
流云顺着我的反应也回过头,顷刻长跪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再扬起脸时,视线清晰不少,竟望进他浓郁的笑容里。
我继续愕然。想必有什么大喜事,令他今日心情格外之好。
然后,听见他说:"太子妃,你方才真是傻得可笑。”
我愣愣地盯住他。
那么恣肆的笑意,原来,也会因为我。
(2)
从花园到太子书房,李呈乾十指相扣地牵我,一路上引目无数。
素传太子同太子妃关系冷淡,相敬如宾却鲜少宠爱。如今这般举止,可谓亲昵异常,连我垂着头的不知所措,也被仆人们视为小女儿情态的娇羞。
进书房他才松开手,打量了我小会儿,便径自落座,旁若无人地批阅起案上成堆的奏折来。
当今太子圣眷正浓,治国才能卓越。恰逢帝王离京南巡,命其监国理政。
见他忙碌不语,我打算悄悄退下去,刚动了念头,就闻见一声:“定柔,研磨。”
“……是。”
“怎么突然想学毽子?”他头也不抬地问我,“本宫记得你原来对这玩意儿,可是没半点兴趣。”
此番轮到我无语了。并非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个中缘由,实在不太好意思。
“嗯?”他眸中略起波澜。
“呃,臣妾从前囿于涉猎琴棋书画,如今,想拓展拓展爱好?”我有些羞赧。
他朗朗笑了几下,不再细究。
我也赔着笑,心却微微一落。
笑得如此豁达爽朗,可见他当真不记得。
(3)
其实,算件久远的小事。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五年前,十四岁的我嫁给同样十四岁的李呈乾。
洞房花烛夜,除了害羞什么都不懂的两人,通身红装地端坐于床沿。我绞衣袖,他绕手指,一搭接一搭地闲聊着,彼此也如结识新玩伴一样,慢慢熟络起来。
“诶,你会踢毽子吗?”聊到兴浓时,他忽然问我。眼睛亮亮的,像怀满期待的星星,“我想踢,可父皇从来不允。若你也会踢,我们下次一起去央他,看他答不答应。”
我感觉有几分好笑。
那位极人臣的父亲一定料不到,他耗尽心血,把一个资质平庸的嫡长女作为太子妃来培育,琴棋书画从未落下,却在新婚当晚被太子问到,会不会踢毽子。
"殿下,毽子是平民小孩常玩的东西。”我摇摇头,含笑直言道,“我非平民之女,也从未做过小孩子。”
他脸色刹那阴沉,竟然很不悦:"可本宫就会,汐儿也会!”
“汐儿是谁?”
“我最喜欢的通房婢女,她也是宗女。”
闻言我略一思忖,依稀忆起父亲曾提及,太子的通房婢女未来是要收作妾室的。而他当时告诫我,妻不可与妾争,不可因纳妾之事生怨,否则为自降身段。
父亲所言,总是不出错的。
“殿下若喜欢那会踢毽子的婢女,想纳为妾室,臣妾毫无怨言。”
“但家父常说,太子妃身份持重显贵,须谨记贞静容雅,格外通晓礼训女德,琴棋书画。”我自觉友好地朝他咧嘴一笑,“因此,婢女再会踢毽子,至多作妾室,臣妾再不懂毽子,还是能当太子妃的。”
李呈乾继而大发雷霆。我惊诧于他会为这点小事动怒,堂堂太子,竟是小孩心性。
后来我才懂得,从小圣望倾注,被教导恪守规训,以来日继承大统的帝王嫡长子,或许最厌烦的,就是同样一个,从小肩负家族名望,被教导温良恭俭,以来日母仪天下的丞相嫡长女。
他向往的,是能把毽子踢得像鸟冲出金笼,像燕飞向高空的人。
可我不是。
十九岁的苏定柔,无论把毽子踢得多高,都变不回李呈乾十四岁时想要的人。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只因毽子"唰”地冲上天,某一瞬间,也让我感觉那是自己。
(4)
我虽愚笨,尚存自知之明。知他不喜欢我,便不去强求什么宠爱;只维持面上的客客气气,反倒令我甚感轻松。
我有了大把闲暇:作作画,赏赏花,写写诗赋,弹弹古琴……消遣得不亦乐乎。
稍感孤独时,就喊下人们来聊天。半年不到,我把东宫几百个仆婢全聊了个遍。有的下人连流云都没见过,而我不仅认识,还能对她们各自的特点特长侃侃而谈。
为此,我极为得意。
这说明,我若不做太子妃,至少还能当个出色的掌事姑姑。
除外,因从不共妾室们争风吃醋,常言笑晏晏,我妻妾关系也处理得相当和睦。
陈侧妃不停邀我去她菜园里观她种菜;宋承徽天天准时往我宫中递她更新的话本;汐良娣……则是个运动健儿,毽子蹴鞠骑射无所不精,沉迷其中,无心争宠。
一派惬意。
除了每逢落日黄昏时,心中总冉冉升起一丝空寂感。
这五年太子妃当的,实在惬意顺遂。
但,“相敬如宾便能相安无事”处世法则,也有失控的时候。
嫁进东宫以来,太子与我虽偶有摩擦,至多拌拌口角,相互酸一酸。有且仅有一次堪称剧烈的争执,源于我的顶撞。
是被太子,斥作“疯癫无状”的顶撞。是把流云吓到半死,心中永远的后怕。
(5)
按本朝规定,太子妃清晨须循例向太子请安。
那日我举案齐眉地敬茶,直至此刻,一如往常。
而后,他迟凝了片霎,极浅地叹了一声。
“定柔,身为端正贤良的太子妃,你毫无指摘。”太子探身欲接过茶,“但…有些生趣,才更叫人喜欢。”
“啪嗒”一响。我指尖轻颤,茶盏不慎从手间摔落,溅碎满地。
我顿了顿,恍惚着去捡地上的残碎。
流云见势忙替我一齐收拾:“娘娘疏忽,太子殿下恕罪!”
他微眯起了眼睛。
“对不起……”我也怔怔道歉,“臣妾疏忽,殿下恕罪。”而脑海里浮荡得完全是另一回事。
生趣……原来他不喜我,冷淡我,只因我缺了生趣?
