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弟魔?”
……
“我想……我是被扶的那个。”
工作多年,却依然被姐姐担心。
嗡嗡……
龙威拿起手机。
“喂,姐。”
“妈说你回家了,放宽心点,工作哪会事事顺心。”
“嗯。”
“吃晚饭了没?”
“正准备吃。”
“好久没吃老妈做的?菜了,我都有点馋了。”电话那头说道。
“行,知道你到家了就好。给爸妈带好,我还在炒菜,先挂了。”
“来,多吃点,今天妈做了很多菜。”
还没等父亲落座,他就先吃了起来。
“还跟小时候一样。”妈妈笑着说道。
“啥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你看,这一桌子菜又吃不完。”父亲边擦手边说道,“以前走在村里,村里人都夸我,你家娃考上大学了,有正式工作了。现在都在问你家孩子有对象没啊,结婚没啊?”
“你以为是买大白菜啊,随你挑?再说了,就算是买菜,去晚了,也卖光了。”龙威半开玩笑地说道。
虽然先前工作让他不太开心,但回到家里,整个人还是放松了很多。
听到这句话,一家人瞬间笑了起来。
“你心态倒是好。”父亲说道。
“对了,妈,那个……吃完饭我想去看看占文。”
“两个大学生,两个都没结婚,刚好凑一对,负负得正?”父亲又说道。
“老爸,不愧是读过4年高中的人啊,知识都没忘,肯定是高四那一年,数学老师单独帮你加餐了吧。”说完这话,龙威哈哈地笑起来,坐在一旁的母亲也跟着笑起来。
“别听你爸瞎说,”母亲说道,“那个你要去看占文,这个点应该还在牛棚里。隔他们家几十米的地建了个牛棚,你拿个手电筒去。”
他穿着一双旧靴子,低着头在清理牛粪,上身穿着一件破洞的白色背心,身材略微有点发福,跟过年时见到的,似乎显老了点。
龙威就站在那里不说话。占文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注视着他,下意识地回头,脸上糊着泥点和汗渍。
“咦,你咋过来了?啥时候到的?”
“刚到。”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真不好意思,要不你去屋里坐会。”说完就往屋里走,打开了灯。
“你看我这一身脏的,臭的也不好跟你太近了,我去洗洗。”
“没事啊,都是农村长大的,我小时候不经常放牛?村里人都叫我牛娃啊,你……”龙威似乎意识到,好像这时不该提自己小时候是个放牛娃的事。毕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过了几分钟,洗完脸的占文回到了里屋,脸上手上都还滴着水。
“让老同学见笑了。”他怪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这要……当农场主啊?”龙威开口说道。
占文听完哈哈大笑。气氛比刚才轻松了很多。
“过年那时,你还说去长沙,现在怎么?”
“本来那天车票都买好了,结果公司老板说,今年要降薪,我一算除去租房的费用,一年也省下不了多少钱。”
“那换个工作?长沙这么大,工作机会也多。”龙威说道。
“现在哪个行业都不好做,你也知道我大学学的是农学专业,隔行如隔山。”
“也是!”
“怕还有别的原因哦。”龙威问道。
“嗯……”占文嘴角微微一扬,欲言又止。
“有对象了?谁家大学生愿意跟你回山村里哦?”龙威略带调侃地问。
“建桃。”
“哪个建桃?”
“我们村那个。”
“嗯……她不是读完高一好像就不读了么?你们俩还有联系啊?”
“有共同语言不?”龙威下意识地问。在他的观念中,尤其现在又是当老师,总是想当然跟学历挂钩。这一点跟他父亲还有点像,不知道是遗传不?
“我们也是过年那段时间在村里遇到的。然后我母亲生病了,我在家里方便招呼,我哥一天不着家。”
“啊!阿姨生病了?什么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病的原因,他啥都刨根问底。
“脑淤血,前几年攒下来的钱也差不多投里去了。找一个学历匹配的,这个情况,这个经济不太现实。”
“我现在除了个学历还有啥?对方能看上我就不容易了。母亲也是希望我能早点成家,她怕她……”
“在农村也得吃饭,我想我在大学学的专业跟这行多多少少有点关系,所以在村里谋个生。父母供我们上高中、上大学,劳累了一辈子,病根也是那时候劳累过度留下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哎!我们亏欠了太多人。”占文似乎诉说着这一切。
龙威就这么坐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
在从牛棚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占文说的那句:“我们头顶光环,却亏欠了太多人。”
脑海里浮现出至今都让他难以释怀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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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读职校。”
“我去学技术。”
龙欢从地上捡起她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约定过的,考不上高中就不读。”父亲低声说道。
“还有,你是姐姐!”
