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只狗有多少颗牙齿？”低头走路的王二狗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对，到底多少颗牙齿？”
本来头痛欲裂的王二狗像是吃了仙丹一样，立马精神起来。生或者死，福贵或者贫穷，背叛和戏谑……之前所有的痛苦突然止住了蔓延。“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到底多少颗……”
本来沉浸在痛苦里的人，现在变的有些烦躁了。
这是烦躁吗？看二狗的样子，倒是兴奋多一点。
一条腿基本已经没有知觉了，但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兴奋，竟然感觉不到疼，二狗的步子明显加快。
这不是二狗想要的，他只想让自己沉浸在痛苦里，让乌云把他的头压低，再低，直到被黄土淹没。
“但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二狗极力想把这个念头甩开，但它却像钻头一样死命往脑子里钻。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本来，他的脑子就要长实了，所有的神经都已经木质化，密度也在不断增加。但现在就要被钻头钻开了。
二狗害怕极了，害怕已经长实的木头里面还有种子。
“但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二狗想回到遇到这个问题之前的状态，那种万念俱灰，虽然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却又无人问津的状态。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对谁都不亏欠，唯一亏欠的人只有自己。不能让自己开心，结束痛苦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那样多好……
“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呢……”
二狗在漆黑的夜里放声大哭，“我怎么知道有多少牙齿，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问题来折磨我，为什么……”
尴尬，荒寂的夜空不动声色，甚至连个回声都没有，真的是莫大的嘲讽。
“嘶……啊……”
二狗吼了一嗓子，突然像是受了惊吓，低声叫了起来。而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困境。
他觉得左腿钻心地疼，而比腿更疼的是手，竟然有三根手指已经完全反转了方向，而右手大拇指已经耷拉着了。比这更疼的，是胸口，显然有骨头已经顶着肚皮要凸出来了。
为什么刚才感觉不到疼？王二狗咬牙切齿，这些痛苦肯定是因为那个突然的问题。“狗有几颗牙齿管我什么事啊。”
王二狗忍不住地看向自己的腿，裤子肯定是被扯烂了，腿上还有一块肉耷拉下来，虽然没有光亮，他也能感觉到一股猩红，就像超市里卖的牛腱子肉。
王二狗还想往前走，但已经不能够。他觉得自己身子开始左倾，而身体又下意识地让他往右倒。
支撑不住了，王二狗听从了身体的支配，向右侧倒下去。
本来，此时的他该想的是倒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却依然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王二狗从来没有想过会用自己的头去撞石头，但他现在却结结实实地撞上去了。头与石头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只狗兴奋地向他跑过来，咧着大嘴，舌头耷拉在一边，耳朵上下摆动着……
“滚开……”
王二狗躺平了，那只可恶的狗愈加兴奋，粘湿的舌头在他脸上使劲地舔着。狗太热情了，那舌头甚至伸进了王二狗的嘴里。
一股大便的味道从口腔窜进肚子里，恶心极了。王二狗的身体开始抽搐，那股恶心让他狂吐不止。而那只狗却并没有作罢的意思，继续舔着，越来越快。
已经无力挣扎了。
王二狗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大狗。他并不想用眼神吓退恶心的狗，大脑里传来另外一个信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看，数。
大狗舔的太快了，舌头来回搅动，根本看不清。好气愤，好懊恼，王二狗被气的浑身发抖。
“你不要舔了，别动。”
王二狗用断了指头的手死命地按住狗头，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大狗像水一样在他的手指里滑来滑去……
无助感，跟山一样大。忍住，不能哭。
王二狗闭上眼，想阻止眼泪出来，却愈加促进了眼泪的奔流。他想昂起头，但脖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该怎么办……
“算了，让这恶心的狗舔吧，即便是刚吃过屎又如何呢？算了，管他一只狗几颗牙齿呢？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算了，何必折磨自己，顺应身体的需求不是更好吗……”
“一只狗到底有几颗牙齿呢？”
钻头把脑袋钻通了，突然一道光从里面迸发出来。王二狗看清了自己，眼前并没有狗，那温热的舌头是头撞上石头流出的血；那臭不可闻的也不是吃了屎的舌头，而是从肚子里翻滚出来的腥臭的血，现在还在往外冒。肚子里的骨头已经穿破皮肤，露出了头。
“哈——这恰是我想要的。”
万籁俱寂，少许的风从四面八方随机地吹着，偶尔一两颗星闪出来，偌大的地球，只驮着王二狗一个人。
静静地躺着最舒服了，一直为睡不着觉而痛苦的王二狗，十分享受此刻的清醒。很多事情在二狗的脑海里面清晰起来。但大多数的念头都一闪而过，星星点点的记忆又绘成了一幅图——一只憨憨的狗。
“还是没有挣脱‘一只狗有几颗牙齿’的魔咒，而一只狗到底有几颗牙齿呢？”