可明明陪我聊天的下人们都说,太子妃娘娘竟是如此有趣之人。
“疏忽么?”他目光往我失神的脸上流转一遭,道,“太子妃若身体不适,便回宫休息,这儿暂无需你伺候了。”
流云应诺,刚准备扶我下去。
“殿下,”我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臣妾敢问一句,殿下眼中,何为生趣?”
李呈乾大概被我的莫名其妙惊到了,微眯的眸子登然睁开。
“臣妾确不如几个良娣妹妹娇俏可爱,各具风采。”不待他答,我又道,“因为臣妾总是很矛盾。时常想抛却一切,好换得洒脱肆意一场。”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本宫不过希望你……”
“可臣妾怎么能够呢。”我唇边镌着苦笑。
“父亲是当朝国相,夫君是东宫太子。臣妾与有荣焉,忝居太子妃位。端正贤良也好,木讷无趣也罢,臣妾至多只能止步于此了。”
我直直定上他的晦明莫辨的眼眸:“殿下不喜臣妾的规行矩步却不得不娶,臣妾清楚,理解,甚至十分同情。让殿下不喜,属臣妾之错,臣妾有愧,于是替殿下纳了几个讨您喜欢的良娣妹妹。”
“殿下想感受生动有趣,找她们便是,奢望臣妾作甚!”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原只是心底一小撮无名悲慨,竟愈演愈烈,燃成我从未有过的底气与孤勇,“臣妾曾奉此为圭臬,如今倒觉得很可笑。”
“父亲教我庄重,夫君又让我生趣。臣妾何以为纲?”
“或者,”我神色忽一滞,缓声道,“活进纲常里的臣妾,真是我自己吗?”
许是头脑发热眼睛也跟着花了,我说出这些话时,竟从他眼里瞥见了几线动容。
李呈乾转而戒顾四周,冲我疾言厉色道:“苏定柔!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
“殿下,”我知他是在好心暗示我,但我宁作罔闻,向他淡淡一笑,“殿下见过黄昏落日吗?那您…会惶恐它么?”
“不知怎地,臣妾特别怕。”我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眼前仿佛铺展开一片落暮夕阳,“每当这个时候,臣妾眺望着远方,永远想不明白自己是谁。”
“原本的我,好像很早就被人舍弃了。又好像,是我自己遗忘太久,把她弄丢了。”
“殿下希望臣妾变得生趣,才更叫人喜欢。”我垂眸,喟然唏叹,“可臣妾,也想找到自己。”
太子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容秋水静寒,如一池深潭。似不怒,或怒极。
“说完了?”他问。
“臣妾自知今日言行无状,屡有忌犯,无德继任皇储正妃。殿下若有意废妻,臣妾甘自承恶果,绝无怨言。”我三行稽首大礼,以作辞别,“愿皇太子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苏定柔,你太冲动了。”沉默半晌,他振衣而起,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今日你乘一时之快,讲了这么多疯话,可有一刹考虑过你父亲,考虑过东宫的形象。”
“偏是这些疯话,”我轻摇着头苦笑,“臣妾心心念念字字肺腑,隐忍多时已不愿再忍。今既已脱口,怎妄想过留下退路。”
“臣妾于此位,于此生,都困顿已久。”我再度敛衽一拜,“殿下废妻,臣妾便去将自己慢慢寻回,反而了却臣妾一桩夙愿。”
“废妻?”他挑眉,睥睨我的眸中精芒微闪,声音却浅浅的,“我怎会废你?凭什么废你?”
我仰着脸,看他神色转瞬凛冽彻骨。
“你是父皇的指婚,是苏相的嫡长女。我若废了你,置父皇龙威于何顾,置苏相颜面于何顾。”
“何况,你父亲权倾朝野,二弟素存夺嫡之心,我若废了你,岂不是自损朝中羽翼?”
我仍是满目凄迷地仰头看他。
“娶妻也好,纳妾也好,”李呈乾一笑,淡淡寂寥,“于本宫而言,不过是一个个姓氏,一族族势力罢了。”
他唤人重新沏了茶,抿了半口之后,略一沉吟:“传本宫旨意,太子妃疯癫无状,禁足半年,若非特许不得离宫。流云,扶你家娘娘下去。”
半年……
只是禁足半年。
流云上前颤巍巍地扶起我,一步步地将我搀出太子寝宫。
“苏定柔,好好幽闭思过。”
回眸的瞬息,我与李呈乾视线相逢。他第一次揣着某种深意,极其认真地端视我。
可又不止在看我。
护卫推开门,宫女披来织锦镶毛斗篷,流云撑开伞。我昂首望去。
下雪了。
外面下雪了。
(6)
闺阁之时,父亲曾借景考问一众姊妹,白雪纷纷何所似?
庶妹们一个赛一个的聪敏。有人说,寒风撕裂灰白的天空,就碎成无尽的雪;有的说像丝絮,有的说像飘花;还有说像屑玉,像莹珠,像飞羽。
惟我一个都想不出。
我觉得雪就是雪。
而今,这弥天纷雪,伴着儿时我永远想不出的喻体,如絮离,如花碎,如玉屑,如珠散,如折羽……全部簌簌地沉下来,反落满我一身鎏金绛红的华裳。
倒有几分讽刺。
“娘娘,天冷,咱们快回殿吧。”流云哽咽着劝道。
苏定柔,从小贵为相府嫡女,膺荣无限,偏偏生来资质平庸,远不及庶妹们聪慧。一同读诗书习棋画,却总比旁人迟钝几拍,为此受了父亲不少斥骂责罚。
而那次,父亲说,想不出就照例去外面跪时辰,顺便也好赏赏这雪景。
我想,跪着就跪着吧,跪了膝盖还有手。
这白茫茫的雪地,正好作我画板。我伸探指尖偷偷去涂鸦,画初春的蝴蝶、盛夏的小猫、祖母的枣泥酥、娘亲的桂花糕……
浑然不察自己冻僵的膝盖,湿透的衣服,我只记得雪下得真大,有时没画完便被覆掉了,好可惜。
后来,一双脚印贸然踩烂了我的“画”,我抬头,撞见父亲的一脸怒容。
原以为他会同往常样,先狠狠训斥一顿,谁知他把我拎起来,径直走向母亲阁里。
“瞧瞧你生的好女儿!愚笨!顽劣!”