“姐姐”——拆开是“女”和“且”。
古人说,“且”是支撑的柱子。
所以“姐姐”,大概天生就该是家里的那根梁。
父亲高中毕业,1966年生人,在农村,那个年代读过高中的并不多。所以父亲一直对高中,及更高的学历,有一种执念。
“你弟弟还没来啊?”旁边同学问道。
“要不你先吃我的。”
“不了,你的菜也要留着自己吃。”说这话时,她眼睛还一直盯着校门口,时不时吃几口饭缸里面的白饭。
还有10分钟上课,弟弟终于到了。她赶紧跑下来,打开菜盒,里面装着炒好的油辣椒,还有一点酸豆角。
“你要不要吃一口?这是食堂里蒸的饭。”
这样送饭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自从弟弟也来镇上读五年级,她一个星期吃的菜,前两天吃的是,收假后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中间偶尔在食堂打一两顿菜,剩下早饭的菜基本都是弟弟从家里带过来——还经常不准时,所以有时候只能吃白饭。
在那个物质还不算丰富的年代,乡镇中学的孩子普遍缺乏营养。所以个子普遍不高,即便这样,龙欢的个头在同龄中还是稍显矮小。
那个年代,对于学生们来说,除了枯燥的课堂生活外,放学时间就经常偷摸去镇上去玩。
像龙威这样的低年级男娃,就去街机厅,先买两个币,然后手上搓着摇杆,嘴上大喊着“吃我一记必杀”。
他也经常看到,姐姐她们这样的高年级学生去一个叫网吧的地方。他也进去过,但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因为他们手里按着的、上面刻满字母的键盘,他也不会用,跟街机厅的摇杆大不一样。
“原来爸妈给姐姐的钱都花到这里了。”
在那个学校是半封闭的年代,拦也拦不住——一个个穿着校服、带着耳机,忘我地投入在电脑屏幕前。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等他在大几岁时,他才知道,原来当年网吧里屏幕的那些画面是“QQ空间”、“劲舞团”……。
于是……
2006年,她收到了职业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然后被父亲毫不犹豫地扔在地上。
“读这样的学校,纯粹就是拿钱打水漂。”
父亲言辞拒绝。
“你小学时,成绩多好啊!要考思想品德,你们没有老师教,老爸前一天让你背一晚上,第二天考试就考了80多分,全班第一!现在连个高中都考不上,还读什么读?你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我没钱,也不愿意把钱打水漂。”父亲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嗯,我是姐姐。”
“那我去外面打工,我同学就有去广州的,我也去。”龙欢说道。
“去什么去?你才多大,出过远门吗?”
“这样,你小叔在县城里开了个澡堂子,你去帮忙,一个月给你开800块钱,包吃包住。”父亲说道。
“你不还是想让小叔帮你盯着我嘛。”龙欢嘴上嘟囔着道。
“老板,这是你雇的员工啊?”顾客问道。
“没有,这是我哥家姑娘,初中毕业来我这里做事。”小叔回复道。
“小姑娘不错,聪明漂亮,有眼力劲。”
“咋说一口普通话呢?”顾客疑问道。
“我老家是在苗族区,那里的人平常都说苗语,老师上课也是半普通话半苗语,我现在还在努力学凤凰土话。”龙欢回复道。
一天,她和另外一个员工照常去打扫淋浴室。推开一间门时,有股臭味传来,一看是一坨大便。旁边的员工就忍不住大骂:“是哪个……”
“先不要喊,先把这个事情跟老板说一下。”龙欢说道。
“叔叔,刚刚有一间浴室,有人拉屎。”龙欢说道。
“你们有没有跟顾客发生争吵?”
