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观察、认识、体会自然,再加上思维映射与情感共鸣,林林总总述诸笔端,成就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名篇。敏感的心灵与细腻的情感,是唐宋名家必备的品质。
古代的秋天与现在的秋天,自然的大致特征并没改变,秋是收获的季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秋有萧萧的枯藤落叶(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重阳的菊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有南归的大雁(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有八月飘香的桂花(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转凉的西风(昨夜西风凋碧树)和皎洁的明月(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秋景常备元素:秋菊、冷月、清霜、红枫、锦书、南归雁,梧桐、西风、寒鸦、枯荷、雨声、薄衿、离人泪等,利用排列三两组合,串为朗朗上口的句子。比如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涉及家书、大雁与满月;李白“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则由秋风秋月落叶寒鸦组成。李白《子夜吴歌·秋歌》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含有月与制冬衣。唐代老百姓制冬衣大抵用麻,需要捣制,万家万户捣衣声还是颇为壮观的,经典句子有杜甫《秋兴八首·其一》“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由上两首可推断,在唐代,秋凉时节普通人家都要自制冬衣,一般会在傍晚进行捣衣。
上面颇有意境的两样:大雁与梧桐。杜甫《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赵嘏《长安晚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杜牧“江涵秋影雁初飞”,杜甫《天末怀李白》“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梧桐,古代认为是引来凤凰的神木,颇为尊贵。有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李白“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和王昌龄《长信怨》“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等。
而江南的秋总比北方来得晚,杜牧有“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一层秋雨一层凉,柳永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有池塘的地方总有荷叶,枯荷也是画家入画、诗人入诗的对象,苏轼有“荷尽已无擎雨盖”,李商隐有“留得枯荷听雨声”。
田园诗人认真描摹秋景,情绪不增不减,如王维“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静态与动态交错,生机盎然。此外,摹景诗句,高适有“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刘禹锡有“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豪迈的性格造就豪迈的文风,边塞早夭诗人李贺“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诗仙李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诗圣杜甫“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爱国诗人陆游“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及辛弃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以上的豪气来自描摹景致的宽广视觉,用到天空、江河、高山、阔地。边塞诗人的大气磅礴也可体现在时间轴上,如范仲淹《渔家傲·秋思》“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写到英雄迟暮的一生。而王勃《滕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则从更远的视觉写岁月写时间。
古代没有空调、暖气、羽绒服、保暖内衣,对劳动人民尤其是处于北方边塞地区的人民大众而言,深秋是自然给予恒温动物的苦坎的界点。在秋中融入诸多情感:失意、悲凄、愁苦、无奈、人生如梦的恍惚。如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苏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辛弃疾《丑奴儿》“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其中翘楚当推,山河破碎的国主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读来哀肠寸断、愁绪入骨、不能自已。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种秋。家国情怀的悲,如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儿女情长的苦,如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无计可施的愁,如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沉沉醉醉的情,如纳兰性德“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热爱生活的喜,如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旅人的思,如叶绍翁“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唯物者的智,如程颢《秋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于人同”。
菊花是最应景的花,“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元稹《菊花》“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等句子,怀国如杜甫“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闲逸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霸气有黄巢“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咏菊咏志如郑谷《菊》“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登高插菊有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春花秋月,大概逢着中秋,秋思文在古代占很大比例。王建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张籍《秋思》有“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细细想来,古人考取功名后留做京官,家慈家严兄弟姐妹甚至妻儿远在家乡,中秋重阳都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于是写封书信回去,问候平安。最经典无过东坡先生寄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细品诗词,均可入画。大自然是最好的调色师,北方的秋五彩斑斓,经过寒冷洗涤的树叶呈现深深浅浅的红黄绿,漂亮极了。“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白得鲜明),“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翠得喜人),“霜叶红于二月花”(红得热烈),“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色彩对比),“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颜色转变)。古诗词里浓烈的色彩对照,我最喜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写下雪围炉热酣的场景,读来十二分亲切。
场景入画有李煜《望江南》“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刘彻《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周德清《塞鸿秋·浔阳即景》“长江万里白如练,淮山数点清如淀,江帆几片疾如箭,山泉千尺飞如电”;王绩《野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最好的一幅作品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用或近或远的镜头转换辅以静态白描,意境沧远的古风画卷呼之欲出。白朴的《天净沙·秋》稍逊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自然是灵,它能开启人类的六识,让情感与景呼应激荡,启迪美创作美从而保留美。文字是载体,将百千年前古人领悟的景、思索的情、踌躇的志刻画了下来。唯有高配置的领悟力,方能体会其中的好。