扔到地上的瞬间,我跪僵的膝盖一阵遽痛,和着父亲这声怒叱哇哇大哭。
母亲亦是清贵世家的女子,骨子里向来高傲,不输阵势地和父亲对峙起来。
“苏檀你干什么!定柔才七岁!”
“你可知她是我最看重的女儿!她是嫡长女!未来势必要去争一争……”
我不愿听见他俩吵架,就独自在旁哭得更大声,直到盖过。
他们反反复复地提着同个词,“太子妃”。
我听不懂。太子是男的,为什么要封妃?
这场唇枪舌战,大抵以母亲的落势告终。
她再未对父亲的严罚厉惩提出过任何异议,常是含着泪,目睹我因学不好跪进雪地里。可我一抬头看她,她又转过身去。
而后提起雪,我仍想不出什么美好事物跟它比拟。
在我记忆中,它是一点一滴消逝,却永跪不到尽头的时辰;总和父亲呵斥时的唾沫星子、母亲脸上不断掉落的泪珠,紧紧连在一起。
(7)
“笨鸟先飞”和“愚公移山”,是流云从小与我讲到大的故事。
语毕,她必要真情饱满地升华一句:流云相信,只要小姐努力,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曾一度深受感动且深信不疑,由此奋发图强,开始彻夜挑灯地背诗诵句,琴棋书画私下练习得愈加勤勉。
虽然更多时刻,我稍一犯困,流云不但没选择点醒,反而贴心地为我披上温暖外袄,助我睡更彻底。甚至在我懊恼睡醒后,还大言不惭地解释,她是在考验、磨练我的意志。
尽管如此,我仍取得不小进步。
罚跪次数眼见着减少,教习嬷嬷的称赞日益频繁。就连每日练习结束后去母亲那儿用餐,我也能强忍住巨大饿意,从幼时不顾一切的狼吞虎咽,逐渐习惯了细嚼慢咽。
母亲常是以百感交集地目光抚我,轻轻念着:定柔真是个好孩子,乖孩子……
等把琴棋书画均研至精绝,规德礼仪再挑不出半分差池,“苏定柔”这三个字终于名动京城。
我像攀到了某根从小仰望的红线,才得以一袭红装,一举逾入了东宫。
红盖头下曾那般胸有成竹:我练得这样辛苦,这样好,好到父亲也露出一抹赞许的微笑,太子殿下,定会很中意我。
新婚是夜,他却问我,会不会踢毽子。
我笑答,明琴棋善书画,熟礼训谙女德,如此,方可胜任太子妃。
时至现今,他告诉我,他娶的不过是一个个姓氏,一族族势力。只需我为苏府嫡长女,就永远是太子妃。
不管阁中历尽千辛,最终能否精通琴棋书画,能否符合温良贤德;不管我当日举止,是忍是嗔是怨是疯……
我的命都是姓给的。
从一出生便全局皆定,往后亦不剩我一丝改动的余地。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娘娘。”流云一声仿佛唤醒了我,“您蹙着眉在这雪地里站许久了,咱们快回殿吧。”
“好。”
既然如此,我那些年究竟在为了什么,拼尽全力,去丢掉自己。
(8)
解足禁后我干的第一件事,是跑到花园里踢毽子。
说实话,禁足期间太无聊了,我不止一回动过在寝宫学毽子的念头。
流云听后一把泪一把涕地阻拦,说东宫里许多物件都是御赐下来的,砸坏了,我俩人也就没了。
其实,万一真砸坏了,我应该没事,但我不想牵连流云,只好作罢。
插满鸡毛的小玩意儿,看着容易欺负,可我刚开始怎么也接不中。
直到某日,我不经意的一脚,那毽子竟势如破竹,直直窜上天空。下一秒,它直直砸回鼻子,眼泪喷薄而出。
再然后,就是太子的笑容。
自禁足算起,我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
他笑得可真开怀,加之我一番泪眼朦胧,他看上去像变胖了。
我怔怔地向太子施了礼,继而背过身去。谁知他立即冲了上来,紧抓住我的手腕。
一霎时两人都有点懵。
其实我只是想转身捡个毽子。
但他的手,好像再没松开。
傻流云从此乐不可支。日日夜夜在我耳旁叨念:太子与太子妃同心同德,一个小毽子就让我们冰释前嫌,破镜重圆。
前半年流云为我之事忧虑不少。见她难得欢喜,我自然顺着她的意,甚至还主动编造一些跟太子的甜蜜小段子,讲给她听。
而我心底,大概是一片清明的。
皇上与皇后,前朝与后廷,无数双眼睛,可一直盯着我俩呢。
李呈乾和苏定柔闹闹争执便罢了;太子和太子妃,总归是要永远恩恩爱爱,和和睦睦的。
但不知怎地,看过我被毽子砸后,他对我的态度确乎温柔亲密了许多,甚至到了能招来个别妾室嫉妒的地步。
“嘻嘻嘻,小别胜新婚嘛,嘻嘻嘻……”流云歪头傻笑,解释得暧昧又油腻。
我不太明白,只好受着。
李呈乾越来越会为了芝麻大点儿事跑来我寝殿。
“定柔,今天侍读大人夸我了!”“定柔,父皇早朝时对我大加赞赏!”“定柔,你给母后准备的寿礼她很喜欢,叮嘱我多带你去陪陪她呢!”“定柔,父皇亲征高丽,准许我监国了!”
有时是握着我的手,有时将我拥在怀里。
“你放心。”他眸子亮亮的,像极了大婚当夜我抬眼瞥见的星光,“我一定会让我们的未来,越来越好。”
终于有东西,值得我们共同期待了。
心下忽如牵来一阵轻风,撩动十里花灯。
我似乎,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翌日,皇后病危的消息传遍东宫。
(9)
下人来报时,我正在太子旁研磨。听罢,他神色只一滞,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然后独自批完了整夜的奏折。
次日进宫的马车上,他仍是一言未发,一张略捎倦意的脸沉静如常。直至急步奔入立政殿,他“嗵”地扑跪在皇后床前,倏忽间,泪如雨下。
“我来迟了…母后,我太迟了…”
皇后娘娘仰躺在凤榻上,嘴角动了几动,终发不出声来。她慢慢伸起半截手臂,一下一下地轻抚太子的头。
李呈乾埋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我立在一边,觉得皇后娘娘也想哭,可她一双眼睛全凹陷进去,像两口枯死的深井,掉不出泪。
于是我就哭了。
记忆里,她还是那个悄然出现在身后的大姐姐,柔声问道:“定柔为何不上前,与呈乾哥哥他们玩呀?”