“我想喊的,问是哪个?龙欢把我拦住了。”另一个员工说道。
“龙欢做得对,不能宣扬出去,不然以后谁还敢过来洗澡啊?人家嫌不卫生。很多都是熟客。”老板说道。
“你们先去打扫干净。你们记得刚刚先前是哪个顾客进去不?”老板问道。
“好像是那个,一个中年女性。”龙欢指着道。
“你们不用管了,剩下的交给我。”老板说道。
几个月后,她已经能流利地说县城土话了。
过年回家,给两个弟弟买了不少吃的穿的,还弄了个爆炸头,穿着时髦的衣服,把龙威羡慕得不行。
“等初中毕业了,我也去打工。”龙威暗暗在心里发誓道。
随着弟弟初中毕业后,中考差了县一中17分,父亲还是坚决送他读高中。
“我们家至少得有个读高中的,哪怕是民办。”父亲说道。
就这样,龙欢在县城挣得那点工资不足以替家庭分担,于是打包行李去了更远的地方——“温州”。
她也时常在想:“姐姐”这两个字是否就意味着责任?我也要为我自己考虑啊。但……要是不帮助父亲分担,我这个老大的角色是不是也没有扮演好?
但转念一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像也蛮好。”她这么跟自己说。
于是,她踏上了前往远方的火车。
“你发了多少?”
“2500。”
“你呢?”
“2300。”另一个同伴回复道。
“你加班比我多。”
“走,刚好发工资,我们出去玩。”
“走。”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传来父亲的声音。
“发工资了吧?家里欠的贷款还没还清,你两个弟弟也还在上学。”
“……”
电话挂断后。
“我不去了。”
“咋又不去了?”
“刚老爸来电话,我得往家里寄1000块钱。”龙欢回复道。
“你怎么寄这么多?自己不多留点?”
“家里两个弟弟还在读书,父亲一个人压力大。”
“那你我也不容易啊,一站几个小时。”同伴说道。
龙欢沉默不语。
“那行,那我出去玩了。”
回到宿舍后,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手机在外放着音乐。
这是她为数不多用来消遣的方式。就刚刚本想也出去好好玩一玩,可就又回来了。
“哎!好累啊,要是能换种活法就好了。这样繁华的都市,要是属于我那该多好。可每天没日没夜地上,还要每个月固定的往家里寄钱,我的时间和我的金钱,好像都没剩下。”
“哎,好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每个月上班累不?龙欢。”工厂里的部门经理问道。
“肯定累啊,打工哪有不累的。”龙欢回复道。
“要不你跟我?每个月固定给你几千块钱。”说这话时,这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都不带犹豫的。
“你看人家小霞现在班都不用上,每天就是玩,多好啊。”他接着说道。
“别开玩笑,经理,我爸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隔老家这么远,你不说,谁知道。”经理笑眯眯地说道。
“我只想好好上班,你找别人去。”经理灰溜溜地走了。
谁都想过上好生活,可用这样的方式,她不屑!
“今天给弟弟买了新鞋,他视频里笑得像个小王子。那双鞋的钱,是我连续加班三天换来的。我也想休息,只是每次想停下,耳边就响起爸说的:‘你是姐姐。’”
“‘姐姐’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像根绳子,绑了……。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年我拿的是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生活,也有个人为我撑起一片天?”
她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到。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天又一天。过年回家,背着一个大包,拖着一个箱子,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在村口等着她。
脱下鞋子,从两边袜子各拿出一小沓钞票。
“爸,这是给你的,你拿好。”
“火车上扒手多,这是我想出的办法。”她说道,母亲一边笑着夸她聪明,一边满眼泪水。
“这是给弟弟龙威的,这是给龙泽的。妈,这是给你的。”她从她那大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这就是那些年龙威眼里的姐姐。
“她不高大也不威武,却用她那身躯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
直到几年后,龙欢父亲学会了建房子的手艺,在乡镇上开始承包房子,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龙欢开始真正的为自己而活。那时她20岁,可已经出社会四五年了。
“北京时间21点45。”手机上显示着。
他翻到通讯录:“姐姐”。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未按。
多少年来,他从没问过她一句:“你累吗?”
他只记得自己考上了大学,却忘了是谁,把他扛过了泥泞的河。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喂,姐!”
“喂,咋了?不是刚刚才通过电话吗?”
“嗯……就是有点想你了。”
“哈哈哈,一把年纪了,我现在都说不出这些话,想我就开车过来岳阳看我。”姐姐半开玩笑地回复道。
“妈妈,妈妈,你在跟谁打电话?跟舅舅打电话,赶快叫舅舅。”
“舅舅,大舅舅!”
“唉,俊俊几岁了?”
“跟舅舅说3岁了。”
“3岁了。”
……
“那先这样,孩子调皮的很,抢我手机。”
电话挂断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校门口、吃着白饭的姐姐。他走过去说:
“姐,这顿饭,换我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