那四颗犬齿是最清楚了，但那些门齿、臼齿又有多少呢？王二狗试图从他看到的画面里找出答案。但哪里能够，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些细节，拼凑出的画面也不可能出现奇迹。
“是了，我从来没有历经过，又凭什么期望能有我想要的结果。”
“做数学题，一听就会，一做就错，很多人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其实并不是，而是没有理解，并没有真正地学会，为什么一加一等二不会做错。”
王二狗突然想到数学老师的这句话，对自己现在数不出狗有多少颗牙齿一下子释然了。
但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呢……
这个问题开始在二狗的眼前转，然后在他的脑子里转，连带着那道光。
如果，你有一张白纸，你是从边上开始描画，还是会从中间开始？
你会画花还是画鸟，是暖色多一些，还是要多用酷酷的冷色？
你是要真实地描绘，还是要写意一些？
是否要让作品带上自己的情绪？
画好一幅画，不容易。你又会在什么时候放弃？
可能有人会随意乱涂，对比那些匠心独到的作品，都可以称之为独一无二吗？
如果，一笔不动，不也是一种美吗？
……
无数的问题萦绕在王二狗的脑子里，但这些问题都敌不过那个——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那么，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呢……
钻头穿过了脑袋，像一架在蓝天上留下尾迹的飞机，王二狗的思绪要随着飞机走了，但随着尾迹追来的是一只狗到底有多少牙齿的问题。
挥之不去，是痛苦。就像睡不着觉，就像奚落和嘲讽，“窝囊而且一无是处；
挥之不去，是幸福。那一抹笑，那一丝甜，是一句“我想你了”，是一句“我多想你在我身边”；
挥之不去，却也是如此简单，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王二狗还是累了，他睡着了，脑子里恢复成了一张白纸的样子，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如果这么容易，那他就太幸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大狗又来了，一条粘湿的大舌头又开始猛烈地攻击他的脸。有了上次的经验，王二狗很安静。他脑子里冒出再一次数清大狗牙齿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的问题像一根火柴棒一样，使劲地撑开了他的眼睛。
王二狗转动眼珠子环伺四周，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这间医院，他有了儿子，也送走了母亲。
“傻瓜，我是爱你的，我从未后悔过。”一个憔悴的女人握着王二狗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下来。她没有擦眼泪的动作，就让眼泪不住地流，好似这样更能表达她的情感。
这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是好看的，王二狗又感受到了那种挥之不去。
想要说话的王二狗放弃了，他发现有根管子插在他的喉咙里，他发不出声音。
那女人就抱着二狗的手不住地哭着，一点也不担心把自己哭干。
“如果，给你一张白纸，你会怎么画呢？”
女人不住地哭，也听不到他的问题，但这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你会画鸟，还是画花？是写实还是写意，是随意乱涂还是一丝不苟呢？”
女人还是没有放开王二狗的手，但分出一只手，拉过来一个男孩。男孩有些惊恐，有些犹豫，但满脸心疼，眼泪鼓满了眼眶，但一点都没掉下来。
王二狗继续说着话。
“你该早一点放弃！”
男孩被女人拉着，却无动于衷。突然列后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在寺庙敬香一样，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留白，全部留白也好看”。但王二狗这句话没有说出口，转而是拼尽全力地把嘴拼成“狗”字发音的口型。
女人兴奋极了，欠起身给了王二狗一个深深的吻。
王二狗闭上眼，他不管自己脸上的笑意，也忘记了内心的失落。
只要醒的时候，王二狗都会努力地喊 “狗”，而每次都会得到女人的吻。
女人开心极了。
终于，无数个日夜的训练，王二狗可以喊出声音了，“狗，狗……”
没人理解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王二狗的身体逐渐恢复，可以被推着出去了。但长时间的卧床，肌肉萎缩严重，喉管虽然拔掉，但说话还不清楚。
无数个日日夜夜后，在医院门口的空地上，他终于看到了一只狗。黄色的金毛肥嘟嘟的，他好像认识王二狗，竟然直接跑到了他的跟前。
“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一只狗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因为兴奋，王二狗的脸都已经变了形。大金毛把头搭在王二狗的腿上，好似知道他要干什么，而这就是他的工作一样。
“1、2、3、4……”王二狗把手伸进狗嘴里，一颗一颗地摸着狗牙数着。每摸一颗牙齿，王二狗的脸上就多一份表情。他摸着狗牙，仿佛是敲着琴键，弹着琴弦，舞弄着画笔……
王二狗一遍一遍地数着，生怕数错了，而那只金毛毫无保留地配合。终于，他知道了一只狗有多少颗牙齿，满脸释然，像是完成了使命。
吃完晚饭，王二狗的兴奋劲还没有消退，他躺在床上，等待着明天。
……
王二狗没有等到明天，他在当夜就没有了气息。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一个纸头，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墓志铭：一只狗有42颗牙齿”。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