我说,我不会。
“那…你陪我玩好不好?”
我终于有了点戒心,抬眼巴巴地问她:“你是谁?”
她蹲下身,一双弯弯笑眼明澈如溪:“你猜我是谁?”
那目光流进眼底,仿佛用无数载春光吻过,采满了天地间的花香。
我呆呆看痴了,说:“你真好看,是天女姐姐。”
她即下笑得全身发颤。
之后我才知晓,她竟是皇后娘娘。我想,当皇帝可真好,能娶仙女当妻子。
但皇上不止纳一个美人,岁月微晃,我眼中的惊为天人,在他心里早已下凡入尘。
明明过着色衰爱驰君恩薄的日子,可她还是很温柔。
每逢太子与我闹摩擦,想和解又碍于面子,皇后娘娘便邀我们去她宫中。我们一来,她必要亲自下厨,做满一桌菜才罢。皇后娘娘厨艺绝佳,吃完整桌美食,我俩撑饱了肚子往往心情大畅,立马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她不止一次的向我洋洋得意,若不做皇后,定能当个天赋异禀的厨娘。
我很喜欢皇后娘娘。
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看到最真实最彻底的李呈乾。也因为,在我回不了家的日子里,她总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后,儿臣待会儿就向父皇请奏,长居立政殿,日夜侍奉您……”太子攥着皇后娘娘的手,泣不成声。
凤榻上的女子情绪突然变得极其激动,张大口急急的喘:“不,不…”偏气连不成一句。
旁侧的贴身婢女不忍见,解释道:“太子殿下,娘娘的意思,是要您以国事为先,切莫因她与皇上嫌隙,惹皇上生厌。”
皇帝近来忙于筹备亲征高丽之事,皇后病重都鲜少探望,举国上下的繁杂政务更全有赖太子协理。若在此紧要关头,他奏请卸去监国之责,侍病中宫,将明摆着忤逆圣意,引龙颜不悦。
“但母后您病重…”
她似耗尽全力沉沉扬了扬手。
近婢会意:“殿下,皇后娘娘请您离开。您探望一日,也该回东宫了。”
太子固然不肯。
我耳语劝道:“再待下去,父皇知道了怕是要不满。”
离殿之际太子深深回望了一眼。我亦看了眼,皇后娘娘仍是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气得令人难受。
她一定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最终一句没法说出口。我真想再吃几道她做的菜,可她已经不能下榻了。
(10)
自进宫探病后,太子仿佛换了个人,从此沉郁下来。不再似原先那般,遇到点小喜事就兴高采烈地跑来我殿中。相反,几次为数不多的看望都是奉例行事,草草用完膳,随意寒暄一二,又独自闷回书房里。
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却不便当面多问,他也未曾同我倾诉。
但得益于唠嗑的天赋,我的耳目布遍东宫,从下人那儿打听点消息还是很容易。
耗费十四盘瓜子,我旁敲侧击了二十多种版本,最终提炼出一个集大成者。
皇后娘娘时日无多,太子面陈侍疾中宫之请。圣上御驾亲征在即,果断回绝,谕令太子继摄监国之职。太子仁孝不肯,再请奏,太极宫内龙颜震怒,斥骂太子不顾大局。
“如此儿女情长,来日何以临御九州,执策天下!你,拿什么配这储君之位!”
众说纷纭的版本里,惟有这一句怒骂分毫不差。
我能想象皇帝赤红的脸色,勃然的拂袖,颤抖仍直直对准的指尖。
可我单单为这一句心沉至谷底。因为我也能想象,当时跪在地上决意求旨的他,听到这句话该多难过。
不愿留终生遗憾,扛负了所有意料之中的盛怒,却被这句“你拿什么配储君之位”,始料不及地扇了重重一巴掌,脑中嗡嗡响满,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
恐怕他的二十余载,分分刻刻莫不是为了圣心欢喜。哪怕刚嫁进东宫那几年,他并不中意我,却也待我极好,只因苏定柔是父皇指婚的女子,他不愿令父皇失望。
自协理政务以来,他愈加不舍昼夜的倾心倾力。太子书房一天需研九次墨,燃尽蜡烛三十根,晚上的提神茶要端七次;若他犯了盹,则拍喊捶打骂均恕我无罪……这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一晚,他平卧于我身侧,忽道:“定柔,其实本宫从小并非天资最聪颖的皇子。”
“没关系,”我伸去捏了捏他的手,“臣妾也不是。”
而我眼里,一直努力装作熠熠生辉的他,从来配得起这储君之位。
经年久隔,我亦假想过,倘若没皇帝这句话,他是否,还当着那兢兢业业的太子。
我们是否,还装着熠熠生辉的样子,按原本的轨迹,彼此已登上了万民朝贺的顶端。
可命运所有的拐点,哪来得及想如果。
(11)
后续之事,我已不能从明面流言中打听到了。只每当太子退朝回宫,我常隐隐觉出一股日渐深刻的矛盾,在他一举一动的躁郁里如潮暗涌,仿佛随时会迸发喷薄。
天家父子,大抵多易生分歧如此。而血浓于水,总将消弥。
我顾自开解道,不敢深思下去。
直至某回请安,哪个良娣不慎说漏了嘴,我追究才知,早于半月前,太子第八次奏请躬身侍疾,皇帝彻底触怒,气极之下,明令禁止太子再踏入中宫半步,违者斩立决。
一道诏书下来,遑论侍疾,竟连探病见一面的机会也绝断了。
他怕我担忧,全东宫独瞒了我一人。
我亦怕让他添虑,只好继续佯装不知。
尽管提心吊胆,日子尚能在一片粉饰的风平浪静中维持下去。
惟有不同,是来往东宫的人骤然陡增,且多为当朝才能拔尖的高士名臣。
太子说,他们都是皇上新设给东宫的谏臣,专负责对他严加督管。
“陛下还是器重您的!”我松了口气,欣喜溢于言表,“殿下要快点振作起来。”
“器重?振作?”他长眸微睐,冷哼道,“他派的这些老东西,一个比一个会管闲事。”
我霎时无措。
不久,中宫仙逝,举国悲恸。
太子与我都错过了皇后娘娘最后一面。而娘娘怕加剧父子间隔阂,至死未向皇上开口求见太子一眼。
人谓,皇后芳华薨逝,帝王情深义重,阖宫上下,无不极尽哀荣。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芳华已成一沓沓漫天黄纸,满目素缟是一幕幕徒劳且难共的深情。
越热闹的葬礼,越薄凉。
数天后,皇帝带兵离京远征高丽,储君监国。
一日傍晚,我正帮太子烹着他夜间必饮的提神茶。
“娘娘!娘娘不好!”流云突然闯进来,高呼,“太…太子殿下宫变了!”
我站起身挪了几步,旋即两眼昏黑,轰然倒地。
(12)
政变那几天,我紧紧抱着流云,蜷在寝殿,哪儿都不敢去。
风雨喑哑如晦,乱马厉啸长鸣,剑戟厮杀抄斩整座东宫。
我把眼闭了又捂住,耳朵里仍穿刺着血肉的声音。
“流云,点灯!”
“娘娘已经……”
“多点些…再多点些…”
夜间我燃满所有的烛灯,纵使寝殿已亮如白昼,却依然无法入睡分毫。
我害怕那些随即会破门涌入的暴乱,怕身后突如其来的冷箭,怕暗处忽现明晃晃的白刃。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政变,要谋逆,要自毁与生俱来又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
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曾许诺过,值得我们共同期待的未来,已凝成这阖宫的血泊与遍地尸骨。
我极难入眠,梦里全是狂雨摧城;我时常惊醒,醒来窗外厉风嘶鸣。
可无数血腥交叠的画面,风吹不散,雨淋不走,反而刀光剑影地掺和在一起,化作腥风血雨纠缠我的身体。
太子。夫君。李呈乾。
我不清楚他在哪儿。
可我怕死。我只怕自己死掉。
父亲随帝出征,远在高丽,获信几率渺茫。但我仍不眠不休地传书,一封连一封,求他快来救救我。言辞间惟剩贪生怕死的狼狈。
无数的石沉大海里,总算盼来一封回信。我急急展开,抚着父亲熟悉的字迹刹那盈泪。
他说,高丽胜仗在即,他已承圣旨,联合辅国将军班师回朝,让我再挺一挺。
空悬多日的心稍稍落地,只因父亲这些话,无边无际的黑夜终于有了一丝曙色的尽头。
“太好了流云,”我抱着她喜极而泣,“马上要获救了,不用去死了,我们不用去死了……”
“娘娘,太子殿下……”
我一怔忪。
花草初发,春意煦煦,少年陌上如琢。
晚天欲雪,炉边醅酒,执手娓娓叙谈。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我们的未来,越来越好。”
可我的曙光,是他的尽头。
(12)
苏丞相联同大将军率兵回宫,短短数日,便以迅雷之势镇压了这场闹剧般的政变。
帝王凯旋归京,也杀伐果决地下了旨。
皇太子李呈乾图谋反叛,罪恶山积,当伏重诛。但顾念父子旧情,废黜储君之位,贬为庶人,流放黔州;改立仁孝宽厚的皇三子为太子。
群臣皆呼,圣上英明神武,万代千秋。
不日,素来强健的皇帝大病不起。
同一时段,父亲来了信。
信中道,我虽为废太子妃,但毕竟与此事毫无瓜葛。作为此次平反谋乱的功臣,他向圣上讨要的唯一恩赏,是一道休废太子妃苏氏的圣旨,以免我随废太子流放之苦,给我重回苏府的机会。
皇帝踌躇再三,无奈之下终应允了他。
父亲令我尽快做好决断,早日答复。
信传来时,正逢一个天光潋滟的午后。
停息了多日风驰雨骤,庭院日光鼎盛,一朵朵的,如粲然开进眼底的大片木棉,温暖炽烈。
这场血洗的宫变让我彻底明白,剥尽一层层熠熠生辉的外衣,我只是个在大生大死面前,宁求苟活的平凡小人,没有勇气再历经一遭兵荒马乱,颠沛流离。
毋庸去那南蛮之地,继续留在京城,重新做回相府至尊至贵的嫡长小姐,延续前半生的锦衣玉食,荣华安宁。
对我而言,无疑是能奢望到的,最好的归宿。
我提笔,信里答应了父亲。
曾生怨,自己的命都是姓给,不留一丝改动的余地;而今道,竟仍靠这姓,才保下了我最后的结局。
收笔时,窗棂外又见落暮斜阳。
往日我临着它,伴随心中冉升起的空寂感,日复一日地叩问自己一个永远想不清的问题。
眼下,依然没有答案,但我不得不去和李呈乾辞别了。
月上梢,溶溶地西斜,晃着他庭前梨花一树浅浅疏影,一池淡淡风香。
我刚走近殿门,就闻见里面传来几盏酒杯滚地的声音。他低骂着一些含糊而隐约的呓语。静了静,或许在弓腰去捡,转而又是几声掉落。
我手攀上门环,想进去帮他,却听到阵阵剧烈的咳喘。夜色寂静,它们便格外清晰刺耳,如同利刃用尖锐划开了胸口,露出我此刻心底的一际荒芜。
我知他遗传皇后娘娘的气疾,早埋下病根。只是这些年,为了不负圣望所托,励精图治,他强撑着缠身的政务,一直在搁延病情。
匾额上“东宫”两个金漆的大字,昭显赫然。
我反反复复地拭看眼前这座宫殿,忽然就走不进去了。
半倚着殿门的手决然附上,又徐徐垂放;手心再贴近,再缩回;一掌,一落,又一掌,又一落。
无数次叩遍这无声的门。
我在他宫殿前缓缓蹲下,起身,又坐下,坐在冰凉的天阶上,支着头,望那高高的月亮。
今夜是满月。
满月就是,花月好良宵,月满人团圆。
刹那间,眼泪夺眶潸潸往下流,一颗接一颗,一串连一串,接都接不住,擦也擦不完。
今朝别过,山高水远,如隔天壑。
原来,我还剩这一缕不忍心,还为他剩下了这一丝舍不得。
不舍同他永无见日,不忍他离索的余年。
是他说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我们的未来,越来越好。
他有亮亮的眸子,像极了大婚当夜抬眼瞥见的星光。于是我始终记得,心下那忽如牵来一阵轻风,撩动十里花灯的感觉。
我此生,活进伦理纲常里,活在矩步规行中,不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意。
我只有这一点淡淡的期盼,淡淡的喜欢。
是还未铺展便被溅了血色的期盼,是还未待放便猝然折落的喜欢。
可毕竟给过我这点期盼与喜欢的,也惟他一人而已。
回宫后,我怔然摩挲着那纸还未寄出的信件。然后在烛光里,一字字烧掉了它。
曾经以为,自己的命数从出生就全局皆定,往后不剩一分改动的余地。
如今,我还想彻彻底底由自己选一回,哪怕只是顺着一点点心意。
我重新向父亲致笔。
从一而终。恕女儿福薄不孝,突来倔强,想走完自己的命数。
(13)
说来结气,我怕伤了李呈乾的自尊心,在心底百转千回地斟词酌句,委婉试问他谋反的原因。
这个人,竟然置若罔闻拉我下马车,说他肚子饿了,让我陪他逛逛草市,去买黔州特色猪蹄。
我骇了一脸。
他轻轻弹了下我脑门,笑道:“想什么,边走边说。”
不过,李呈乾品味确实不错,黔州猪蹄真的很好吃,是京都没有的风味。
在熙来攘往的小摆摊处,我们两人恭坐如钟、形止端雅、缓咀细尝,天定风华地吃完了九大碗猪蹄,是以成为该摆摊的一段传奇。
我夸他,不愧曾是治国揽政的太子殿下,如此具微的民风民俗都一清二楚。
语一出,才觉自己失言。
他仿佛并不避讳,反笑了笑,周身落魄潦倒,惟余一双眼睛狡黠又清亮,似个叛逆的孩童。
“你不是想问,我为何要谋反吗?”
我颔下头,嘴边的猪蹄瞬间就不香了。
“因为想试一试。”末了,他又补充道,“因为,没意思。”
李呈乾招手,在摊主惊愕神色中,点来了第十碗猪蹄。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在其间步步为营了大半辈子,严以律己,谨言慎行。到头来,依旧错过母后的最后一面,换得他一句德不配位罢了。”
说完,他一阵捂心猛喘,扯出胸腔沙沙的空响。我忙喂他服下随身携带的药。
我知他并非病情突然加重,只是无需再忍瞒旁人了。
“兢兢业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李呈乾哑着嗓子,目光在一片香热的氤氲后,淡淡飘远,“倒不如一次宫变让我痛快,一场厮杀令我解恨,一旨流放给我真实。”
我认真听着,似乎有些理解了。
李呈乾,只是终于踢起了自己的毽子,让它像鸟冲出金笼,像燕飞向高空。下一秒,那毽子反向坠落,狠狠砸痛了他。
但他,已不愿再捡回。
“日日周旋于朝廷各派势力中……”他收回目光,忽朝我温柔一笑,“也不如,只剩你在我身边心安。”
我埋头咽到一半的猪蹄差点呛出来,他如沐春风的笑意僵在脸上登时很尴尬。
我咳红了脸,摆摆手让他继续。
李呈乾轻勾唇角,像是报复般,从我碗里气定神闲地夹走了一块猪蹄。
“我生来便是嫡长子,得天独厚,万千圣宠。父皇常说,他最爱重我,所以对我的要求最严苛。”
“但有时我真不明白,父皇倒底,是爱我这个儿子,还是仅仅在爱惜一名储君。”
想起自己类似的身份,我忽来感慨,放下筷子正色道:“或许在圣上看来,您既是储君也是他的孩子,二者兼于一身,并不冲突。”
他摇摇头:“父皇于我,是君威,是典率,是畏惧,他让我冷让我热,唯独……没有感受过家人般的温暖。”
“这二十余年朱墙深宫,我唯一能感受的温暖。”他再度急喘,喘得脸都在抖,眼里却漫着深深沉沉的眷恋与悲怆,“已经薨逝了。”
我心下也凄然。
像月色一样高悬于天边的皇后娘娘,一直是我和李呈乾,时时仰望而永不可触的哀伤。
“定柔,你曾说,你此生活进纲常条束里,若我废妻,便去将自己慢慢寻回。”
“……不过是一句疯时的蠢话罢了……”
忆起昔年在冲动之下不切实际的坦白,我有几分赧然。
“不,你比我通透勇敢。”
当我们起桌离开时,摊主明显为他供不应求的窘境,长长松了口气。
“听你说那些话时,我虽面上装着冷冽,其实常有同样的困惑。但想法冒出来,又觉得自责,觉得愧疚。”
我沿着街市缓步摇行,听他潺潺如诉。
“我既身处高位,怎可如此自私纵性,仰愧君恩厚望,俯怍天下苍生。只好时时抑下去。”
李呈乾忽然驻了脚步,从街边买下一只小小的兔子花灯,递进我手心。
我茫然接过,工艺粗糙的花灯闪着微弱的莹光,刚好能照亮他低头一瞬,平和也浅浅羞涩的微笑。
“但至少那次我渐渐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她与我是一样的。”
我听他的话都听杵了,怔怔凝在原地。李呈乾却显得毫无察觉,反而蹲下身,状似无意地逗弄着我手中的兔子灯。
“所以,我想许诺自己和她,一个最好的未来。”
“虽后来……”说到这,他垂了双眸避看我,眼下覆落如乌云的阴翳。
“宫变之前,我其实写过一份封废妻书。想着如果失败,让你脱离我,彻底远离这里,也算圆你当初一桩夙愿。”
他的一言一句,像密密麻麻刺进心底的针,绣开事情背后的真相。可我就是疼,生生的疼。
“苏丞相向父皇讨要的那道圣旨,父皇原是坚决拒绝的,一是实在不合礼法。二是……”李呈乾寥淡地笑了笑,道,“或许,他也不忍我直至流放,还孑然一身吧。”
“但,你知道的。我的病……恐怕时日无多。就把废妻书递给了苏相,要他拿着我的亲笔,再去求求父皇。”
李呈乾忽又停驻脚步,摸出自己的绢帕,帮我擦了擦眼泪。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那个我们讳莫如深了一路的词,此刻猝不及防地扎入心间,遽然的刺痛。
我扯落他手里的绢帕,恶狠狠扔在地上。李呈乾一愣,看我不顾形象地直接拿衣袖擦眼泪遮鼻涕,嚎啕大哭起来。
他大抵也是很难过的,却仍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没承想,我魅力这么大,你这么想当我的小寡妇啊。”
我哭到快不省人事,哭到过路行人以为我被李呈乾欺负,而纷纷向他投去嫌恶的目光。
他无措地伫了会儿,长叹一声,弯下身,默默捡起我丢到地上的绢帕,仔细拭干净,又像哄一般温柔地,轻轻塞进我手心里。
“对不住。”
“对不住定柔。”
他极低极软的语气,用尽余生来不及弥补的温柔。
“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夜空倏忽炸放极其绚丽的烟花,哗啦啦地铺满天。
人群霎时涌涌热闹起来,兴奋的欢呼,沸腾的幸福,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我们融入其中,就仿佛我们也是。
李呈乾抬头望那烟花,牵起我沾湿泪水的手,眸子也染上几分喜悦,含了淡淡憧憬:“新年快乐。”
我亦微微昂首,五彩斑斓纷纷天真无邪地扑进眼里。
那晚,我们从未像那晚,这样释怀的畅谈,这样愉悦的亲昵。
历经病故、失势、宫变、流放,我们至少拥有过那一天的美好,美好到我忍不住奢望,奢望下一秒便是一个平凡而崭新的开始。
为什么。
为什么却偏偏快到了最后的结局。
(14)
流放已近一年。
这一年,他彻底卸离了国政,我彻底诉别了宫事。日子就像一条光滑的绸,我们顺着它平淡简单的快乐,滑溜溜地游荡,每天荡满无边无际的幸福。
不过,李呈乾特别爱拐我去逛街市。
黔州穷僻,即使是最繁华的街市,商品工艺也普遍粗糙,不比京都。尽管如此,他常一时兴起,总逛着逛着便无缘无故地买下许多东西送我。
起初我还挺开心,欣欣然地表达感谢,直至每次手里满到拿不下,就不太开心了。
哪天我忍不住,细声询他,为何对买东西如此热衷。
李呈乾似有憾地挠挠头:“先前我忙于政务,从未如布衣夫妻般,亲自陪你逛过街市。总是东宫得了什么,就往你殿里赐下一大堆,也不过问你真否喜欢。”
“如今我病……”他滞了滞,及止道,“总之,想弥补一番。”
我更纳闷了:“你现在塞的一大堆,也没问我喜不喜欢呀。”
他愣了一下,轻笑道,也是。
“但亲手递给你的感觉,总归不一样。”半晌,他又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颔首沉吟,目光亮亮地问:“你会放烟花吗?”
不知怎的,他浑身顷刻狠狠一僵,瞳眸蓦地震大。
而我还顾自沉浸于喜悦里,回想起在苏府,一家人团团圆圆,赏新年烟花的好时光。
“瞧你这种贵胄皇子,准没亲手放过。”我笑着揶揄他,“小时候,我可背着父亲,偷了流云不少烟花玩。”
目光转远跳了跳,逡巡一圈随之定住。
“诶,那儿好像有卖,你等等我啊,”见李呈乾深埋下头,还以为他难为情,便笑意愈浓,“我马上就来,我们今晚一起放。”
奔到烟花摊前,我仔仔细细地挑,心情像挑糖果的小女孩,这个也喜欢,那个也想要,小礼花、大喷花、烟花棒、炮竹筒,买了整整两大袋。
折返时,我心满意足地提着两手烟花,抬眼望见前面围了一圈人。我下意识猛冲了进去,李呈乾果正极其难受地倚倒在木柱旁,手紧紧扣着胸口。
我即刻喂了颗气疾应急药丸。
药丸竟不见效。
他靠入我怀里,无力地去握我的手,嘴角动了几动,终发不出声来。
偌大喧嚣从四维人群中涌来,却如浮悬头顶,微不可闻。我怔怔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双肩的颤抖。
那病状,分明和皇后濒死前一样。
(15)
回到家,我边丢着魂,边循着依稀的记忆,按太医为皇后娘娘开过的药方,给他熬了药。
服下药后,他神色稍缓,略略能说些话了。
李呈乾一醒,我立换出笑靥与他莞尔相视,甜蜜蜜地追着他看。盯到他红了脸,撇过头低骂一句,“苏定柔,你挺放肆”。
若搁半年前,我遇他今日这般,大抵是免不了一顿痛哭流涕的。
但如今不能。我不能在他面前流泪。
无论未来还剩多少时日,留给他,抑或是留给我,我都要许他最快乐的余生。
傍晚,我提前煎完药,悄悄在后院摆好两张小板凳,中间拾柴堆叶,燃起一簇火。
待夜幕四合,我在门后探过半个身子,朝床上的他一招手:“李呈乾,快起来!”
他放下书卷,淡淡含笑。脸色白白的,仿佛这笑意也若雪即化。
我帮他系好长斗篷,挑了挑,把手中我认为最好的一根烟花棒递给他。
许是太久未亲碰,围着彤彤冒窜的篝火,我竟有些紧张,伸出去的烟花棒小心翼翼地挨了挨火边,又马上缩回来,反复几次也未能如愿。
李呈乾在旁看着我,神情从好奇到狡黠。他眼中掠过一丝捉弄,趁我不备,抓住我手腕往火里猛然一探。
我关上眼吓得哇哇直叫。
微微张开时,我们手中的烟花棒“嗞嗞”亮了起来,忽明忽暗,在黑夜里一下一下地开着花。
红烈的火,白亮的光,“嗞嗞”的热闹。
我在一片火光交织里,默默侧头去看他。
他正盯着烟花棒入神,眼底闪起繁星般的微光,像心怀期待又得到满足的孩子。
那是我最熟悉的光芒。照亮过我淡淡的期盼,淡淡的喜欢。
不一会儿,烟花棒烧完了,周遭暗下来。
他也侧头看向我,愣了愣,忽而轻轻笑了。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淌回我脸上,清澈而温暖。
他自不能说话后,就总是这般久久地凝看着我。
看得我满心欢喜,又如刀绞痛。
我们继续玩了一会儿,他便显得不胜乏力,只好进屋躺着。
除夕前夜,李呈乾病情似乎骤然加重,僵躺在床榻上,已无法起身了。
我清扫屋子,喂完药,生了些炭火,帮他掖好被角。
想起今是除夕夜,顿觉得家里有些冷清。
往年除夕,要么是在苏府,与一大家子兄弟姊妹吃着团圆饭,要么是在东宫,和流云宋侧妃汐良娣她们边赏家宴边磕瓜子。
哪怕是去年此时,倒也有李呈乾在我身侧,陪我说说话。
可现下,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托着腮,百无聊赖地问他:“喂,李呈乾,你能说话吗?”
他闭着眼,沉沉不答。
“要不我去后院,放点烟花热闹热闹吧。”
他仍是闭着眼,沉沉不答。
我自顾自走到院子里,拿出一筒礼花,擦了火柴点燃,旋即退后。
第一束小光苗“啾”地射上天,霎那捧开硕大的花,散成缤纷的星点,如雨幕般吹落下来。
我兴冲冲地奔回屋内,守在他床边,道:“你听得见吗?我放烟花了。”
他当然没有回答我。
窗外一簇簇烟花极其绚丽,哗啦啦地铺满天。
真热闹。我心想。
思绪飘向去年,我们伫立在街头,涌涌的人群,兴奋的欢呼,沸腾的幸福。
那时的李呈乾,还能抬头,还能看烟花,还能牵我的手,眼睛还能睁开,染着几分喜悦,也还能说话,含了淡淡憧憬。
他说,“新年快乐。”
人一寂寞,思绪就乱飘荡。
我又想到京都。此时,苏府会不会也正放着烟花;还有那东宫的新太子,他们是不是也在赏烟花。
“真是盛世的烟花啊。”我跟李呈乾感叹,“这盛世,也有你一部分功劳呀。”
他依旧闭着眼不做声。
我打趣道:“那烟花升得好高好高。你看,是不是比你那破毽子踢得高多了。”
可除了我单方面的喂药和掖被子,我们已经没法有任何互动了。
一筒礼花放完,世界又归入冷寂。
我突然感觉很累,静静趴在他身上。
“……李呈乾,快醒来看看吧。”
“烟花都没了,你让我看什么啊。”
我惊得霍然弹起,以为是幻听。
“我说,烟花都没了,你让我看什么。”李呈乾又重复了一遍。
很奇怪,此刻的他宛如焕然痊愈,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正双目带笑地望着我。
他居然能说话了。
虽然声音极难听难辨。他居然跟我说话了。
我瞬间笑得比烟花还灿烂,连连答应,冲进院子,翻捣剩余的烟花。
哪知两大袋烟花被我前几日打发无聊,竟差不多放完了。
我懊恼,但不死心,继续翻捣,终于摸索出一筒礼花。
我急切地点它,没燃,再点一次,估计受了潮,还是没燃起来。
我在心里暗暗威胁。
事不过三,第三次,你必须给我成功!
结果它就真的炸放了,也差点炸放我。
我笑吟吟地仰望它在夜空多姿多彩。它一定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
“李呈乾!”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屋,“我成功了!”
“李呈乾,醒来!我知道你能说话!”
“你刚才就说了话!李呈乾,你快醒来!”
我故意扬高声,冲他床榻嚷嚷咧咧了许久。但他好像,又不说话了。
盈盈笑容挂在脸上,我却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良久,我继续笑了一下,摇摇头,又颤着手,去摸了摸他脉搏。
烟花在放,真吵闹。
我若无其事地沿床坐下,慢慢紧捂住他逐渐冰凉的手。捂得很热,直到它和我手心温度一样。
烟花还在放,热热闹闹的。
它要是能永远放下去,就好了。
“李呈乾,”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它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今夜是除夕。”
但如果烟花尽止了,也没有关系。
“明早是元旦。”
毕竟我习惯了这样的夜晚。
“新年快乐呀。”
趴在床边,守着一个不能说话的人,说了一宿话,的夜晚。
……
“李呈乾,你也祝我一句,新年快乐呀。”
……
烟花灭了,夜色沉默得很彻底。而我似乎有意将自己融进这冗长的沉默里。
头顺着他僵冷的手臂缓缓下滑。
脸深深埋进他盖着的被子里。
被子里,是我一深一浅,拼命的呼吸。
他不应答,但我会原谅他。
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想,我只差承认,他已经死了。
“定柔,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夜与我,俱沉默,冗长得像暗黑色的海。耳边偏偏萦绕着这一句清晰,如同连绵起伏的浪潮,把我溺亡在回忆里。
所以,宁愿回光返照,也要支开我去放烟花,因为怕我太难过,是吗。
李呈乾,是吗?
不管捂多紧,他的手还是彻底冷了。
我像认命般,缓缓松开了他。
可李呈乾,你明明已经给够我了。
那是,怎样欢悦着滑过的日子,是我们此生唯一有过的韶华,如你最后的温柔一般,一直温柔地弹跳在我心上。
直至此刻。
李呈乾,它直至此刻。
在这爆竹喜声连天响彻的除夕夜里,我一遍遍低吟浅唤你的名字。
“李呈乾,李呈乾,李呈乾……”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谢谢你。”
却只想告诉你,这三个字而已。
隔日元旦,我亲手把李呈乾埋葬了。
墓旁边,放了一只崭新的毽子,一筒崭新的烟花,和一册流放时,他仍坚持在读的旧日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